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驚變

(一)

身上仿佛壓著千鈞巨石,我用盡平生力氣終於推開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卻發現將我埋在下麵的竟是數具屍體。

支離破碎的殘骸依舊能讓我分辨得出是哪方士兵,再抬頭看去,殘陽如血,狼煙緩緩散盡,映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第一次讓我恐懼到腸胃翻滾,我不由得單膝跪地嘔吐起來。

然而胃裏空空,除了膽汁我仿佛吐不出任何東西,身上每一寸關節似乎都在痛。我緩緩抬起手拭去湧到唇邊的血跡,卻發現長劍猶在手中緊握,仿佛與我的身體長在了一起。記得當初我們兄弟幾人在師傅麵前的第一句許諾便是“劍在人在”,可如今劍猶在,人……又何去?

我驀地一驚,在蒼茫的曠野中勉力前行,想找到那些熟悉的身影。

突然腳下一緊,我低頭看去,竟是一名士兵重傷未死,我從他身邊經過,他下意識緊緊握住了我的腳踝呼救。那墨綠的服飾讓我恨到了極致,想也沒想我一劍刺下,鮮血直噴得我一頭一臉。

“四哥,五哥……”我隨意抹去臉上血跡,由開始的低喃到最後的嘶喊,血色殘陽中仿佛隻餘我淒厲的嘶吼!

“阿夜,阿夜!”我聽到有人低聲喚我,猛地坐起,才發現剛才的一切隻是個夢,頰邊濡濕一片,應該是汗水。

“怎麽了,做噩夢了?”那人溫和地望著我,眼中盡是關切。然而我怔怔地望著他,隻道是舊夢未醒。

他取了枕邊的帕子細細替我拭著臉,我一把拉下他的手喃喃道:“你掐掐我,看我是不是又做了夢。”

他愣了一下,而後眼中漸漸浮起苦澀心疼:“阿夜,是我不好,這麽久才……來看你。”

他的指間有長年握筆留下的薄繭,那入手的溫暖如此熟悉,讓我終於明白自己不是在做夢,想擠出一絲笑卻又覺得麵頰僵硬笑不出來,靜了半晌才道:“阿澈,我剛才,夢到以前的事了。”

“都過去了。”阿澈輕輕替我將頰邊被汗水打濕的發攏到耳後,溫柔地說。

我輕輕搖頭剛想開口,他卻伸了手攬著我的肩:“別想那麽多,你先躺下。”

見他眼中的不容置疑,我就著他的手半靠坐在床頭,問:“怎麽回事?”

“你病了,需要休息。”

我……又病了?難怪會出了這麽多汗,也難怪頭有點沉,我笑道:“我怎麽都快成紙糊的了?”

阿澈卻沒笑,隻定定望著我:“你發燒了三天三夜,不過幸好現在燒已經退了,我剛剛替你把了脈,不過是心有鬱結,外感風寒,已無大礙。”

最近大悲大喜,沒有鬱結才怪。不過有阿澈在身邊,我甚是放心,所以隻挑眉望著他:“你怎麽會來?”

阿澈取過床頭的藥,細細試了試溫度,才用白瓷勺舀了些遞至我唇邊,我搖了搖頭,一隻手端了碗一飲而盡——我早不是長在深閣的弱質女子,這點苦對我來講根本不算什麽。

見我一飲而盡,阿澈才道:“是呈大人。”我不由得怔了下,我知道呈久素來對阿澈有看法,他怎麽肯……阿澈又道,“他很擔心你。”

我抬眸望著阿澈,他的聲音在燭光下平靜溫柔:“心病還需心藥醫,他跟我說你最近心裏太苦,讓我寬慰你些。”

除了感動,我還有些哭笑不得。呈久是不是覺得我對葉斬淵太過執著,以為把安沐軒叫過來,就能讓我的感情轉移一些?可是我說過,有些人根本是不能取代的,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便再回不來了。靜默了片刻,我歎息:“他實在是太自以為是了……”

“這麽說來,你並不想看見我。”

我縱是心情再不好,也不由得噗地笑出了聲:“堂堂安大人在朝野上下一副淡定從容溫文睿智的模樣,此時的語氣表情分明像個怨婦,本宮何德何能,若讓皇兄見你這般,不知道會不會嘔血?”

我這一笑卻讓胸口發悶,不由得咳嗽起來。唉,人果然不能太嘚瑟,這就是得意忘形的下場。

“你……”阿澈卻沒笑,伸手輕輕拍了我的背,我不等他開口,忽然略直起身體伸手抱住他的肩:“阿澈,你肯來看我,我當然開心。”

他端坐著沒有動,任由我將頭輕輕靠在他肩膀上,那輕淺的呼吸就在我的耳畔,還有他身上永遠帶著的寧靜平和的味道,讓我真想一輩子這樣靠著他。

“就讓我自私一會兒吧,這個肩膀很快就要屬於別的女子了。”靜了片刻,我輕聲開口。

“阿夜,對不起……”

我伸出手指豎在他唇邊:“阿澈,我說過,你永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因為無論你做什麽我都會無條件地支持你,何況你當著眾人說‘永遠不娶沈氏女為妻’,總算讓我輸得沒有那麽難看……”

我話未說完,他忽然雙臂一展緊緊把我抱在懷裏:“阿夜,阿夜,阿夜……”

