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往事

(一)

早已立春,但北地還沒感受到春的氣息。

越往北行,寒風愈盛,因著天氣幹燥更顯得寒冷刺骨,任是再厚的棉簾也遮擋不住,尋盡一切機會往車廂裏鑽。

然而我卻沒有在京城時怕冷,或許因為這裏空氣中熟悉的味道讓我無比振奮,我幾乎想立刻就趕到長陽關。可每每聽著葉斬淵壓低著聲音隱忍地咳嗽,我又從心底覺得自己過於自私,心疼之餘勸著他不妨再慢些,隻擔心他的傷沒有大好。

從北鳴關離開時,他讓莫蘭和另一名親信易容成我們的模樣,又有王安喜暗中幫襯,想必不會出什麽太大的問題;而我當初以為我與他易容隻是為了這一路行走方便,誰知臨近邊關的路上又出現了十數號人馬,我才隱約知道他另外打了主意,但每每問及,他卻笑而不語。

一日之後我們一行浩浩****竟直接進了平陽郡守府,望著郡守畢恭畢敬的模樣我幾乎要笑場,然而當葉斬淵掏出皇兄蓋了巡查天下之寶的大靖璽印及犒賞將士的密旨時,我卻笑不出來了。

難怪我當初會覺得葉斬淵易容後的樣子有幾分眼熟。

有一名叫作段承章的中年人我曾經在皇兄的書房中見過幾回,四十歲左右,清瘦身材、其貌不揚,隻一雙眼偶爾望去略帶了幾分陰鷙和精明算計,不過每回我望過去,他總會有意無意避開我的目光。因為他沒有任何功名和職務,我隻當他是皇兄近侍並不曾留意,如今想來,他的身份必不止那麽簡單,肯定是皇兄的謀士智囊。

難怪連劉郡守這樣正四品的官員對他一介布衣都如此禮遇,張口閉口都是“段先生”。

待劉郡守那些冗長的招待禮數都盡了之後,我終於忍不住摸進葉斬淵的房間。

因為席間應酬難免喝了些酒,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氣,並不熏人,反倒讓他一向蒼白的唇帶了些血色。雖然麵目還是那不討喜的模樣,但配著他清亮的眼,頗見從前的風流,讓我不由得心跳加速。

見到我,他絲毫沒有驚訝的表情,反倒笑得眉眼彎彎,伸手親昵地拉過我坐在桌前。我輕咳了一聲才道:“我就是想問問你,難道那個段承章也是你或者安沐軒的人?”

他怔了下才緩緩道:“不是我的人,是不是安大人的人我就不知道了。”

我偷偷鬆了口氣,忽然笑自己有點草木皆兵了,可我又覺得自己不能不想那麽多。默默歎了下,有些事還是自己去查比較好,說句沒良心的話,畢竟再親密,我們之間也有著各自的利益。

或許葉斬淵沒想到我有那麽多陰暗的心思,隻輕聲笑了下:“聽說之前來的監軍馬逢年大人舉止囂張,與守軍和禁衛軍的關係都處得不好,加之他又出自許定遠門下,陛下自然不放心,所以這回派段承章來邊關,名義上是聖恩浩**的犒賞,實際上則是視察動向,不欲許家坐大,甚至借刀殺人。不過以陛下的謹慎,自然隻是暗自進行,畢竟他目前也不想跟許氏一族公然撕破臉麵。”他故作輕佻地挑了挑眉,“本公子過幾日便帶了你去前線慰問。”

“於是你就李代桃僵?”以皇兄的心思,這種事是做得出來的。我想了想自然明白其中曲折,隻怕“段先生”剛一上路就被人敲了悶棍,連隨行的那些人也都被葉斬淵換上了自己人,所以才敢這樣堂而皇之招搖撞騙,也難怪之前他自信滿滿地說能帶我順利到邊關。

想到他人前那副倨傲陰沉的模樣,我上下打量著他,抿唇笑道:“別說,你當壞人也頗有天賦。”

“是嗎?”葉斬淵忽然眼神中露出一抹惡作劇的狡黠,一把將我扯到懷裏,氣息吹在我臉上,“我不介意更壞一點,公主殿下要不要試試……”

他的動作很大,我怕撞到他胸前的傷口,下意識去躲,不料身體撞到桌子,然後桌上的茶壺茶杯嘩啦啦就摔在了地上,把我自己嚇了一跳。果然不一會兒便有人在門口恭恭敬敬地道:“段先生可有什麽吩咐?”

葉斬淵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似乎很樂意看我手足無措的模樣,待我不滿地盯著他,他才揚揚眉淡淡道:“無事,剛才在下失手打碎了個茶杯而已。”

“可要下官叫下人幫您打掃一下?”門外忽然換成了劉郡守的聲音。這家夥果然勢利得很,這麽快就趕來拍馬屁了。

我突然起了壞心,憋著嗓子低聲道:“段先生,不要……不要……”

本宮“荒唐”許久,自是見過那些不入流的場麵,連聲低呼著還呻吟了幾下,果然聽得門內門外之人呼吸俱是一窒——對外介紹時,我的身份是段先生的近身侍衛,如今我身在他房中,會是什麽情況,這些久居官場的人豈會不知?

