二十號傍晚離開上海,到達某地。正擬在訪陳誠時,陳誠偕某部長迎頭而來,言將往前方對某師作訓話。於是又被邀約上車,向某地出發。

車中陳誠告我,某師戰績最佳,現整理完備又將加入前線,集合班長以上的人訓話。

在敵前集合全師官長作訓話,雖在夜間,我是感覺著有點冒險的。

這冒險,陳誠也有點擔心。他在一次長時間的沉默之後,突然對我這樣說:今晚要托你的洪福才好。

這意思,我沒有懂得。

陳誠又才加以說明,他說,你自己的文章上不是說過,說你今年交大運?

這一說,我便恍然大悟了,原來他讀過《由日本回來了》的我那篇文章,那兒是寫著我四十六歲交大運的。

夜是朦朧的夜,月光藏在雲中,但隱隱可辨其所在。達到目的地時,正麵的空中有紅綠各色的光球升上,是漢奸放的信號。接著便有飛機的拍音,但機影不可見。

士官們集合在一處草坪上,早就在等待著了。

陳誠約某部長和我一同去訓話,但我們辭謝了,立在路傍聽候。

訓話在一小時以上,因為在陳誠之後,尚繼之以軍長、師長。

正在訓話途中,轟然一聲落下了一個炸彈,離集合處不遠,自然是敵機投下的。但士官們屹立著,連頭也沒有掉動。

訓話畢又登車就歸途,途中,陳誠又對我說:今晚真是托了你的洪福,假使那個炸彈投在隊伍的正中,豈不是一場大禍?

是的,我自己近來都有點相信命運了,就是我自己托福的事實在很多,這怕是托的國家民族的福吧?所謂“國家將興,必有禎祥”,我看,似乎是有些道理,但這道理,我現在還沒有工夫去參透。

在某處與某部長相別,他是要往蘇州去的。他說,他明天下午要回南京,我便想揩他的油,搭他的汽車同去,約好了明天往蘇州訪他。

到達司令部時已夜半二時過,是夜宿陳誠室中。

二十一日傍晚抵蘇州,用電話叩問某部長,某部長已去矣。當夜決於吳縣留宿。

宿處有桂花,在暗中吐放著濃重甜蜜的香氣。時有飛機來的警報,但我處之泰然。睡眠甚安穩,因一切行裝乃來時在上海所新製者,頗覺舒適宜人。

次日,因須等汽車從前方開來,使得到了充分的閑暇,午前在蘇州市上觀光了一遍。市民尚鎮靜,但商店多關門,這心理覺得有些可笑。關門大約是防禦轟炸吧,然而飛機的炸彈如投不中你的店鋪,你何須乎關門?如投中了你的店鋪,關門又有何益?這與其說太不夠勇敢,寧可說太不夠聰明。

想起了蘇州有兩位老人值得去拜訪的。一位是李根源,一位是張一麐。這張、李二老,在抗戰堅決上,值得稱為“天下之大老”。

李老是在一座小小的農人家裏遇著的,穿著異常樸素,一見便令人聯想到《三國誌演義》上的關壯繆。

李老精神甚好,但右額上有某種皮膚病,皮呈古銅色的鱗片狀,因而右顎下的淋巴腺浮腫。李老雄於談,音調甚激烈,猶有當年叱吒三軍之概。

李老說,他的主張是“內王外霸”,他主張中國的動向隻宜注重國防,一切粉飾太平的建設都不需要,這次淞滬抗戰的結果便證明了。

李老又說,他對於蔣介石,在十三號以前,他也不很佩服但自十三號以後,他可以向他叩頭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態度很認真,炯炯的眼光似乎有潤意,臉上也浮出了細密的汗珠。

蘇州的美國教士對救護傷兵事很熱心,士兵以入蘇州病院為樂,蓋外科手術既佳,而待遇又好。美使詹森曾命教士們退出中國,而教士們不肯。——這消息也是李老告訴我的。

李老的印象既像關羽;張老的印象則頗類諸葛孔明。張老人不甚高,顏麵作三角形,無髯,白皙,雖無綸巾羽扇,然其清明之氣藹如也。

張老便是在最近報章上傳播一時的“老子軍”的組織者。他的組織遭到蔣介石的電阻,自然中止了,但他有一通複電,報上卻尚未傳播。張老把那電稿取了出來給我看,稿子是用墨筆寫在幾張大型壁曆的廢紙背上的。文辭懇切動人,我要求拿到《救亡日報》上發表,張老同意了。

老人說,他前幾天在某處遇見馮煥章,馮說他精神很好。他說:“我平常並不好,時常生病,但自‘八一三’以來,我的精神便百倍起來,什麽病都沒有了。”

老人又說,我們中國人素來是伸不起腰的,但是我們這次卻伸起腰來了。我們中國人平常打死一兩個日本人,立刻就要賠款兩三萬,但這次我們已經打死了他兩三萬人。這如在平時,不知道又該要賠多少款。老人叫我“統計”一下,說“怕有很多的零吧”?