他低低喚我,一聲聲,那麽那麽溫柔,讓我眼眶發緊,鼻端酸澀,想哭卻流不出一滴淚,直憋得我胸口發痛。我實在不想破壞這份求之不得的靜謐美好,可低低的咳嗽卻抑製不住地湧到唇邊。

就在這時,門板輕響,刻意放重的腳步聲傳來,阿澈先鬆了我,我扭頭,見呈久修長的身影在玄關處,神色複雜。

阿澈輕輕鬆開我扶我靠好,已然恢複了一副溫淡模樣,我和呈久不如他麵具戴得爐火純青,麵色都有幾分尷尬,我唇動了動,卻沒有解釋。

此時阿澈從呈久手中接了藥碗,欠了欠身:“有勞呈大人。”

呈久隻盯在他臉上,眸間帶了審視的銳意。

我不由得捂臉低聲哀歎,半真半假,隻是不想此時室內氣氛如此怪異:“就算我不怕吃藥,你們也不能這麽灌我吧。”

阿澈柔聲道:“剛才那藥是祛風散寒的,這藥卻是祛毒的。”

“我跟你說過,母後……”

“不就是何太醫嗎,他現在是我的人了。”阿澈神色淡定。

何太醫是母後的人,我曾多次試圖收買過他未果,想不到短短幾個月阿澈就成功了,不知道是該怨我自己太笨,還是該讚他太聰明,但他將我的話記在心裏,還是讓我心下湧起一絲暖意。

“以後便安心吃我開給你的藥吧,隻是這毒堆積在你體內已久,非一朝一夕除得幹淨,有道是病去如抽絲……”

這毒我暗地裏看過不止一次,秦總管不知道為我求了多少世外高人,早被人診斷為藥石罔效,但不管治不治得好,我都不忍拂了阿澈的一番好意。

“你說過,要信我的。”他似是讀懂了我的心思,目光清越地看著我,閃著溫柔和堅定。一邊說著,他一邊將藥遞至我唇邊,我本欲伸手,卻見他眼神中的堅持,終是就著他的手緩緩飲下,隻覺得有呈久在一邊看著,這藥喝得格外苦澀。

直到呈久默然收了藥碗出門,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說一句話,我亦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

阿澈輕輕握了握我的手:“阿夜,你當知道,這是為他好。”

我與阿澈,果然心有靈犀。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其實我們都明白這一點,隻是我心中的苦澀與痛楚卻還是重了幾分——我忍不住閉了閉眼,想用力將那雙酷似小武的眼甩出腦海,或者我也……早該斷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執念。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阿澈的藥果然有效,第二天一早我就已不咳嗽不頭痛,神清氣爽、身輕如燕了。

接了消息,待呈久上了朝,我輕車熟路地到了那處僻靜的小院。上次去得匆忙,這回留心查看了下,這處院落坐落在幾處深宅之後,幽深安靜,小巷子又四通八達,而想必以阿然的謹慎也定然把四周幾個大戶人家的來曆調查清楚了。

屋內生了炭火,暖意撲麵而來。我推門進去的時候,阿然正在煮茶。

我脫下雪篷,用力搓了搓凍得有些發僵的手和臉,輕笑道:“阿然煮的茶好香啊。”

說著我坐到他對麵。

阿然隻是淡淡笑了下,沒有作聲,手中動作行雲流水,配著他的花容月貌,優雅間別有一番傾世風韻。

我心底似被針尖刺了一下,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以前的阿然隻會舞刀弄劍,不會煮茶。

我一把按住他的手:“你別弄了,我不渴。”

“別搗亂,正是火候關鍵處。”阿然泰然自若地抽回手,繼續擺弄著眼前的茶具,“據說用心才能煮出好茶。這可是我第一次用心煮茶給人喝,你一定要好好嚐嚐我的手藝。”

我無言,隻定定望著他的一舉一動。

“香嗎?”他遞給我茶,見我抿了口,黑亮的瞳輕閃著,直到見我輕輕點頭,他竟似被誇獎的孩子般笑了,但這笑容卻看得我眼眶發酸。

他抬手,又朝我杯裏添了茶水,寬大的衣袖不經意間滑到手肘,露出他半截白暫結實的小臂。我驀地一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險些將他手中的壺打翻。緊盯著那小臂上的一道深深的血痕,我凝聲森然道:“這回是誰?沈舒晨,還是沈溢?”

阿然用另一隻手接過壺放在桌上,輕輕掰開我的手:“你太緊張了,沒人欺負我。”

“那……”

“前兩天福安王府來了刺客,我替沈溢擋了兩劍。”

“擋什麽擋,就讓刺客把他殺了多好,最好再大卸八塊丟到河裏喂王八。”我又驚又痛,驀地聽他說擋了兩劍,心都抽到了一處。

“說的什麽傻話,他堂堂一個王爺怎麽可能沒有高手相護?我順水推舟罷了,不過估計他對我的信任又可以添幾分。”

阿然笑得淡然,我卻在這時才注意到他的麵色。不怪我不細心,因為在邊關他常年戴了麵具,回京之後也鮮少出門,所以他的皮膚異於常人地白暫,可此時細細看來,竟毫無血色,而他在沈溢麵前不敢暴露武功,也不知道傷得重不重。幾乎想也不想,我手就摸上他胸前的衣襟:“給我看看,還有一處傷在哪裏?”