在眾人怔忡間,我伸手將桌上唯一完好的杯子也拂到地上,果然門外劉郡守識趣地道:“既然段先生在忙,那下官就不打擾了,還請段先生……早些安歇吧。”

門外趨於平靜,葉斬淵望著我,似笑非笑:“你說,在下是不是要把傳言坐實,才不枉公主殿下的一片苦心?”

他的手箍著我的腰漸漸緊了幾分,我與他身子幾乎全貼在一起,不知道是因為他飲了酒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透著衣衫我都能感覺到他身體的灼熱,不由得有點玩火自焚的感覺。雖然我不介意以身相許,但我卻不想在此時此刻頂著這張麵具與他親熱,我忙掙開他,落荒而逃:“太晚了,我去睡了。”

下一刻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你放心,我答應過不拜天地不動你,自然會做到……剛才我還想怎麽才能名正言順讓你住過來呢,你這個主意倒是不錯,以後就跟我住一起吧,你自己睡我不放心。”說話間他拉我走到床前,“你睡床,我打地鋪,早點休息吧。”

這三年間在公主府,隻要是小武守夜,他都是打地鋪。以前我並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可如今想來,心頭卻酸澀難當,我一把按住他的手:“你當我的侍衛那麽多年,現在我的身份可是你的侍衛,要睡地鋪也是我睡。”

“可不僅是侍衛喲,京城上下誰人不知小武可是殿下最得意的男寵,幾乎日日同眠呢。”他輕笑打趣我,見我的眼神微微一怔,目光柔軟了幾分,我咬了咬唇,在他開口之前低聲道:“罷了,反正這名聲早就坐實了,不如一起睡**吧。”

當然,一夜什麽也沒有發生,可是在別人眼中,自然不是這樣想的。

第二日,劉郡守看我的目光都格外有深意,態度比之前熱絡不說,便是吃飯,也有意將我安排在“段先生”身邊。

沒等我開口,便聽葉斬淵淡淡道:“不過是一名侍衛,坐上位豈不太沒了規矩,大人不必這麽客氣,你且下去吧。”

我當然是不打算落座,估計劉郡守這番客氣也不過是種試探,於是行了一禮轉身出門。

還沒走出門口,便聽劉郡守低聲笑道:“段先生好生薄情,再如何也是一夜夫妻,想當初小王爺來時,便是待華鳳樓的小相公,也極是體貼的,連輦轎也邀他同乘。”

我心下一震!大靖王朝到皇兄和我這一輩兒,除了葉漫雅一個外姓王和三年前死掉的大皇兄沈漓之外,隻剩下一個王爺,那就是福安王爺沈溢!

可是,沈溢什麽時候來過邊關?

明知道身為一個侍衛,是不應該關心這些的,可我腳下卻似生了根,下意識地扭頭望向葉斬淵。

葉斬淵似是沒看見我的眼神,隻神色從容地端了茶,用蓋子撇著浮沫,搖搖頭曖昧地歎道:“唉,小王爺一向風流,不過在下倒不曾聽小王爺說起在這邊還有相好,想必是金屋藏嬌,不想讓在下瞧了去。”

若不是此刻不合時宜,我真心想給他鼓一鼓掌。

這句話他說得實在是精妙!

他無異於默認他是知道沈溢是來過邊關的,所以劉郡守原本自覺失言的不安在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中漸漸安定下來。劉郡守在長陽關一戰之後才被皇兄任命為地方官,自是想得明白沈溢跟陛下親厚的關係,見“段承璋”如此淡定,估計對“陛下近臣”知道這件事也認為理所當然。

於是劉郡守忙諂媚地笑道:“大概是去年開春時候的事,說是微服私訪路過此處,住了兩晚就離開了,後來還專門從京裏派人來賞了些珠寶給小孟公子。不過現在就算下官遠在邊城也知道小王爺隻寵愛阿然公子一人,自然是瞧不上小孟公子,當然,若段先生喜歡,下官倒也可以安排一下,那小孟公子生得很是俊俏,聽說**功夫更是了得……”

半年多前!葉世子套話的本領實在高明!記得開春之後沈溢為了填補他吃喝嫖賭的十萬兩虧空,買通官員將去年戶部剛收上來的新糧偷偷賣去南方,皇兄知道後氣得夠嗆,說要將他革了爵位貶去西澤蠻荒之地,害得許相事發當晚便入朝陽殿下跪求情,並親自掏腰包替這不爭氣的外孫還了銀子。即便如此,皇兄還是停了他一年俸祿收回他兩塊封地,許相也恨其不爭,專門向皇兄討了旨意將他禁足三個月以示懲戒——當然這些皇家醜聞自然上不得台麵,若非我在宮中還有內線,隻怕也被瞞了去。