張老書案上正寫就了一張短軸,是臨的蘇長公的《天際帖》,“中秋後二日”所書。中秋後二日就是我抵蘇州的九月二十一日。我順便求他的墨寶,老人說:就把這張送你作為紀念吧,不過沒有上款,不要緊吧?我說:沒有上款正好,省得客氣啦。

於是老人便連忙去取了張報紙來,把字條卷好,遞了給我。

拜訪了張、李二老回寓之後,陳誠派來跟我的一個人走來報告,汽車已經開來了,正在上油。

發車時是傍晚六點鍾。雨在微微地下著。走到一處有兩架大卡車停止著的地方,我們的車也停止了。前車的司機者來告訴我們,有敵機空襲。諦聽時,在朦朧的夜空中果然有拍音,但不知究竟是我機,抑係敵機。

拍音消逝了,車又開動起來。

整整走了一個通夜,直到二十二日的清晨五時,才到了南京,據說,夜裏所走的公路是繞過了××的。

到了南京,最初是拜訪第××軍駐京辦事處的趙處長。由趙作向導,接著便去訪問了周至柔。和軍事上的朋友們談話,我覺得是有趣味的一件事,因為他們的態度直爽,抗戰意誌也很堅決。

是在周至柔那裏講的話。我的估計是蘇聯的加入戰爭,或許會由日本先行著手的形勢而發動。原因是日本所最恐怖的是蘇聯東方軍的空襲。蘇聯由海參威發動空軍力量,可以炸毀日本的心髒地帶,如東京、橫濱、大阪、神戶等地,而且飛機的飛程可以來而複返,返而複來。日本的空軍固然也可以炸毀海參威或更進炸毀貝加爾湖南之重工業地帶,但此等地帶並無關於蘇聯之生死存亡。日本的空軍要想炸到莫斯科或列寧格勒,那等於是一種夢想。我們的對日抗戰,日本人是在求其速戰速決的;然而我們的抗戰意誌日益堅固,速戰速決已經勢不可能,這使得日本人發生了焦躁。抗戰愈持久,日本人的焦躁愈亢進,因而對於蘇聯的恐怖也就會愈見激增。為要解除自己的恐怖,我覺得日本人有先下手襲擊蘇聯的可能。

周至柔不甚同意我這個意見,他說,日本人是應該先以全力對付著我們的,一麵敷衍蘇聯,不讓他卷入漩渦,方為得計。一時要對付兩國,他是不會那樣愚蠢的。並且蘇聯的戰備,他也襲擊不了。

周至柔的見解本來是經常的道理,站在理智的立場上來說,自然是應該先以全力來對付我們為得計。然而日本軍部早是把理智喪失了的。他們如還為理智的活動,第一他們就應該覺察到對華侵略隻是增長他們的亡國的危機;其次至少也應該覺察到既在華北作戰,便不應該再到南方來生釁。然而關於這兩層他們都死不覺悟,我們可以揣想到:他們自己會是以襲擊蘇聯為得計的,蓋兵法所謂“先發製人”也。

不過這些都是估計,究竟事實會怎樣,隻有等待時間來解答。

一口皮箱,一囊被卷,被趙處長命人搬進了首都飯店。於是暫時便把自己的身子寄頓在那兒的二百十四號室裏。飯店純係西式經營,室內亦相當潔淨。有浴室,這正投我所好,便入浴一次,掃**我兩三日來身上所積蓄的塵垢。

在潔白的磁盆中想到了古人所說的“齋戒沐浴可以祀上帝”,我覺得我們中國人在古時候應該是最愛潔淨、最重視沐浴的民族,對於沐浴一事竟賦予了宗教的情操。曾點的“浴乎沂,風乎舞雩”,深得了孔夫子的讚獎,大約也就是出於這同一的情操吧。但這在印度和歐洲的中世紀卻是兩樣,盡管宗教儀節異常嚴重,而沐浴卻是被視為罪惡的。據說浴時和浴後都發動人的**思。這心理和我們的民族心理似乎有點兩樣。不過我們的民族後來也不愛潔淨了,同樣也有以沐浴為撥發**興的習氣,不知是否受到西方的影響。

不管它,我究竟是中國人,重視沐浴的遺傳因子仍然在我的血液中流著,我是喜歡沐浴的。據我自己的經驗,沐浴之後盡可以減少人的雜念,使自己的身心都振作起來,不好放肆。就譬如一張潔白的手巾吧,你自己初拿到手時,總是不好隨便汙穢它的。故爾沐浴之後,必然地伴以心齋,我是這樣地感覺著。有了這樣的感覺,就要和“上帝”見麵。似乎真可以泰然,雖則我自己並不相信有什麽“上帝”。

浴後,坐就南窗下的書案,給上海的友人寫了兩封信。雨是早住了,但天氣是昏蒙的。起伏著的紫金山在西首靜峙著,有一高峰突出尖銳,頗類日本的富士山,略略動了一下登臨的興趣。但也想到應該做的事體還多,這種閑情,僅如微風一抹而已。

腸胃仍然不甚舒服,早食既未用,中飯也不想進,便索性實行了斷食的齋戒。

室中是有雙人床的,我占領了一張,倒上床去略略休息了幾刻鍾,醒來時已快午後一時了。早上由趙處長早已約定,在午後一時當去訪錢大鈞,不一會,趙也就坐著汽車來了。

錢是第一侍從室的主任,我們的見麵這回還是第一次。第一次見麵,覺得他的身體很魁梧。我把陳誠寫的介紹信交給了他,同時也把由上海來時何香凝先生所委托的慰勞品一大包絨線編物也點交了。彼此略略談了一些客氣話,於是便告辭了出來。

回到首都飯店,和趙分了手,我自己便往第八路軍後方辦事處去訪問葉劍英。葉是北伐時代的老友,我和他的契闊也整整地十年了。最後一次聚首,記得是民十六年八月初頭的一夜,是在九江的一隻湖船上。湖,大約是甘棠湖吧,因為是沒有月的夜,四麵都很朦朧。我隻記得湖中四處有菱浮泛,我自己還把菱拔起來,剝食過幾粒新鮮的菱角。同船的,有陽翰笙、李德謨,似乎還有梅龔彬,但當夜所談的話已就和那夜景一樣,完全朦朧了。

在一間陳設很簡單的狹小的會客室裏會見了劍英,他的麵貌仍和十年前相差不遠,隻是眼睛更有光彩,但不知怎的,總覺得表情有點寂寞。這大約是由於他是善戰的勇將,他的背境應該是幾十萬大兵,而不應該是幾張沙發吧?