倉皇間阿然閃了一下,差點從椅子上跌下去:“殿下,男女有別。”

“別跟我來這套,你們光屁股我都看過。”他越不讓我看我越著急,我幾乎撲過去要壓住他,“還有,我最煩你叫我‘殿下’,咱們所有人裏麵,就你禮數毛病最多,男女有別?這會兒才想起來男女有別了……”

說話間我扯到他的領口,他的臉終是浮上紅暈,兩隻手卻牢牢抓住我的肩:“小夜,你知道,我們都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一句話,似定身的咒語,讓我呆立當場。

我以為很多事情隻要堅持住就能不變,可其實不僅是世事在變,變得更多的,卻是我們自己。

我們彼此凝視著,漸漸,眼中都浮現出苦澀。

屋子裏寂靜無聲,隻有火盆中的木炭靜靜燃燒,偶爾發出劈啪的微響。

良久之後,阿然抓住我肩膀將我輕輕按回椅子上,神色間已然恢複了我熟悉的風流從容:“今日我找你來,真的有事。”

見他眼中微微閃過的冷意,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前天我聽沈溢無意中提起,要想盡辦法找到韓清的家人。”

韓清的……家人?我隻恍惚了一下便瞬間明白了阿然的意思。

如今的韓清早已不同當日。幾場大捷不但收複了不少失地,振奮了邊關士氣,而且讓他確立了在軍中的威望。皇兄那日沒有食言,“點春宴”後第二天,就將他擢至四品都司兼驍騎參領。

這樣堂堂一位將軍,自然是不能再為我所製,否則大靖顏麵何存。

更何況,任誰都知道韓清當初肯入公主府成為本宮的“男寵”,概因我擄了他的家人,所以大家以為隻要找到韓清的家人,我便拿他沒有任何辦法,再不會有要挾他的資本讓他再為我所用。

我想到過這一天,卻未料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一時間喜憂參半,我卻無言。

“我說你別發愣,趕緊想辦法啊。”阿然捅捅我,漂亮的眼中含了幾分焦慮。

我歎息:“那我有什麽辦法啊,當初隨便找了兩個人冒充他的家人,若真被人找到,肯定露餡。”

“要不說你當時想的是個狗屁主意呢。”阿然無奈地望著,“你回去跟老九商量商量吧,他鬼主意最多,也許有辦法。還有那個什麽安大人,我聽老九說你跟他親密著呢,不行的話……”

看著他漂亮的眉微蹙著,我忍不住笑了笑:“故意逗你的,我估計沈溢打破腦袋也找不著他們,你放心,本宮辦事哪能那麽不靠譜。”

阿然一直是我們兄弟幾個裏麵最實心眼兒的一個,所以我們都愛拿他涮著玩,看他著急無措的樣子,要是被逗急了,阿然就直接用暴力解決問題。

不過這回,他卻沒笑,一雙眼中含了隱憂:“你莫低估了沈溢,他若想找一個人,掘地三尺也在所不惜,而且他的實力不容小覷,你們要千萬小心。”

“阿然,真正該小心的人是你。”我輕聲歎息,阿然卻沒有理會,隻又道,“更何況,迫於朝堂上下的壓力,若皇上非逼你交出韓清的家人,你此時也斷不能跟他撕破臉皮,畢竟你已經開罪了太後,不能一下子把這兩股勢力全都得罪了。”

我怔了怔,他竟連我跟母後爭吵一事也知道。那不過是三四天前的事,而且當時在場的人並不多。我是該驚沈溢的消息網如此深廣,還是該驚他對阿然竟這般信任?

阿然卻沒有留意我的心思,隻忽然揚了揚眉道:“我聽老九提過那個南平王世子,你們的事也已經鬧得滿城風雨,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有什麽打算?”

我不欲多談,隻咬了咬唇:“跟你聽到的差不多,不過,也許是我錯了,我……已經放下了。”

“小夜。”他忽然輕聲開口,“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別太苦了自己,若找到自己想愛的人,那麽就不要錯過吧,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六哥……支持你。”

他溫暖的手輕輕覆在我的手上。

我倏然抬頭,見他眼中漾著淺淺的溫柔和鼓勵,竟是喉間一哽。

這樣的話,阿然以前是絕對不會說的,時間和世事,果然改變我們太多,在失去過之後,我們都已經懂得了珍惜。

隻是,發生的太多,注定讓我們無法回頭。

(二)

高之涯派人來求見時,我正倚在落霞亭裏曬太陽。午後的陽光溫暖而舒適,曬在身上懶洋洋的,我真想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睡死過去。

聽秦總管念了來人投遞的名帖,以為自己聽錯了,我揉揉眼睛坐直身體,讓他重複了一遍。雖然我知道他從來不是雪中送炭之人,如今“點春宴”的事滿城風雨,我跟母後也鬧出矛盾,他敢在這時候見我,多少讓我有些意外。

秦總管大約是覺得我的反應過於好笑,聲音裏也難得含了絲笑意:“的確是高將軍沒錯,殿下見還是不見?”

“見,當然見。”我忙道。身邊的長碧掩口偷笑,我這才發現自己聲音裏透著急切,瞪了她一眼道,“他是本宮自小就仰慕的英雄,怎的不行?”