但算時間,豈不正與沈溢被禁足的時間相吻合?而四個多月前,黎人不守信約犯我邊境,難道……

我暗自咬牙——許定遠還有姓沈的,最好別讓老子查到這件事跟你有關,否則一定將你們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或許是我的表情過於駭人,便是連劉郡守也狐疑地望了過來,我這才發現自己站在那裏很是突兀怪異。

便在這時,葉斬淵忽然向我招了招手。

我深吸了口氣趕緊過去,葉斬淵順勢拉了我的手低低笑道:“莫不是聽了劉大人的話,真以為我對那什麽小孟公子也有興趣,便是連這等幹醋也要吃?我自是憐你昨夜過於辛苦,想讓你回去多休息罷了,莫黑著臉讓旁人看了笑話。”

他的眼神和聲音俱是曖昧,本宮好歹也頂著荒**不羈、欺男霸男的名號橫行京城三四年,可我還是被葉斬淵幾句不要臉的話撩撥得老臉一熱,但願易容之後臉皮更厚幾分,沒讓旁人看出什麽端倪。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明知道他是在替我解圍,可話裏好像還是控製不住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感覺:“大人若喜歡什麽小孟公子隻管去見,能有人替屬下分憂屬下高興還來不及。多謝大人體恤,屬下這就回去好好休息。”

反正該知道的已經知道了,不知道的估計葉斬淵也能替我套出話來,我行了一禮急著要走,誰知這廝還雪上加霜地在我腰上不輕不重地擰了一下,於是我幾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而身後傳來兩人曖昧的笑聲,讓我惡心了半天——人至賤則無敵,想不到葉斬淵竟比本宮更勝一籌!

悶悶地回了屋,在別人的地盤上我不敢召暗衛,隻能一個人坐在床邊想捋清沈溢悄悄來邊關的目的,關鍵是為什麽我的暗線都不知道這件事。不知道是這些暗線出了什麽紕漏,還是許氏一族,保密事務做得太好。但越想越是煩躁,我摸摸懷裏的令牌,溜了出去——所幸劉郡守府上對一個侍衛,特別是一個以色侍人的侍衛的行蹤並不怎麽上心。

我漫步在平陽城中。

我在這裏生活了整整三年,後來雖然常駐邊關,但有時候軍隊休整或是因為公務,我也常尋機會回安府轉上一轉,為了一睹安沐軒的天人之姿,亦是來看望待我如親生一般的安將軍一家。

所以這座城,我便是閉上眼也能走下來。

然而近鄉情怯,又或者是心存愧疚,望著眼前那熟悉的“安府”二字,我的腿卻如灌了鉛,徘徊許久,久到連幾丈之外賣麵食的小販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對了,我還沒有勇氣邁上那隻有十幾級的石階。

石階前左手第三塊磚是重新換過的,有回八哥的馬驚了,將他掀翻在地,他手中的長戟狠狠戳在地上,震碎了地麵的青磚;門口右邊石獅子的位置也被挪過,七哥力大無窮,我們打賭他搬不動那頭獅子,結果他贏了,代價是二哥、三哥、五哥和九哥他們幾個大冬天光著膀子圍著平陽城跑了一大圈;安府牌匾旁邊有道爪痕,那是四哥豢養的雪雕淘氣抓出來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最終,我還是做了逃兵,長歎一聲轉身準備離開。

下一刻,我就撞進一個人的懷中。

那胸膛並不寬厚,甚至還有幾分嶙峋的清瘦,但熟悉而溫暖的味道卻讓我不必抬頭也知道是誰,我忽然一動不想再動,頭抵在他的頸間,就想這樣一直待到天荒地老。

他的手摩挲著我的背,很輕柔:“阿夜,雖然我也很想一直這樣抱著你,可是兩個男人在人家大門口秀恩愛,好像有點太驚世駭俗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便一下掙脫他的胸膛,四下張望,這才發現我們雖然站在安府門外,卻是因為有影壁遮擋並不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之下,葉斬淵更用他的身體替我擋住了偶爾飄過來的視線——果然他又在逗我,我剛要發作,卻忽然想到:“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清澈的眼因著我剛才的舉動,此時漾著的全然是戲謔的笑,順勢拉了我的手才道:“自然是來尋你,就知道你必是按捺不住會先來這裏……”

我知道他故意歪曲我的意思,不由得瞪他,這才發現他去了段承彰的偽裝而以真麵目示人。在冬日柔暖的陽光下,眼前男子如此清朗皎然,莫名讓我心跳亂了幾分。我卻並不為這份動心而羞澀,這逸朗的男子是我失而複得的至寶,我心底除了愛慕喜悅唯有珍惜。於是,我將他的手緊緊反握於掌心,置於心口。

大約是我鮮有這般主動的時候,葉斬淵眼中似是閃過一絲驚奇,但片刻便水光瀲灩。我與他心意相通,彼此俱是明白這一刻的珍貴,隻想長長久久如此相對相守。

但此處人來人往,終是不妥,我輕輕搡了他一下:“你怎的來了此處,也不怕劉郡守……”