問了些陝北方麵的朋友們的消息,也問了些住在首都的朋友們的地址,接著我又分頭去開始了我的個別訪問。

最先去訪問了陳立夫和邵力子。陳立夫不在,邵力子也不在。我曉得他們是很忙的,便各留了一張字條,告訴了我住的地方,並請求指定時間和地點,以便再往候教。

其次是訪問了李任公,這次是會著了。由任公的轉告,才知道陳真如也住在首都飯店。因此我從任公那兒告辭了出來之後,便連忙趕回旅館。

但是,真如出去了。

我躊躇了起來,想去訪問多年不見的田漢。但我不知道他住的地方。我知道隻要打電話到新民報館去探問便可以問明,但那報館裏麵我有很多的熟人,假如他們一知道我到了南京,立刻便會在報上登出來,卻是使我有點躊躇了。在報上看見自己的名字時,不知怎的,連自己都覺得有幾分憎恨。這怕是在日本過了十年的退攖生活所養出的情緒吧。日本的新聞記者,他們實在是做到了“無冕王”的地位,他們的一枝筆充分地可以生殺人。連日本人也都害怕他們,覺得他們比“刑士”(包探)還要可怕。

又想到傅抱石。這是一位擅長篆刻的名手,他能刻細字,於方寸之內刻列萬言;國畫也相當出色,我是在日本認識的。他有一個時期在留學生監督處充書記,月領薪水六十元,一麵工作,一麵苦讀,而且還要寄錢回國養家。他那勤工儉學的精神我也是佩服的。我知道他在中央大學藝術科擔任教職,便叫人打電話去問,但卻沒有問出一個結果。

怎麽辦呢?正在躊躇的時候,電話來了,是真如打來的。他又得到任公的轉告,知道了我住的地方。他約我到某處去和他同吃晚飯。

——是的,這倒是一件大問題,吃晚飯!我的斷了食一整天的肚子,這樣告訴我說。

真如比北伐時更健康了。

在夜色蒼茫的園子中,真如告訴了我一段故事。

“‘一二八’的炮手”——吳××,和他的日本夫人離了婚,上華北的前線去了。

這,我覺得,是很好的一項戲劇材料,我現在略略提供一些素材出來,希望在鬧劇本荒的戲劇界能夠有人把它劇化。

吳××是日本的士官學校畢業生,廣東人,身體魁梧,年紀隻有三十左右。“一二八”時是舊十九路軍的團長,在“一二八”的當晚,他的日本夫人替他生出第一個男孩的時候。他在閘北向日本軍人放出第一發大炮。

舊十九路軍雲散後,他遊曆過歐洲,在前年,又重到日本,我是那時和他相識的,也和他的夫人見過幾次麵。他的夫人很愛他,他也很愛他的夫人。不久他們便回廣東去了。

今年我回上海,吳剛好由廬山下來要回廣州,在上海又曾經聚首過一次。那時他告訴我,說他很關心他的夫人,又說他的夫人要有第三次的分娩了。回廣州後曾來一信,報告那第三次的分娩又是一個男孩。

相別不久,全麵抗戰的局麵便展開了。沒想出僅僅兩個月的光景,他竟和他的夫人離了婚,跑上了華北的最前線去。

離婚,據真如說,是雙方合意的。在他們的離婚席上,真如曾為他們作證人。二男一女是由他的夫人帶去了。

吳夫人在當席說過這樣的話:吳,你是軍人,處在國難嚴重的時候,正是你應該效命疆場的時候,請你不要顧慮我。我雖然是生在日本的女子,但日本軍部的侵略獸行,我是徹底反對的。你的兒女我要盡心撫育,要使他們承繼著你的誌氣,使他們永遠是中國的兒女。

這,可不是一場悲壯劇嗎?

吳××盡可以留在廣州盡他的職守,然而他卻上了華北的最前線,這心情是值得稱讚的。

在夜色蒼茫的園子中聽到真如告訴我這段故事,我自己一麵感覺興奮,但一麵也感覺會心的微笑……

——中國有這樣的軍人,中國不會亡!

九時頃,已經換上寢衣,在室中寫著日記的時候,邵力子來了。

邵老的態度較諸從前更顯得有醇醇儒者之風。十幾年不見,我覺得他比從前是要老些,胖些,但他卻說我比從前更年輕了。有好些朋友在這樣說,我自己倒有點不知其所以然。我想,大約也就由於這次抗戰的緣故吧。這次抗戰的結果把我們的民族精神振作了起來,把罩在我們民族頭上的陳陳相因的恥辱、悲愁、焦躁、憤懣,一掃而空了。我自己的額上的皺紋,眉間的鬱浪,也應該是隨著這民族覺醒的機運而消逝了的。

是的,我們整個的民族,都應該是比從前更年輕了。

——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是民國十五年四月在廣東的時候,那時廣州的血花劇社在青年會表演我的《棠棣之花》,我們一道看戲。戲演完之後,我還是搭著你的汽車回廣東大學的。你該還記得?