長碧打小跟我長在一處,自然知道我昔日少女情懷,此時倒也不在意我的語氣,輕笑道:“奴婢看高將軍威武颯爽,風流俊朗,比那南平王世子並不差,殿下若當真心儀高將軍,倒不如求了陛下成了這樁姻緣,省得殿下一聽高將軍名字就兩眼冒光……”

我不由得一怔。都以為天家高貴尊儀,要風得風無所不能,其實嫁誰娶誰說穿了都是皇權利益的衡量算計,又有誰有那麽好的運氣想嫁就嫁,便是皇兄和沈溢那般寵愛沈舒晨,卻也不能遂了她的心願。何況如今以我這般模樣,無論高之涯還是葉斬淵,誰又敢要我。

長碧忽地跪下,聲音裏全然是惶恐:“奴婢知罪,請殿下責罰。”

我扭頭,此時我的臉色定然不太好看,長碧以為是她剛才那句玩笑話讓我不快,才嚇成這樣。我苦笑道:“你起來吧,本宮不曾怪罪於你,本宮如何能配得上高將軍?縱是本宮肯,高將軍也定然不肯。”

其實我對高之涯,純粹隻是敬重與欣賞,這般耿直高潔、氣宇軒昂的人,多一分雜念都是對他的褻瀆。更何況這世上雖有那麽多優秀的男子,卻都不是我的小武。

許是見我麵色和緩,長碧終是顫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來。我不由得歎息,兒時最要好的女伴如今亦畏我如此,我又如何強求旁人的釋然?

我沉吟了下,向秦總管道:“你去回他,明日午時,本宮在飲冰居相候。”

雖說我在華雅軒長期訂了三樓,但自從上回遇到過沈溢、沈舒晨並讓人在那兒鬧過事之後,我便不想再去。何況那裏以富麗堂皇著稱,而我見高之涯,自然是不肯以頹靡奢華的麵目顯擺所謂的天家氣派。

“這……”秦總管微一猶豫,目光在我身上遊移,“殿下大病初愈,還是……”

我淡淡笑了下,目光銳利了幾分,向他身後不遠處的侍衛宮人身上一一掃過:“在公主府裏悶得久了,想去外麵透透氣,秦總管若不放心,便跟著本宮好了。”

我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這府中上上下下不知道有多少耳目,我才不會傻到在公主府裏見他,讓人有機可乘跟母後打小報告。

自然,秦總管明白我的意思,半垂了目光:“老奴……不敢。”

他略低了頭,我才注意到他額角有一處不大卻也不小的青紫色痕跡,見長碧也盯著看,於是道:“秦總管這頭上是……”

他下意識地摸了下額角的傷,胖胖的臉上浮現一絲苦笑道:“老奴昨天晚上貪喝了幾杯,黑燈瞎火不小心磕在茅廁裏……”

我和長碧都忍不住笑出了聲,大家都知道秦總管酒量不怎麽好卻又貪杯,為此曾鬧出了不少笑話。

“長碧,你回頭把本宮治外傷的藥膏給秦總管送些過去。”我扭頭向長碧笑道,又忽然想起要見高之涯一事,忙向她吩咐,“本宮記得年初的時候著禦衣局的人做了一件雀翎披風和一件紫貂大袍,你快替本宮都找來曬一曬……一會兒回殿本宮都要試試,看哪一個更好看。”

許是見我說得急切,長碧眼裏浮了絲笑意一邊應聲離開。我亦恍然,當年初到安將軍府上,我急著見那驚為天人的安沐軒時,也是這般急切,那時長碧還是我的心腹,尚未被遣回京城,而我還是未經世事心懷美好的少女——轉眼竟已那麽多年。

見長碧離開,我斂了眼中種種心緒,向秦總管道:“今日陽光甚好,你陪本宮到花園走走吧。”

“是,殿下。”

我就著秦總管的手起身,和他緩緩漫步雪後的庭院間。

這裏是公主府地勢相對平坦開闊的地方,落盡的枯枝花蔓間根本沒辦法隱藏身形,何況以秦總管的功力,方圓兩三裏間他都能分辨出有沒有人偷聽。

他半躬了身子,因此額間的傷在我眼前顯得格外明顯,我不由得輕輕歎息:“你的傷其實是呈久……”

“老奴皮糙肉厚,這點傷不算什麽的。”秦總管白白胖胖的臉上依舊帶了人前的溫善,他略抬了眸,許是見我眼中的愧疚,才輕笑了下,“呈大人既然不想讓老奴知道,老奴總得配合一下才是。估計呈大人到底還顧忌著老奴的身份,這已算手下留情了。”

除非秦總管自願,否則這世上誰也傷不了他,我就知道呈久為了帶安沐軒進來,定然是用了什麽辦法避開秦總管……我忍不住閉了閉眼,輕聲道:“對不起,秦伯伯。”

秦總管似是怔了一下,眉宇微動,片刻間神色便恢複如常:“其實昨晚安大人實在是不該來。”

“九哥是好意,阿澈也是擔心我。”我苦笑道,“這件事我並不知情,下回定然不會再發生。”

秦總管搖搖頭,表示並不是因為我沒有跟他提前打招呼:“最近有人在暗中調查殿下,所以殿下一舉一動都要格外小心。”

我怔了怔。若說三年前我剛回京時有人調查我,我並不意外,可都過了這麽久又有人調查我,多少讓我覺得不同尋常。更何況,能避開我身邊暗衛眼線調查我讓我毫無所覺,這人定然不簡單。

“是誰?”

“老奴也正在著人去查。”秦總管言簡意賅。

靜了下我道:“會不會是南平王爺?”