“怕什麽?‘段先生’此時正在小孟公子的溫柔鄉中,劉郡守又豈是那般沒眼色之人,自然遠遠回避。聽說小孟公子**功夫十分了得,估計這一覺會讓‘段先生’快活到明日清早呢。”

這般露骨的不正經,再聯想到剛才他在郡守府對我的“調戲”,本想笑他看著一副老實清冷的模樣,其實一肚子壞水,但此時他眨眨眼,唇角微揚露出半顆虎牙的模樣與小武漸漸重疊,竟讓我透著眼前男子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一時間調笑的心思皆無,若當真能夠回到那時該有多好,我們之間所有的傷害誤會都不存在,我亦不必背負安府上下、邊關五萬將士那許多血債。

忽然無意間瞥到不遠處門聲輕響,安府側門緩緩打開,出門之人衣飾看似仆從模樣。我心頭莫名一顫,顧不上再想其他,匆忙拉了葉斬淵往回走。

誰知他卻站著沒動:“為何?”

見他緩緩斂了笑意的表情,我瞬間明白,於是苦笑:“我有何顏麵見安府之人?”

“為何沒有?”他瞬間沉了笑,神色不辨喜怒。

我不由得一怔,卻聽他清冷地道:“你橫刀立馬、保家衛國,且不說九死一生,光說為大靖邊關抵擋了多少回黎國的進攻,為安將軍當了多少回馬前鋒,更為保全安家血脈和名聲寧願自己身中劇毒、身敗名裂,沈舒夜,你有什麽對不起安家的?”

他字字如炸雷響在耳邊,一聲比一聲震得我的心生疼。

“可是……”我曾經想過,如果我還能活著回來,我必要長跪在這門外,將這些年來壓在心頭的罪孽一一贖還,可現在,我沒有為邊關五萬英魂雪恥,又有何麵目求得安將軍在天之靈的原諒?

我嚅嚅的話尚未說完,隻見他一把拉了我的手腕向安府走去。

我大驚:“你要幹嗎?”

“除魔!”

我怔了怔:“除什麽魔?”

他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唯目光深沉如海,似嘲諷似慈悲。他待我一向包容遷就,鮮有如此神色冷厲之時,我竟被這樣的眼神看得心底發虛。

便是這恍惚之間,我驚覺已被他拉至門口,他竟想也不想地直接敲門。

(二)

等待的時間如此漫長,其實也許隻是片刻,但對我來說卻仿佛是一千多個日夜那麽久。腳步聲由遠及近,我縱是想逃,卻發現腿很不爭氣地發軟,隻能眼巴巴等待命運的審判。

門內是一名仆人模樣的老者,我並不認識,不由得微鬆了口氣。

“安四叔在嗎?”葉斬淵遞了一個什麽牌子之類的東西,我沒見過,不過順勢瞪了葉斬淵一眼,這家夥倒不見外啊,你誰啊,張嘴就“安四叔”!誰知……那老人竟然隻看了一眼,就側身讓開了門:“應該在花圃。”

我眼珠子一時有點抽筋,葉斬淵神色淡淡瞟過來,見我的模樣,表情依舊嚴肅,但眼中又分明有幾分笑意。

三年未至安將軍府,但我自信這裏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我跟葉斬淵走在其間,卻又仿佛與我印象中的景色不太一樣——我不是沒在早春料峭中來過,卻從沒有覺得這裏竟然這般蒼涼蕭索。

花圃在安府東南一隅,過了第三進東側的月亮門便是。這段路我亦閉著眼睛都能走過去,因為那是安沐軒最喜歡的地方。我猶記得我與他初見,就是在這裏,那是紫藤花開的季節,夕陽之下的少年拿著書坐在藤前的木椅上,身後如花瀑般的燦爛都不及他的風姿蹁躚——那便是一眼萬年般的驚豔。

而此時,一名中年男子正左手拿著一把掃帚,清掃著前日凋零的枯枝殘藤,忽然他停下來將掃帚抵在肩窩,摘下腰側的酒壺狠狠灌上一口,然後就倚在藤架前靜靜發了會兒呆,然後又喝酒……

望著那清瘦而顯得微駝的身影,我的心口仿佛被人狠狠地捶了一拳,痛得似連胃腹都**到了一處——他的一切動作都是靠左手完成,因為他右邊的袖子是空的。

那個將太極十三刀武得出神入化的安四叔,竟然丟了右臂!