這往事我回溯了一遍,邵老也說他記得很清晰。

邵老問了我回國時的光景,又談了些宣傳工作的情形,談了有一個鍾頭的光景,才起身作別。我送他下樓時,他看我穿的是寢衣,怕我著涼,向我關照了好幾次。我覺得就好像見到了一位長兄。

南京第一夜的睡眠是很恬適的。

二十四號了。天色仍然是昏蒙的。一大清早便有好幾位朋友來訪,直到九點鍾的時候才空閑了下來。我覺得仍然有到新民報館去找田漢的必要,我到了南京已經有不少人知道,早遲免不得要見報,我也就用不著多所顧慮了。

新民報館是四川同鄉陳銘德經營的。銘德的夫人鄧季惺是一位律師,去年春天到日本東京治病,我曾經照拂過她,因此認識了銘德。田漢是時常在《新民報》的副刊上寫文章的,向銘德和季惺探問當然可以知道他的住處。

上新民報館的二樓時,劈頭碰著銘德。他驚異了,大叫著:哦哦哦,你來了,什麽時候來的?

我看見季惺在室底的南窗下和一位女客談話,但她看見我進房,聽見她丈夫大叫,她都沒有動。

銘德連忙向她報告:季惺,你不認得了嗎?郭先生來了!

季惺到這時候才驚喜著,跑到身邊來,連忙說:驟看,簡直認不出了,你比在日本看見的時候年輕得許多。

——因為你改了裝,銘德解釋著,——在日本的時候看見你穿的是和服,你現在穿西裝,實在年輕得很多。

是的,這怕也是一種理由,不過在沒有看過我的和服裝束的人也同樣說我年輕了,這理由又像有些不充分。

——師母呢?有信來嗎?師弟、師妹們呢?好嗎?季惺殷勤地問著,——我們實在關心,前幾天田壽昌先生到上海去,我們特別拜托了他,要他定要來向你致意。

——壽昌已經到上海去了嗎?

不用說我們是在路上錯過了的。

接著問到了我的住處,他們定要我搬進他們的公館裏去,說旅館太貴,吃食也不方便。

——你搬到我們那裏去,一定搬,每天有四川菜好吃呢!銘德這樣說著,自己又大笑起來。

——好的,我會搬,我會替你收拾,我幫你搬好了。季惺堅決地撇開我就要走。

我看他們太殷勤了,實在撇不過他們的厚意,於是也就答應搬,答應和季惺一道回到旅館裏去。

回到旅館,叫聽差的把賬開來的時候,他說賬房裏已經有人關照過,凡是我的賬都不要自己給。這,使我有點出乎意外,我一時想不出這關照者是誰。離開旅館時,即問賬房,賬房也弄不清楚,據說是接頭的人因事出外去了。

季惺的家在P路某號,是一座二層樓的洋房。前庭的一片草坪裏已經掘出兩個防空壕;但當她帶我上樓時,還指著屋外正對麵的一個土丘,高與樓窗齊平,對我說:我們在那土山下,還因山掘了一個土壕,上麵的浮土有兩丈多厚,一有警報來,我們便跑進那兒去躲避。

接著又把警報的方式告訴我,據說是用哨子。當有敵機來時有第一次的預行警報;敵機逼近了,有第二次的緊急警報。第一次警報時便當作避難準備;第二次警報時便一律都進防空壕。等到敵機走遠了,又來一次哨子是警報解除的表示。

聽著這些話覺得有點像童話般的滋味,因為住在租界裏的人是從沒有經受過這樣的訓練的。

把住處搬定了,為接見朋友,訪問朋友,便忙了一天。有一位同鄉誇講我,說我的成績很好,別的人就費十天工夫都怕把“關係”打不好的,我一天工夫就打好了。這誇講,不知道是該我接受,還是該朋友們接受。

午後四點鍾的時候,打電話給張群,他在電話裏請我到他的公館裏去談話。

我去了,被引進一間客廳。

張群穿著藍色的緞袍子走出,彼此拉了手。

——十年不見了,整整十年啦。……馬伯援以前常見麵,談起你,說你的生活很清苦。……又曾提起,想約朋友們多量地贈送些書籍給你,供你的研究。但我是擔心,恐怕你不肯接受。……寶眷怎樣呢?近來有消息嗎?

沒有十分改盡的四川鄉音,娓娓地談著。

——今年五月,在廬山,和慕尹、公洽、淬廉諸位談起了你,大家都想把你請回來。但關於取消通緝的事情,不免躊躇了一下:因為如果取消了,恐怕你不能離開日本吧。

聽著這些開心見腸的話,使我也開了心,我沒有想出有這麽多的人會關切我。不過關心者似乎把我估計得太高,其實我的生活雖“苦”,並不怎麽“清”,苦得實在是有點焦頭爛額的。已經是過往的事了,不妨在這兒說一說。

記得在八年前中國錢最賤的時候,有一個時期,三塊大洋勉強可以換得日本錢一圓。在那時盡管運著一枝筆,從早寫到晚,寄回中國去賣的中國錢僅僅隻能掉換得少數的日本老頭票。一家六口一月靠著四五十圓的老頭票(約當留東學生的一個人的平均生活費)過活下去的,也有好幾個月。

最使我不能忘記的,是我的一部《兩周金文辭大係》,費了兩年的工夫研究出來的成果,寫信給商務印書館求售,遭了拒絕。沒有辦法,隻好去求日本東京的一家書店,書店老板卻隻肯給我三百圓的版稅。我嫌少了一點,因為那種書是很難望再版的。老板說:要曉得啦,三百圓等於中國錢九百多塊啦。這話雖然有點傷我的尊嚴,然而卻也刺中了我自己的最軟弱的要害。自己雖然遲疑了半個月,然而畢竟還是抱了那部書去換了三百圓老頭票到手。從此,我的關於考古一方麵的著作也就接一連二地在日本印出了。於是西園寺公望對我怎樣怎樣,日本政府又對我怎樣怎樣的謠諑便在國內傳播了起來,險些兒沒有把我定成“漢奸”。