近日有異動的隻有他,再說我發瘋一樣非要嫁他兒子,他調查我也很正常。

秦總管卻似乎輕笑了下:“是因為殿下也在查他嗎?”

我眉尖一挑,他果然猜到了。於是我毫不隱瞞:“若南平王世子真的是小武,隻怕南平王從中脫不開幹係,我不得不防。”

所以有時候我寧願我猜錯了。

“難得殿下想得通透。”

我不由得捂了臉苦笑:“秦總管你這是罵我呢。”

歸根結底,都是我之前過於大意了。或許之前呈久說得對,當初我決心放開小武,也許就真該殺人滅口一了百了,可我……也是真的做不到。可如今想來,如果發生什麽意外讓一切泄露出去,不隻父皇多年心血,秦總管多年苦心,還有那麽多人的性命,這一切的努力都將付諸東流,到那時我又情何以堪?

秦總管的步子微頓,我也停了下來,放下手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他卻微斂了目光輕聲道:“殿下這些年很辛苦,而且,做得已經很好了。先帝生前不止一次跟老奴提過,以您為傲。”

他是父皇最信任的人。這個深諳世故、心機深沉、手段狠辣的老太監,多年來慈眉善目的溫淡其實早已是他的麵具。我認識他多年,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低柔慈和又隱隱帶著憐惜的語氣跟我說話,透著他的眼,我仿佛感受到了父皇的些許肯定。雖然隻是那麽輕淺的一句,卻無端讓我眼眶有點發痛。

然而我們都不想輕易流露出這樣脆弱溫情的情緒,因此隻停了一下,神色便都恢複了平靜。

“上次在去永業寺路上行刺我們的黑衣人,可有線索?”我微冷了聲音。雖然秦總管放權很久,但當時的情況是他親身經曆,加之那段時間我心如死灰,所以這件事情他並沒有推辭,而有他在,我自然十分放心。

“正在查。”

他們行蹤不明,出手狠辣無情,絕非尋常之輩,更何況他們害死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這份大仇我不能不報,所以從未放棄過對他們的追查。隻是他們的身份成謎,當初我想過讓秦總管留活口,可這些人眼見要被俘,便紛紛咬破藏於口中的毒藥。其實這是身為死士常用的伎倆,並不讓人意外,隻是若是從毒藥衣服鞋子到兵器全無線索,我唯有感歎這幕後之人的處心積慮。

“不過……”秦總管沉吟了一下,才道,“老奴發現,似乎還有另外一些人也在查這件事。”

我默了一下。除了我,還會有誰對這件事感興趣?皇兄,母後,或是——南平王?也好,誰查都無所謂,我隻要結果。

“那就叫我們的人小心一點,隻要不被他們發現就行。”我輕聲吩咐,卻忽然想起一事,“今天阿然約我見麵了。他跟我說,沈溢在找韓清的家人,你說那些人會不會是沈溢……”

秦總管卻搖頭:“應該不會,培養這樣的死士絕非一年兩年可以的。”

我的暗衛死士訓練皆出於他手,他比我有發言權,他說得如此肯定,我自然是信的。

“不過,”秦總管麵上神色不變,唯目光微閃,“關於福安王爺尋找韓將軍家人一事,老奴也剛剛得了消息正要稟告殿下。”他輕輕吸了口氣,聲音卻微不可見地冷了下,“殿下,是時候了。”

“不。”我下意識地拒絕,秦總管忽然停住了步子,望著我淡淡地道:“殿下早過了意氣用事的年紀。”

我心頭一陣慌亂。

其實當初所謂韓清的家人,的確不是我隨便編出來的。三年前我讓人從死士中找了一對適齡的男女冒充韓清的兄嫂並將他們安頓在京郊不遠的一處村落。三年來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村裏的尋常村民一樣,隻為有朝一日如阿然所說,皇兄或母後真的逼我交出人來,韓清的身份能不被識破而我又可以自圓其說。

“可是……”我忍不住閉了閉眼,靜了半晌才低聲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秦總管淡淡道:“老奴早說過,老奴和諸多死士、暗衛、暗線的性命皆按先帝的遺命交予殿下,我們的生死由殿下處置。”

其實話剛說出口,自己也有點心虛。可是,我有我的堅持,我隻想將我的刀口對著敵人,對著那些傷害和威脅過我的人,可他們卻是以性命相托,拚死想護衛我的人。

秦總管忽然鬆了我的手緩緩跪下:“先帝曾講,居上位者當把目光放得長遠,舍小取大,有些事不得不為。殿下再優柔下去,死的就不是這五百死士,而是整個大靖江山。”

秦總管抬眸直視我,目光中有我從未見過的堅持執著。我心頭微震,其實早在三年前,這樣的結局我已料到,可原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區區幾個字,做起來卻是那麽的難。

如今箭已離弦不能回頭。說實話,我並不想當什麽上位者,但我亦知,我一時良善並不能挽回什麽,反而會將更多的人推向萬劫不複,若真如此,我便真是大靖的千古罪人!