手下意識握緊,幾乎同時便有一隻手牢牢拉住我,溫暖的感覺讓我瞬間分神擺脫心靈上的桎梏,清醒過來。

不等我思考,葉斬淵又緊了緊我的手才鬆開,向前走去。

安四叔自然也聽到了腳步聲,回頭目光與他對了個正著,似乎微怔。

那雙眼,沒有了我記憶中的明澈精銳,許是因為多飲了酒,帶了蒙矓渾濁,映著他斑白的雙鬂和眼角細碎的皺紋,分明帶了滄桑——可他,其實不過四十餘歲,形容神色卻憔悴如斯。

葉斬淵剛要開口,突然安四叔兩大步跨上前來,同時手中的掃帚掄著就襲向他的麵前。

葉斬淵也似嚇了一跳,身形一轉避了開去:“安四叔,等等,你聽我……”

不等他說完,一招落空的安四叔手中掃帚一轉,掃帚柄便宛似長刀直劈向他的肩膀,勢不可當。

我心中又喜又怕,喜的是安四叔失了右手想不到他的左手居然也如此淩厲,怕的卻是縱然隻是掃帚,卻挾裹著無比強大的內力,我自是知道安四叔一身功夫的深厚,萬一葉斬淵避不開……誰知他竟真的避也不避,任由安四叔手中的掃帚向他襲來!

我嚇了一大跳,幾乎想也不想就衝了過去,擋到了他的身前。

葉斬淵想拉開我已經來不及,就在這時,那停在我前麵隻有寸餘近的掃帚柄頓了一頓,竟突然擦著我的身體,準確地擊在身後之人的肩膀上。

“臭小子,偷了老子的酒居然還敢回來,看老子不好好揍你一頓!”

我氣極,一把推開他的掃帚柄,怒道:“他不久前受了很重的傷,哪經得住你這麽折騰,你要揍就揍我好了!”

安四叔怔了一怔,這時身後的葉斬淵忽然輕聲道:“安四叔跟我開玩笑的,抱歉嚇到你了。”

我扭頭,見葉斬淵臉色雖然蒼白,卻沒有什麽痛苦之色,但我還是不放心地摸摸他的肩膀:“真的沒事?”

他眼中的笑意濃了幾分,似乎還夾雜了其他的東西,直看得我心中慌亂起來,剛要轉身跟安四叔道歉,誰知身後一個聲音緩緩響起:“你是誰?”

我的背一僵,忽然不敢回頭。

剛才還打定主意當隱形人,卻一時衝動讓自己出場得這麽醒目,說實話我真的還沒做好心理準備麵對故人,隻是不知道葉斬淵的易容能不能騙過他的眼。

我抬頭望向眼前的人,葉斬淵大概看到了我眼底的懇求,總算好心放過我:“他是我的侍衛,太過擔心我,讓安四叔見笑了。”

身後安四叔沉默良久:“你怎麽……”

他的聲音似乎有點幹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卻看到葉斬淵眼中一閃而過的波瀾,可惜我不懂得讀心,否則便早應該明白他對我的種種情意,不至於與他蹉跎至今。

“上次時間太緊,偷偷過來拿酒是我不對,所以這回我可是光明正大來的,希望安四叔看在故人情分上別太跟我計較。”他抬眸望向安四叔笑得淡定又無賴,隻聽安四叔緩緩道:“就知道是你,你來……想喝多少,四叔管夠。自己去取吧,鑰匙一會兒放回桌子上就行。”

他倆的對話隻是字麵的意思,還是一語雙關,我沒有心思考慮,隻覺得眼中酸澀,仿佛胸口的痛直衝到眼眶。直到對麵男子將手輕輕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再扭頭時,隻見一襲灰衣身影踉蹌走遠,消失在花圃深處。

“他……認出我了?”

“你看,他並不怨怪於你。”

“可他也不願見我。”我苦笑。

“十萬漢軍零落盡,獨吹邊曲向殘陽……他隻是心裏難受,不知道用何種麵目相見。”葉斬歎息了一聲。

“這並不是他的錯!安家為邊關算得上鞠躬盡瘁,安四叔雖然活下來,但是失親喪友,連右臂都丟了,又有什麽好愧疚的。”

我不由得有點激動,下一刻葉斬淵握著我的肩膀目光灼灼:“那麽定國長公主為護這大靖國土武功盡失、容顏盡毀、忍辱負重,落得一身傷病、一世罵名,又有什麽好愧疚的。”

我宛似被他施了定身的符咒,全身一僵。

他的手輕輕撫著我的臉,那是掩藏在易容之下傷痕累累的臉。

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想到了那日在“點春宴”上他逼我摘下麵紗的場景。當時以為他隻是故意讓我難堪,當然縱是如此我亦不曾怪他,可如今恍然,眾目睽睽之下,他是在以毒攻毒地想讓我正視自己的心,就像剛才在安府大門口他執意拖我進來一樣。

我張了張嘴,卻覺得半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覺得心酸心痛悲哀感動種種情緒扭成一團堆積在心口。

而這時,葉斬淵抿了抿唇,卻忽然換了話題:“走吧,這回安四叔難得這麽大方,咱們到酒窖多搬幾壇。”

說著抄起石桌上的鑰匙拉著我向後院走去。

“你為什麽會認識安四叔?”