僅僅隔著一個東中國海,我們對於日本的認識,不知道何以竟隔膜得那樣。我可以坦白地再說幾句話:西園寺公望看過我的書是事實,看後向人稱讚過也是事實,但他和我並沒有一絲一毫的直接關係。我不願意借他來抬高我的身價,我也不願意拿我去抬高他的身價。他固然是日本元老,而且是值得尊敬的一位國際政治家,然而說到古器物學的研究上,他究竟隻是我的一名愛讀者而已。

說到日本的官吏、日本的學者們,他們最初隻把我看成落水雞,把我的著作看成水中的雞糞;然而待到他們的元老稱讚,西歐的學術界也生出了反響的時候,他們便刮目相看了。真正是透頂的勢利。

勢利的民族,我怕日本人要算是世界第一。一些研究中國學問的所謂“支那學者”,連中國文都還讀不斷句,而他們的心目中卻徹底地藐視中國人。但一遇著西方“支那學者”的橫行文字的著作時,卻奉若拱璧、五體投地,不是“馬斯伯樂(Maspero)曰”,便是“卡爾格倫(Karlgren)雲”,這和日本軍部在上海散傳單,聲明要打中國共產黨,而同時日本的天皇卻在歡宴蘇聯大使,不正是同一國民性的表現嗎?

——我近來簡直專門在做秘書長了。仍然是張群在對我說。

——怎的?

——喏,政治會議的秘書長是我,國民政府的秘書長是我,軍事委員會的秘書長又是我。一個人兼任三個秘書長。

我覺得中國的人才太少,能者太多勞了。聽了張群的話,我這樣想,但沒有說出口來。

一〇

從張群那裏剛好回到居停處,趙處長有電話來了,說蔣先生叫我去談話,立刻就去,有汽車派來接我。不一會汽車也果然來了。

天在下雨,一個人坐在很宏大的一架汽車裏麵,覺得有點興奮。汽車夫是用不著關照的,他隻是開著車在走。

走了一些轉折,到了一個地方,又被人引導著步行了一段路,到了一處樸素的住處。

剛進廳堂門,穿著深灰色的中國袍子的蔣介石遠遠由左首走出,呈著滿臉的笑容,眼睛分外的亮。

——你來了。你的精神比從前更好。蔣一麵和藹地說著,一麵和我握手。

廳堂相當寬敞。當門不遠處,橫放著一張條桌,蔣背著門在正中的一把大椅上坐著,叫我到桌對麵的正首就座。我說,我的聽覺不靈敏,希望能夠坐近得一點。於是我便在左側的一個沙發椅上坐下了。

——你的神采比從前更好,蔣又這樣向我說了一遍。看來比從前更年輕了,貴庚是?

——是壬辰年生的,今年四十六歲。

蔣的態度是號稱有威可畏的,有好些人立在他的麵前不知不覺地手足便要戰栗,但他對我照例是格外的和藹。北伐時是這樣,十年來的今日第一次見麵也依然是這樣。這使我感到輕鬆。

我也感覺到蔣的精神似乎比從前更好,眼睛分外有神,臉色異常紅潤而煥發著光彩,這神彩就是在北伐當時都是沒有見過的。我見過些西安事變後的蔣的像,覺得憔悴不堪。抗戰以來的局麵的確是使所有的人都年輕了。

“目係而道存”,儲蓄在腦子裏所想說的話頓時感覺著絲毫也沒有說的必要了。因為我感覺著蔣的眼神表示了抗戰的決心。隻要有這一決心就好,就能保證抗戰的持久性。抗戰既堅決而能持久,民族的幸福還能有超過這一點的嗎?自然,我並不是素樸的唯心論者,以為精神超過一切。但我們目前的中國是當以精神奮勵為前提的,因為物質的供應雖然不周到,但已相當有了一些準備,如果大無畏的精神力毫不發動,則一切物質上的儲備隻是死物,而且會成為自己的累贅。現在,我們最高尚的精神力活動了起來,一切物質上的工具都賦予了新鮮的生命。生命是連綿繼續的不斷的流。生命誕生生命,要保持著它的不斷的永續,那是物理的必然的趨勢。所以我們精神力一發動了,必然地進求物質的充實,以維持活動力的持久。

蔣問到了我關於甲骨和金文的研究上來,問我今後是否尚有繼續研究下去的興趣。我說,隻要有材料和時間,是仍然可以研究下去的;關於那類古器物學的材料,散在歐美各國的很多,將來如有機會時很想把它們收集起來。蔣說,將來可以設法。

又問到我有沒有朋友可以做宣傳工作的。我對於這個問題卻答得很含糊:因為我以前的朋友大抵分散了,有的也改變了興趣,回國以來雖然知道一些從事宣傳的人,但不必是我的朋友。因此,蔣接連問了兩次,我於咄嗟之間,終沒有可能提出任何人來。

蔣又說,希望我留在南京,希望我多多做些文章,要給我一個相當的職務。

我自己也感覺著,我的工作是以做文章為最適宜的。我因為耳朵聾,沒有可能參加任何的機構。別人的議論我既不能聽取,自己的意見也就無從交流。我把這個情形直率地說出了,我說,文章我一定做,但名義我不敢接受。