(三)

飲冰居是我去過的最雅致的地方。

聽說老板深諳禪佛,這裏不但素食做得精巧美味,布局更是幽靜。雖是冬日,白雪紅梅、修竹盤鬆,處處皆是生機與風景,人到了這裏連心情都不同了。

我並沒有穿雀翎披風,不是因為高之涯一雙眼看不見,而是因為我想把最真實的自己呈現給這個讓我仰慕了許多年的男子。無關情愛,隻因那是我長久以來最執著的願望。

若有可能,我甚至想穿我在邊關時的鐵甲戰袍,手執驚盧長劍出現在他麵前,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他感受到我追逐他的步伐成為一名守衛疆土、保家衛國的英雄的夙願。可是,我終究不能,除卻因為那種裝扮太過驚世駭俗,更因為,三年前長陽關的兵敗如山倒,早已讓我永遠喪失了這種資格。

此時,我一身素色衣袍,望著麵前那氣質沉穩的男子緩步而入。

“臣高之涯參見長……”不等他行禮,我起身相迎,輕聲道:“高將軍不必多禮,請坐。”

他雖眼盲,卻可以精準地順著我手指的方向坐在我對麵的幾案前。抬手斟茶推至他手邊,他淡然謝過,我才道:“舒夜先要謝過高將軍當日之恩。”

他自是明白我指的“點春宴”那日他拉我避開沈舒晨的襲擊。

“殿下太過客氣,臣不過舉手之勞,如何敢當殿下之謝。”

他神色略顯恭謹。我猜他必然是不太擅於此類言談,靜了片刻便不再多言:“不知道高將軍相約,所為何事?”

他大約是沒想到我這麽快直入主題,頓了下才緩緩開口:“臣今日的確有要事相求。”

“高將軍不必客氣,舒夜若能幫得上忙,自是願意效勞。”我這話可是真心實意的。

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定定“望”著我:“臣聽說殿下一個多月前曾在去永業寺的路上遇襲,臣想知道那些黑衣殺手的一些具體細節。”

這回……換我呆了呆。

昔日去永業寺是皇兄許可的,那些侍衛也是他特意從禁衛軍中調度的,而途中被人襲擊全部死光光多少讓他麵上無光,所以他在朝堂之上隻輕描淡寫地提了一下,加上本宮人緣一向不佳,有些宿仇也很正常,旁人對此事自然不會太上心,所以後來幹脆不了了之。可事隔這麽久,高之涯不但專程來追問,甚至還提到了“黑衣殺手”,多少讓我覺得有些奇怪——至少,他知道,那些人是殺手,著黑衣。

這,便是他今日約我的要事?

或許是感受到我的詫異,此時的高之涯沉穩間似乎微有絲異樣的情緒,他起身向我躬身行禮:“臣知道如此詢問殿下是臣唐突,但臣懇請殿下務必相告。”

“高將軍給我一個理由。”

誰知此時高之涯卻沉默了下來。驀地心頭閃過些什麽,我緩緩開口:“我聽說也有人暗中在調查此事,那批人是不是將軍的人?”

不知道為什麽,我從來沒想在他麵前隱藏我的真麵目,所以那日在朱武門前他誤會我,我才急於解釋,甚至呈久有意暴露實力也是我默許。也許是因為他那一身凜然正直的氣質,也許因為他一直都是我仰慕的英雄,若連這樣的人都開始耍手腕玩心機、不再值得我相信,我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麽是值得我追尋的。

高之涯明顯怔了一下,片刻之後眉尖微動,沉聲道:“殿下果然跟外界傳言不同。”

我被他的態度弄得摸不著頭腦,但明顯感覺到這是在誇我,不由得笑了下:“我若真跟外麵傳言那般,想必高將軍都不肯多跟我說半個字的。”

“然而殿下聰敏直率,遠遠超出臣的預料。”他直言,其實我亦明白,我們這一問一答間,都已經承認我們同時在調查這件事——原來,秦總管說的那批人,竟然真的是高之涯的人。

於是我抬眸靜靜望著他,期待他給我一個答案。我調查黑衣刺客情有可原,可為什麽他也要調查?

高之涯緩緩斂了麵上的神色,一字字道:“殿下可知臣這雙眼睛是如何瞎的?”

我,悚然一驚!

我聽說過六年前他返京之時路遇刺客,將他家眷親人全部誅殺一事,而他的眼睛也是在那時候被傷,而他這會兒提起此事……縱是我再故作鎮定,卻依舊被驚了一身冷汗:“你是說……”

“臣懷疑殿下遇襲與臣當年所遭遇,是同一幕後主使。”

我望著他平靜的眼,縱是事隔多年已然看淡,可是那麽深的血海深仇,又豈能放下?

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的遇刺竟與他當年之事有關聯。誠如秦總管所說,這些人是長期訓練出來的,隻是不知道,高將軍和我身上,究竟藏著什麽讓人想殺之而後快的東西。

沉默片刻,我才輕聲道:“高將軍何以見得?”

高之涯端了茶杯喝了口水,我注意到他修長沉穩的手略有些顫抖,心底竟是微微地痛。這件事擱誰也無法平靜視之,就在我以為他要開始分析其中利害之時,他竟緩緩開口:“臣隻是直覺。”

我不由絕倒。

親手替他滿上茶,我笑道:“直覺?將軍可真用了個好詞,隻是不知道高將軍昔日在戰場殺敵時,是不是也憑這兩個字獲得的‘不敗戰神’和‘狼帥’的稱號?”

我知道談及他那段讓人傷痛的過往並不是件愉快的事情,也不應該笑,可我相信以他的心機應該明白事情原委。既然找我合作,您是不是也該拿點誠意出來?