我輕輕掙開他的手,問出了剛才一直壓在心底的疑問。

他靜靜看著我,認識這麽久,他自然懂我的執著,於是輕歎了一聲:“當初他的命是我救的,安將軍的遺體也是我派人找到送回來的。”

我怔了怔,那些從來不曾忘記的往事便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四年前我帶了兩萬士兵從長陽關前往紅崖關、虎域關換防。三年一次的北線換防,主要是指靖黎邊關與靖嶽邊關的駐防士兵互換,是大靖朝曆來的規矩。自從我到長陽關在父皇的授意下組建了一支三萬人的長風騎兵後,曾數次偷襲黎軍成功。而從長陽關出來的兵經過戰火的洗禮,個個驍勇無比、一以當十,所以其他關隘也十分願意將長風九騎麾下的兵換了去。

上一次是陳將軍帶著三哥、七哥去的,而這次則是我親自請命前往。

其實,還沒出發,邊關就已經接到密報說有黎國流寇越過龍首山來偷襲。

這些流寇十分可惡,他們大多是這些年黎軍與我軍交鋒戰敗餘留的一些殘兵逃兵,也有黎國邊境的一些悍匪。邊境線過長,長陽軍難以處處巡查,他們便趁機潛入附近的鎮上燒殺搶掠,或劫殺一些過境商旅。他們神出鬼沒,對龍首山地勢又十分熟悉,我軍數次派兵絞殺均成效不大,這次既然敢上門送死,長陽官兵求之不得。

彼時長陽還有長風軍兩萬,平陽郡常駐守軍三萬,又有二哥他們在——莫說兩萬對五萬,便是兩萬對兩萬,有長風騎兵在,於我們來講,也是場毫無懸念的勝仗。聽說二哥、六哥帶了兩萬士兵出關與他們正麵交鋒,五哥和七哥帶一萬士兵夜伏龍首山麓,準備從身後包抄斷其後援,來個甕中捉鱉。

因而我並不擔心,我甚至期待幾位哥哥將這些黎國流寇殲滅當作我的生辰賀禮。是的,還有幾日,便是我二十歲的生辰。

所以當時路過陽穀縣,聽說父皇派人給我帶了生辰禮物時,我還特意繞道去驛館多等了一天,隻為見林內侍一麵。

到邊關這些年,每當我生辰前後,父皇母後甚至太子哥哥都會送來賀禮,有時是刀劍兵刃,有時是珍寶美酒,有時則是滋補靈藥……但是這些東西最後根本留不到我手中,那幫兄弟會十分自覺地“各取所需”。所以我每回興致勃勃地收禮物,其實更歡喜的是回到長陽做“散財童子”的時刻。

而這回,林內侍告訴我,父皇送來的是一柄上古名刀“斷鴻”和一本珍貴古醫方——二哥一向癡迷醫術,而四哥的刀在上次與黎軍交戰中豁了刃,我曾答應過替他再尋一把好刀。

我一邊欣喜地欣賞著手中斷鴻寶刀,一邊吃著父皇從京城捎來的我少時最愛吃的“桂香齋”的點心,卻忽略了林內侍別有深意的眼神。

第二日我擺手揮別林內侍欲重返兵營,林內侍卻突然拿出了一道密旨。

密旨讓我撥出一萬步兵交給林內侍全權調度,另讓我帶了餘下一萬人即刻返京。

林內侍的確是服侍父皇多年的老人,白紙黑字鮮紅的玉璽大印也做不了假。當時我便是再愚笨,也隱隱感覺到事情的不同尋常。若父皇真讓我回京,絕不會用這等偷偷摸摸的手段,他曾親口許諾,他的雲麾將軍回京,他必詔告天下,率文武百官十裏相迎。

何況此時的黎國表麵看上去風平浪靜,但平靜之下的暗濤洶湧卻不得不防。父皇又怎麽可能讓我一下撤走這麽多兵力?

於是我綁了林內侍,又動了些刑罰,誰知他還是一口咬定是父皇親下的密旨,說一切等我回京自然明白。

我自然會回京問個明白,因為直覺告訴我,必是京中有變,或父皇有恙不能理政,或為旁人所製不得不為之,因為近一年來父皇身體不大好的消息我也有所耳聞。

其實我那會兒一門心思在關外練兵打仗,並沒有現在父皇贈予的暗線能夠靈通掌握京城消息,加之京城那邊刻意相瞞,所以我當時並不知道父皇已經病危,母後和太子因為皇權之爭早已不擇手段,而這道密旨竟是母後假父皇之手而發。後來我才知道,母後讓我分出的那一萬兵力,竟是去暗中接應已悄悄返京的大皇子沈漓。

可能母後的主要精力人脈都集中在與太子哥哥爭權之上,而沒有兵權的她分不出太多人手去保護沈漓,所以在得知太子有力的支持者許氏一族派人在回京路上劫殺大皇子的消息時,才想到了遠在邊關的我。

大約母後也是實在無法,或者她早猜到我不肯聽她的話,才會用了這等下作手段,我雖從小與母後並不親近,卻至今不願相信她為了皇位權力真的可以不顧一切。更有甚者,她竟讓林內侍在我的點心中下了毒,聲稱隻有我帶兵按時回京才能保住性命。

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件事,然而就在我將換防士兵托付給隨行而來的八哥,準備帶五千親兵趕往京城時,卻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前往長陽關偷襲的並非流寇,而是黑龍騎的五萬騎兵!