蔣說,一切會議你都不必出席,你隻消一麵做文章,一麵研究你的學問好了。

我沒有再多說話了。

蔣又問了我的家眷,又問到了我為什麽到了日本。

關於到日本去了十年的一層,我也回答得很直率。我說:我沒有錢,在國內不能生活,又不能到歐美去,所以隻好朝日本跑。

此外還問了些我個人的私事,最後是說,我們改天再來詳細的談。於是我便告辭起身,蔣一直把我送到大門口。

一一

晚飯應了周至柔的邀約,有趙處長同座。

周和我才見兩次麵,他的體魄很魁梧,他對於文學也有趣味。他談到了鬱達夫,談到了茅盾,更談到了惲代英。他說代英不僅長於演說,而且會做文章,可惜他死早了,不然在現在又是該他活躍的時候。

講到了敵人的轟炸南京上來。敵人早就宣言過,二十一號的正午以後要大規模地轟炸南京,請各國的外交人員和居留民一律退出。這種拙劣的暴戾的宣言,表示透了日本人的夜郎自大,欺軟怕硬。中國人是好惹的,打死幾十百萬都不要緊,外國人卻不好惹嗬!日本人在外國人麵前是侏儒,在中國人麵前是“哼哈”。這就是他們的“武士道”。狗屁!

——但是敵人的飛機多多飛來襲擊後方,倒是我們所歡迎的,因為那樣可以減少我們前敵將士的痛苦,增加我們全麵抗戰的敵愾。這是周所表示的意見。

平型關的勝利也由周口中報告了出來。這消息在中午時早就聽見人說,但大家都還在半信半疑,這次是證實了。但作戰的情形和參加作戰的部隊,還沒有得到明確的報告。

飯後我向趙說:我打算在一兩天之內回上海,因為還有些要緊的工作非去處理不可。

趙說:汽車是方便的,隨時可以動身。又說他也想到前方去視察,已有電向前方請示,大約明天便可以有回電。

於是我們便約定明天下午三四時左右離開南京,假如一切的情形是許可的時候。

既決定要趕回上海,有向蔣交代的必要。從周的公館退出之後,我便再去訪問張群,托他為我轉達。同時也把蔣和我的談話對他說了,重申了我自己的不敢接受名義的意見。

張群都回答了,要一一為我轉達。他問我:是不是還想見見汪先生?

我說:隻要他方便,我可以去。

張便去打電話給汪,約定了明天上午九點鍾在某處會麵。我把平型關勝利的消息告訴了他,他還向有關方麵把情形問清楚了。

勝利的確是大規模的,斃敵三千,俘虜二千,虜獲敵人軍實輜重無算。敵方是精銳部隊板垣師團,我方部隊是八路軍。作戰的情形是先以一營人擾敵後方,誘至有埋伏的山穀一舉而殲滅之。

真是愉快,假使是在十年前,聽到這樣的消息,一定又牛飲了一大瓶白蘭地。

一二

二十五日的南京特別晴朗。一大清早起來便有人在說,今天恐怕有敵機來襲。果然,在九點鍾左右,我正要乘汽車去訪汪的時候,同居的人說,警報來了。——這警報在我半聾的耳裏,實在什麽也沒有聽見。

不一會又是緊急警報,於是同居的人都一齊跑向對山下的土壕裏去躲避。他們都很關切我,叫我進最深處去坐。壕是因山鑿成的,除有進口外,沒有通氣的氣孔,坐在壕裏做了一會兩腳老鼠,實在有點氣悶,我又移到近口處來。高射炮在轟隆地響。

季惺和銘德是上報館去了。季惺有一位兄弟叫友海,還在高中讀書。這位小朋友很活潑,穿著一套黃色帆布中山裝,戴著一副黑色的羔羊角般的擴音器,站在進口的階段瞭望空中的情形,一一向壕裏的人報告。壕裏有一人向我說:友海是我們的哨兵。

——他很有趣,等我也來替你們當個哨兵。我說著也就索性站上階段上去了。

——郭先生,你下來,危險。壕裏的人在說。

——郭先生,你下去,危險。壕外的友海在說。

——把你那聽器給我好了。我沒有聽從他們,隻向友海要他那對羔羊角。

友海把聽器替我套上了,聲音是要聽得大一些。

高射炮和敵機的角逐真是可觀。

據我所看見的說,開始是有十一架敵機飛來,由南轉向東城去預備散開,四處埋伏的高射炮一時震天價響亮,炮煙在敵機的隊中穿插。煙雲和機影密接著,不易辨別清楚。

忽然有一聲炮響得特別著實,敵機隊中的第十架帶著一股黑煙,像彗星一樣墜落了。

——打得好,真打得好!敵機墜落了一架。友海滿高興地向壕裏報告。

敵機被打中了一架之後,其餘的散開了,高射炮煙和它們角逐了一會,它們又各自逃竄了。

空中的音樂告了一次中休。我和友海,索性離開了土壕,踞在土丘上瞭望。街道上除掉警衛的士兵之外,一個行人也沒有。一切的交通機關早已絕跡。

寂靜的街,萬籟無聲的海,但在這無聲之中有意誌力的波濤澎湃。

不一會又有一隊敵機飛來了。這次是十五架,依然是由南而來,卻轉向城西北去散開。高射炮煙更加肩摩踵接地和它們角逐。忽然又是一聲特別著實的炮響,敵機中的一架發出一朵紅光,紅光上冒著黑煙,又像一顆彗星一樣,墜下了。

打得好,真打得好!敵機又打落了一架!友海跳起來了,比剛才更加高興地向壕裏報告。

怎麽會放紅光呢?我懷疑著問。

——那一定是打中了汽油槽。友海很內行地向我說。

被打落了的敵機落在城西北區去還冒起了一陣火煙。

其他的敵機慌慌忙忙地放飛了一陣,又逃竄了。

很有好一會,上天下地都凝寂著,沒有聲響。

——真是痛快,到了一次南京,親眼看見我們的空中戰,並親眼看見我們的高射炮打落了兩架敵機,真是痛快。我自己對友海述懷著。

——高射炮打中飛機是不容易的事,我也是今天才親眼看見。

——怎麽不看見我們的飛機來呢?