果然,高之涯瞬間便明白這句話並不能敷衍我,沉默了片刻,他才緩緩開口:“昔日那些刺殺臣的人,同樣黑衣蒙麵,全身上下並沒有一絲一毫可以讓人追查到的痕跡,衣服鞋襪兵器全部都是新的。”

我點了點頭,既而想到他看不見,於是道:“關於我這次出行遇刺,高將軍果然調查得很清楚,隻是不知道……”

不等我說完,高之涯沉聲道:“臣答應過替他保密,懇請殿下不要再追問。”

見他如此嚴肅的表情,我歎了一聲:“高將軍,照理說,你既然如此跟人承諾,我亦不願你失信於人,可是他當年背叛過我,又是我皇兄的貼身侍衛,跟皇兄關係非常。你當知道我跟皇兄的關係不太好,所以我不得不追問一句,調查這件事,我皇兄知不知情?”

見高之涯有些錯愕的表情,我不由得有點好笑,其實用手指頭我都猜得出來是誰,當時親曆現場而活下來的,除了我和秦總管、安沐軒之外,隻有周瑞。

可我真的猜不透周瑞的用意。而對於這件事,我不得不小心謹慎一些。我用荒唐苦苦掩飾的一切絕不能現在就暴露,若皇兄知道我身後的勢力和用意,難保不會對我動殺機。或許總有一天大家會撕破臉皮,但至少不能是現在。

我雖然信任高之涯的為人,但並不表示沒有任何原則和底線。

高之涯片刻間便神色如常,想必已經猜到其中利害關係,見我已然揭穿,所以也不再堅持,隻道:“陛下並不知情,而是……而是他私下跟臣講的。”

我竟不知周瑞什麽時候跟高之涯這麽熟。許是見我沉默,高之涯敏銳地感覺到我的疑惑,似是猶豫了一下才緩緩開口:“實不相瞞,他的兄長以前是臣的副將,隨臣出生入死多年,而六年前跟臣一同返京的親隨中,就有他。”

周瑞的兄長是高之涯的副將?乍聽起來我不禁有些吃驚,細細想起來,記得當年周瑞還是我的貼身侍衛方漠寒時好像還隱約聽他提及過。之所以有印象,是因為知道他的兄長能跟隨在“狼帥”身側曾讓我羨慕不已,我當時雀躍著說,也許多年之後他也能成為一代名將。反倒是周瑞淡淡道“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為此我還嘲笑他的胸無大誌。如今想來,聽說他們兄弟二人從小顛沛流離、相依為命,隻有那種骨血之情才會讓他如此牽掛和擔心。

可我萬沒想到,方清寒沒有死於戰場之上,卻是死於榮歸故裏的途中。

周瑞,你錯了,這世上最可怕的其實不是真刀實槍的生死相搏,這世上最可怕的,是陰謀算計,是人心險惡!又或者你認清了現實,才會放棄了那些堅持和原則,不擇手段隻為活下去。

思及往事,心有戚戚,不覺對周瑞的怨恨似又淡了幾分。

我亦能夠理解高之涯與方清寒的同澤之情,想必與我和長風九騎的感情一樣深厚。靜默了半晌,卻見高之涯目光如炬地“看”著我,我方反應過來,片刻才道:“那麽今日之事煩請高將軍代為保密,縱是對周瑞,也不要吐露半字。”

高之涯的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麽,卻終隻是點頭:“殿下放心,臣以人格作保。”

“實不相瞞,我是在著人調查永業寺途中遇刺一事,但誠如高將軍所言,殺手將一切能夠隱藏的痕跡全部抹去,讓人無從下手。”見他如此說,我也不再廢話,直言不諱,“衣服鞋子兵器都是買新的,但他們再強大,這些東西卻不能憑空而來,更不可能全部由他們自給自足,總要采買才是,而一次購買二三十份東西也不是小數目,所以我讓人去調查近半年來京城可有人大批購買過成衣鞋襪甚至兵器……”

“殿下這個辦法臣多年前早已想到,也請人去調查過,可惜這些布料兵器都太過普通,何況他們蓄謀已久,這些東西可以分批買甚至異地買,所以毫無線索,便是連他們口中藏服的毒藥,也都是尋常的丹頂烏頭之毒。”

果然如此。難怪高之涯會懷疑當年劫殺他與如今劫殺我的會是同一撥人——沒有破綻便是最大的破綻,就算世上有巧合,隻怕其中的巧合也未免多了些。

“雖然目前還沒消息,但誠如高將軍所言,我也猜到很可能是這樣的結果。若這些僅存的信息不能給我們線索,那我們不妨看得更多些。”我淡淡笑了下,“這些人縱是麵目普通,卻也各有特點,我著人將那些麵目完好的屍體都畫了畫像,隻可惜將軍……”他的心理素質和意誌遠比旁人強大,必不需要我如此小心翼翼,我緩緩開口,“隻可惜將軍失明看不到,但總有人能夠分辨得出什麽。我聽說南北地域麵相有別,大靖與黎、昌、羽、嶽各國間麵貌差異也不小……”

“殿下這是懷疑……”

我點點頭:“不錯,我懷疑這些人非我大靖之人。”

高之涯微蹙了眉,苦笑:“臣當年倒也曾經想過會是昌國之人所為,畢竟當年臣在南地,殺昌人無數……”

昔日狼帥之威,我自是有所耳聞,於大靖他是國之英雄,於昌國他又何嚐不是奪命修羅?聽說攻入昌境之後,有奸細混入百姓,他甚至還有兩次屠城之舉——功過是非,不過是所處立場不同罷了,無可厚非。以殺止殺,我們誰的手又能說得上是真正的幹淨?