接到消息,我不由得大驚。

黎國原本就是西北遊牧民族,國主呼延氏強悍地統一了各大部落才建立了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男人生長於馬背,慣於殺掠,人人強壯勇猛,而黑龍騎騎兵更是強中之強。這支由黎國悍匪收編而來的黎國最精銳的騎兵,配備最彪悍的戰馬,打造最堅固精良的裝配,擁有最凶狠嗜血、身經百戰的戰士,我朝曾在黑龍騎鐵蹄之下死傷軍民無數,慘敗多次。正因為如此,十年前父皇才暗中購買西胡馬,鑄造兵甲,授意我到邊關組建騎兵,正是用以抗衡黑龍騎。

這幾年裏我們與黑龍騎交戰各有勝負,而最近一次與黑龍騎交戰,是在大約兩年前,長風騎兵兩萬突襲黎軍後方,與前方守軍一起包抄黎軍,一次殲滅其六萬大軍,三哥的墨撫長劍更是重創了黑龍騎首領呼延力骨,因此黎國元氣大傷,在邊境消停了好一陣子。也便是這場戰役,讓長風九騎和長風軍一戰成名。

其實兩年前的一戰,也不過是利用戰術攻其不備罷了,我方雖是以少勝多,卻也贏得慘烈。所以這幾年來長風軍從來不敢鬆懈,邊關將士拚命操練,卻不料他們竟然趁長陽換防時卷土重來!此時長陽雖有五萬將士,可其中三萬是平陽郡府守軍,日常維護當地治安,戰鬥能力很弱,另外兩萬雖隸屬長風軍,但這回黎軍來的可是一以當十的黑龍騎,何況五哥七哥他們在我離開時以為對方來的隻是流寇,隻帶了一萬騎兵前往龍首山,會不會與敵軍撞個正著?我越想越是心驚,暫且顧不得回京,急忙帶著所有換防士兵準備回去援救,直到此時林內侍才不得不將我中毒一事說出。

我自然又驚又怒,驚的是父皇的病竟然這般嚴重,怒的是母後居然虎毒食子!然而驚怒之下,我更是心急如焚,長風九騎和邊關士兵不隻是我的兄弟,還是父皇的心血,平陽郡中更有大靖的子民,我又豈忍見他們在外族鐵騎之下淪喪!想必父皇亦能體諒和理解我的心情。

於是我一劍殺了林內侍,領兵回奔。

彼時我心急如焚,便帶一萬騎兵先行,步兵在後麵疾行,然而一日之後我卻與賀都尉遇個正著。賀都尉是紅崖關副將,他告訴我,他帶著五千新征的士兵欲往紅崖關,不知怎的和虎域關林校尉帶的人因水源問題起了爭執,打了起來。

邊關趕上枯水季節,河流時常改道,水源不足本是常事,何況新兵本思鄉心切,情緒不穩,若真出現內訌嘩變後果不堪設想,難怪這名從軍將近二十載的都尉也慌了手腳。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我便是再歸心似箭卻也不能坐視不管。孟陽穀地處平陽郡東北,離平陽城大概有一百二十餘裏,我當時靈機一動,隨即馬不停蹄直奔平陽城中。

是的,我去向安將軍求助。

其實我原本就打算去平陽關借兵。長陽關雖有兵五萬,但如果真麵對的是黎國五萬黑龍騎,勝負根本難料,加之我又中了毒不知道何時會發作(雖然我當時還天真地以為林內侍隻是嚇唬我,母後不會狠心給我下毒),為防萬一我還是需要安將軍的幫助。

顯然平陽城此時也得了消息,安將軍已經親點了五萬精兵準備出發,見我帶了賀都尉前來,便將兵士交給了我,而他決定立刻親自帶人前往孟陽穀,他說讓我放心,虎域關的林校尉曾是他的部下,此事他必然能夠順利解決。

有他前往我自然心安,但這卻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

我至今仍不知道賀都尉究竟是受人指使還是被人蒙騙,因為包括他在內的安大將軍、兩位安少將軍及其麾下上千安家軍和紅崖關新兵,皆被埋伏在孟陽穀中的嶽國軍隊伏擊,無人生還!

(三)

每當我想起這些往事,猶如撕開我身上久未愈合的傷疤。我一把握住葉斬淵的手臂,聲音裏帶了我自己都能聽出來的顫抖:“當時我聽說孟陽穀中無人生還,而你為什麽會在那裏?安四叔的傷又是怎麽回事?”