——我們的飛機是在城外和敵作戰,堵截敵機。如敵機竄入了城空,便用高射炮射擊。在城空作戰,弄得流彈橫飛,對於市民是相當危險的。

友海好像是很明白作戰過程的一樣,確否不得而知,好在是年輕人隨便的談話,姑且把它紀錄在這兒。

警報期間特別長,太陽把頭曬得有點痛,我弄得有點不能忍耐了。

——我看警報是快要解除的,我們回去吧。我向友海催促著。

——好的,大概是快會解除了。

友海陪著我剛好回到門口。他說:哦,你有先見之明,警報解除了。

他是聽見了解除警報的哨聲的,但我依然什麽也沒有聽見。

不一會壕裏的人也回來了,大家都笑逐顏開地十分高興。

接著又是新民報館銘德來電話,這電話中所報告的消息,更於大家的高興之中又增加了高興。

據說,這次的敵機來襲,我機在城外和它堵截了好一會,竄進了城空的,隻是其中的一部分。

又說我們的高射炮,在浦口一炮連中了三機。怎麽連中了呢?是因為一炮打中了敵機的炸彈,炸彈爆炸了,自行打傷了兩架,一並墜落了下來。

一炮中三機!這在將來恐怕要成為諺語。這比舊時的“一箭射雙雕”更來得摩登而可紀念。

敵人宣言,要把南京化為灰燼。

我卻親眼看見,敵人在南京化為了灰燼。

一三

警報解除後,汽車又開來了。汽車夫異常的高興,在車裏連連地向我說,我們的高射炮真打得好,真打得好!城裏所打落了的兩架飛機,他也看見了。

一街的人者限笑逐顏開的,那笑中自然有從恐怖裏解放出來的安心,而更加不用說的是含有真打得好、真打得好的歡喜。這歡喜把我們民族的感情打成了一片,我們要把這民族的歡喜匯成哄笑,轟落下敵人的一切的飛機!視死如歸的歡笑的轟炸,這是我們的至精銳的武器,敵人,你盡量地來吧!

到了約定地,因時間已過,汪留下了一位秘書,告訴汽車夫更開到某地去。

在客廳裏坐候得沒有一分鍾光景,汪進門來了,老遠開著跑步,跑來和我握手,幾幾乎要把我擁抱著的一樣。

汪的精神很好,但比武漢時代是消瘦得多了。

汪說,大家曉得你來了,都很高興。剛才在開會議,大家都期待著會開完後可以和你見麵,但可惜警報的時候太長,所以都散了。

汪又說到我要回上海的話來,於是我便知道,張群把我要走的消息報告了他。

談了將近一個鍾頭,汪問我,已經見過陳公博沒有?我說,還不曾見過,正想和他見麵。

汪說:那麽好,你就留在我這兒吃午飯,我打電話去叫公博來,我們一道再談。

我說:已經和孫哲生約過,要在午前去看他。午飯也有先約。

汪說:那麽好,我打電話去問公博,讓他約定一個時間和地點。

汪進去打電話去了,起初轉來說,公博要來看我,問我住在什麽地方。我告訴了。但汪再轉來時,卻說,公博約我三點鍾到他住的地方去。

離開十二時已經不遠了,我便告辭了,去訪問孫哲生。

孫科也問到了我的關於甲骨和金文的研究上來。在上海曾經聽見吳經熊說過,孫科曾買過我的《殷契粹編》來送他,他卻把我的《屈原研究》和《浮士德》來轉贈了。古器物學的研究,在中國似乎有成為一般趣味的傾向,但我自己回到中國來僅僅兩月,對於那些研究就好像隔了兩個世紀。沉潛在那些研究裏,在我自己看來倒是一種危機。

在陳設中看見有一個青銅器,是有益的匜。把蓋揭開來看,蓋頂和器底都有銘,作器者是“浮公之孫公父宅”(公父是字,宅乃名)。這個器皿,記得在《寧壽鑒古》或《西清古鑒》上紀錄過。器之如匜而有蓋者。王國維以為是飲酒的兕觥。但這個公父宅匜既大而有蓋。銘文也明明說是匜,而且器和銘都不會是贗品,足見王國維的兕觥說也有點靠不住。古者匜與盤必相將,匜是盛水的器皿,無論盛熱水或冷水,都不妨有益。匜不當有蓋,我看是說不過去的。大約有蓋麵小的匜也可以盛酒,古人則稱之為兕觥吧。

因為警報的頻繁,在孫科那兒竟由十二點鍾捱到了三點過鍾。談了不少的話,會了不少的人,陳公博也是在這兒會著的。

一四

離開南京已是二十六號的清晨。真是湊巧,今天又是雨天。敵機在雨天是很少出動的,大約我真是在走運吧?