“他們的麵貌我已著人去查,而他們所吃的食物,或許也可以為我們提供線索。”我聲音冷了冷,“我找仵作剖解了部分刺客的屍體,他們體內殘留的食物,大部分為腥膻之物,且是熏煙的幹肉類食物,而我朝飲食以清淡為主,這種食物反而常見於嶽國、黎國……”我沉吟,用手指輕輕敲著桌麵,卻忽然發現這其實是小武的習慣,不由得苦笑了下,複又道,“之前我尚不知將軍當年之事與我所遇之事有關係,所以先著人去嶽國查看,如今看來,昌國也有嫌疑。回頭我再著人去探查一下近半年來這幾國可有身份不明之人入我境內,有消息亦會及時與高將軍溝通。”

父皇在各國都留有暗線,這些人隨著父皇故去已有三年未動,該是我考察一下他們能力的時候了。

高之涯沉默不語。我抬眼看見他眉宇間的思量和沉凝,不由得笑道:“大概將軍是嫌我出手太過狠辣,但若非被逼無奈,誰也不會做這等剖屍的無情之事。”

“殿下誤會了臣的心思。其實凡經曆過邊關烽火的戰士都已是滿手殺戮,對生死亦看得極透,任誰也不會真以為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呆了一呆,這句話跟我的想法不謀而合,他不愧是本宮仰慕多年的偶像。我拊掌笑道:“將軍所言甚是,當為將軍這句話幹一杯。”

說罷,我執了桌上的酒壇,小心撕開泥封,替他換了酒杯斟滿,酒香頓時飄滿鬥室。

高之涯一向淡然沉穩的眸光似是亮了幾分:“好酒!”

我偷笑了一下,反正他看不見。行伍出身的人,似乎對酒都情有獨鍾。

物是人非事事休。這幾壇酒,是當年父皇在我出征前相贈,說待我凱旋之後予我慶功。酒大半都被呈久阿然他們偷喝,韓清出征前那晚幾個人更是喝得一塌糊塗,不過好歹他們算有良心,還給本宮剩了幾壇,今日與心目中的英雄同飲,至少我也全了心願之一二。

高之涯雙手接了酒,起身:“臣借花獻佛,先謝殿下好酒,再謝殿下肯幫臣一同調查當年……”

“慢著,舒夜也有不情之請望將軍答應。”

見他表情凝重地望著我,我抿了抿唇:“舒夜傾慕將軍已久,還請將軍再勿以世俗之禮相稱。”

說實話,才不過短短一個時辰,我已經受夠了他一口一個“殿下”的稱呼。說穿了,所謂的“長公主”也不過是個虛名,不過是上輩子燒了高香這輩子投對了胎才一出生就有了這個身份地位,沒了這個身份,我其實什麽都不是。而公主的身份並不曾帶來什麽護體神功,還不如多練練騎術刀法更容易活命。因為在戰場廝殺中,敵人的刀劍絕不會因為這個身份而少一分落在我身上。

早在邊關我就認清了這個事實,所以才故意隱瞞了公主的身份。

果然,一向沉穩淡定的將軍此時又開始有些拘謹:“殿下言重了,君臣之禮斷不可廢。”

“那日在朱武門前我便說過,將軍是我一書之師,難道將軍定要舒夜先行拜師之禮不成?”我笑道,目光定定看著他,縱使他看不見,我卻想讓他感受到我的誠意,“舒夜是聽著您的英勇故事長大的,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夠成為像將軍一樣的英雄,可惜……”我輕輕歎了口氣,“可惜造化弄人,舒夜如今卻不敢重提舊事,拜將軍為師,也隻怕會玷汙將軍一世英名。”

高之涯搖了搖頭:“殿下如此說,高某愧不敢當,並非臣不願收殿下這樣的徒弟,隻是……隻是……”

他“隻是”了好幾回都沒有說下去,我不想強人所難,於是舉起酒杯笑道:“高將軍不必勉強,是舒夜過於執著了,能與將軍同桌共飲,我已知足。”

說罷我執了酒杯輕輕碰在他的杯上。上好的玉質酒杯發出“叮咚”的聲響,清脆悅耳。

“舒夜先幹為敬。”

這回高之涯倒是沒有再推辭,也隨我飲了杯中之酒,神色亦恢複了平日的淡定從容,靜了片刻他才緩緩開口:“君子之交,唯心而已,誠如殿下所說,稱呼不過是些世俗虛禮,殿下又何必執著?”

望著他平靜無波的眼中緩緩漾出了幾分溫淡的笑,我心微動,不由得也從心底淌出喜悅——君子之交,唯心而已,果然是我不如他看得通透。

我剛要開口,卻聽呼啦一聲,門被人拉開,有道身影闖了進來:“大哥說在門外看到高大哥的馬,想必你在此處,我還以為是大哥看錯了,剛才在院內又看到你那個貼身侍衛,高大哥果然在這裏。”

我怔了怔,擰眉看著這個沒有禮貌不請自入的家夥,竟是南平王的三子葉憑瀾。

而他身後的門口處,果然站著另外兩道人影,其中一個,正是葉斬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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