途中在某處吃中飯時,通過一次警報,但沒有聽見有什麽轟炸的聲音。又到陳誠那裏去,把去南京後的情形向他報告了。僅僅作了二十分鍾的逗留。

同行的趙處長,他的想早入上海的心似乎比我還要切。他很想在戒嚴時間以前趕進租界。他說,早點進租界,到四川菜館去吃頓夜飯,再進旅館去洗一次澡,可以舒服地睡他一夜。這,並不能說是怎樣的奢望:因為汽車上的一個整天實在是足以使人勞瘁。而且公路又不平,汽車總愛跳,在有一次過橋的時候,跳得很高,把兩人的頭都碰傷了。

但我自己是未敢樂觀的。上海附近的公路,我往返過多少遍,不平的程度更厲害,我不敢相信在戒嚴時間前便趕得進租界去。但我也不好說出來以敗壞別人的希望。人在有希望的時候,雖然吃苦總還有幾分甜頭。待到希望毀滅了,那純粹的苦會加倍地令人難受。

果不出我所料,車到某處附近的時候,公路爛得真有點荒唐。接連著有好幾架卡車陷在泥裏不能動。我在心裏祈禱著:希望我們的車不要也陷沒了。然而,這祈禱終竟不靈。僅僅開過了兩三架陷沒著的卡車,車輪也同樣地陷沒了。糟糕,怎麽辦呢?雨仍然在下著,泥裏的轍跡有一尺來往深。前也是陷沒著的卡車和汽車,後也是陷沒著的卡車和汽車,一連怕有十幾架。幸好是在晚上,而又在下雨!但到了明天清早,這十幾架車子,豈不是敵機的極顯著的目標?糟糕,怎麽辦呢?趙的憂慮已經早把他的希望打碎了,時間已經是夜裏十點鍾。

趙和跟來的公役都下了車,從前後陷沒著的卡車中找了些人來,想把車子推動。我也下了車去推。但泥是那麽爛,不讓你有站腳的地方。司機盡管鼓動著發動機,汽車本身也好像在大冒真火,滿焦躁地像狂牛一樣吐著氣,焦躁到它的轉蹄發出了橡皮臭,然而一動也不能動。

——糟糕,怎麽辦呢!趙也焦躁起來了。

我想到了離薛嶽的住處不遠,我向趙說:我們隻好去找他,可能時請他派部汽車送我們,陷著的車子讓他叫人設法。

找著一位伕子讓他引路,冒著雨,在泥滑的路上走。費了好些周折,走到的卻是一處前敵指揮站。在這兒和負責的商量好了,請為我們備十名伕子,去推動。據說壞路是隻有一短截的,隻消把那一截推過了,便沒有問題。趙也給薛嶽打了電話去,但已經有辦法了,便沒有再麻煩他。

伕子們都披著蓑衣,戴著鬥笠,穿著草鞋,要征服雨和泥,似乎隻有這種才是最好的武裝。

回到公路,在雨中立在一架陷沒的卡車旁邊等待。這等待怕有點像立在法庭上等待著受生或死的宣判那樣,雖然自己還不曾有過等候那樣的宣判的經驗。

伕子們去了不一會,前頭有頭燈光閃動了。再不一會,喇叭發著歡喜的聲音向我們的身邊咆哮了來,正是我們乘來的草色的尚未流線型化的轎車。我們和汽車同樣,獲得了再生的歡喜。

把車停著,等待伕子們的轉來。趙付了十塊錢犒勞他們,向他們致謝,他們也都十分歡喜。“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在這兒怕得到了一個很好的示例吧。

車又開動了起來,到這時趙才告訴了我那汽車的來曆。

原來那架汽車是陳誠夫人的嫁奩,本是紅色的轎車。因為前方車輛缺乏,陳夫人自己捐廉,把車皮改漆了一遍,送到前方來使用。我們要算是獲得了這出征車的第一次乘車的光榮。

聽了這汽車的來曆,不禁肅然生出敬意。難怪趙處長剛才要那樣的焦躁,而汽車本身也要那樣的焦躁了。如果陷沒在那兒不能動,或者遭了敵人的轟炸使這車子成了廢車,豈不是辜負了別人的一片愛國至誠,而增加了我自己的罪過嗎?

知道了汽車的來曆,在車裏坐著卻有點不大安穩起來。這樣私人獻給公家的車子,實在不是我這拖著泥腳的閑人所應該坐的,像我這樣的人隻應該拖著泥腳在泥裏麵拖著這車子走。不知怎的,坐在車裏感覺得快要流眼淚——就是目前寫到這兒來的時候,眼淚也總是在眼眶裏湧。

南京來的司機不識路,在公路上逢人必問,過岔必停,因此到達真茹時已經兩點過鍾了。肚子很餓,道旁有一家賣燒餅油條的在趕夜工,公役和司機買了燒餅油條來吃,我也吃了一些。

趙處長說:你回國來,吃燒餅油條怕是第一次吧?

我說:不,前回我到××(昆山),馮煥章先生已經請我吃過一次。

趙又說:四川菜沒吃成,來吃油條燒餅。說了,自己笑著。笑了,又繼續著說:你這一次一定有好文章寫,寫的時候,這油條燒餅的一節,斷不要忘記。

是的,我把一節瑣事也就記錄在這兒,所謂“蒼蠅之微”也。

三點鍾光景到達徐家匯,不用說無法進租界。四個人同在一架小汽車裏過夜,但我自己是睡得很舒服的。

二十七日的清早,在晴朗的曙輝中,車至楓林橋,費了相當的周折才得入租界。我是七月二十七日由日本回到上海的,九月二十七日又由南京回到上海,剛好滿了雙月。

1937年9月下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