當時我急於趕往長陽關,而之後中毒慘敗重傷,再醒來時已在回京途中,待九死一生跟小武回京拿到父皇留給我的暗線時,距離“孟陽穀兵變”和“長陽關慘敗”已有半年之久。後來我也派人調查過,孟陽穀事發後不幾日就有一次地動,山石滾落填埋了穀底,幾乎將一切證據都掩埋幹淨,但種種跡象表明,那根本不是地動,對方不但用了炸藥,而且放火燒山,出手極是狠辣,不可能留有活口。

可是為什麽……

葉斬淵沒有掙開我的手,隻是順勢將我按在石凳上:“我救下安四叔並不是在孟陽穀,而是在嶽國邊境。”

他的眼中含了幾分了然和悲憫,我突然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二十年前在戰場上安大將軍曾一箭射死了嶽國皇帝,嶽國上下必定恨之入骨,當初孟陽穀的事件如果真是嶽國設計的話,恐怕隻是殺了他也並不解恨。

“我當時剛好在靖黎嶽三國邊境一帶,遇到安四叔帶人來搶安大將軍父子的遺體,於是出手相助,幸好當時遇到的隻是對方殘兵,否則結果無法預料,便是這樣,安四叔還是因此廢了一隻手臂。”

我知道那時發生的一切必沒有葉斬淵此時說得輕鬆,我也無意深究他為什麽會恰巧出現在那裏,但我知道若沒有他,安大將軍的遺體不知會遭受怎樣的淩辱,那會讓我更加愧疚後悔。

“你當知道嶽國這些年一直沒有放過對安大將軍的暗殺,便是沒有孟陽穀的陰謀,之前不少,之後也不會少……”葉斬淵的聲音哀傷而輕柔,我知道他這是變著法兒地讓我不要那麽自責。其實之前安沐軒也勸過我看開此事,連他都不曾怨恨於我。可是我永遠無法忘記安伯伯將平陽關兵符遞給我時的信任——那是他們都無法理解的情結,我終是辜負了他的教導和期望,非但讓安氏一脈損傷殆盡,就連長陽關也沒有守住,而若非那五萬精兵做後援,說不定連平陽關也會岌岌可危。

默了半晌,我換了話題:“因此你認識了安四叔?”

“嗯,有一段時間倒是經常找他喝酒。”葉斬淵點點頭,“後來韓清離開之前,我便跑到這裏拿了兩壇‘西風烈’,因為時間太緊所以沒來得及告訴他,”他忽地笑了下,“不告而取,算是偷了吧。”

難怪剛才一見麵安四叔就追著他打。我愣了一下,才恍然,在公主府屋頂上喝出“西風烈”時,我都沒反應過來這酒是他帶回來的。可那時,我怕母後惦記上他而故意把他氣走——喝人家的嘴短,難怪當時九哥會那麽氣憤。

然而無數感動和一肚子的疑問在我邁進安氏祠堂的刹那卻終是煙消雲散。

原來,安四叔留下的不隻是酒窖的鑰匙。

望著一室黑壓壓的牌位,我不由自主地雙膝一軟,狠狠跪了下去。

安氏祠堂並不大,設在安府西側院,是由原先的一個佛堂改造的。像安將軍這樣長年戍邊的人,並不信神佛,我也是。因為以殺止殺,無人能告訴我這是罪孽還是慈悲。因為我們都不相信放下屠刀能立地成佛,何況作為保家衛國的軍人,黎國與嶽國如虎狼環伺,我們不能也不敢放下手中染血的兵刃。

這裏我並不是第一次來。早在十年前我初來邊關,安將軍就將我領到這裏,指著這裏上百個牌位告訴我,這些人都是安家戰死沙場的先人。而這也僅僅是安氏一族在平陽郡的記載,有很多將士兵卒甚至隻能埋骨他鄉,歸於黃土。甚至孟陽穀那一役,我都不知道,又有多少人隻能長眠他鄉。

我記得,他還告訴我,戰場上不光要有一腔熱血的衝動**,特別是為將者,除了用兵之道、知人善任的責任,其實要承擔得更多更重。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

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狠絕,亦不是“猶是春閨夢裏人”的悲憫,時隔多年的今日,我跪在這裏,才明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淡定和“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堅定。

彼時,當我趕回長陽關,胸口的沉悶、口中的甜腥已讓我清楚知道,林內侍的話果然不假,大概因為三天三夜的疾奔,毒竟然提前發作。然而我更知道,便是沒有毒發,麵對這樣的場麵我已回天乏力。

因為這次黎國除了派出五萬黑龍騎,還有三萬重甲步兵——黎國精銳幾乎傾巢而出!

長風軍有三萬騎兵,但因為受訓練時間和身體條件所限,幾乎都是輕騎。輕騎兵以輕靈機動見長,可縱深迂回,包抄穿插,攻其不備,之前數次與黎軍交手亦是出其不意,要麽擾其後方、燒其糧草,要麽衝散其側翼陣型。但這回黎軍有備而來且先以流寇騷擾為幌子,大軍悄然而至,我方已失其先機,而黑龍騎重裝出現,與步兵協同作戰,防衛嚴密,布局奇詭,所向披靡。

望著如絞肉機般不停收割性命的戰場,我的心不停地下沉。以多勝少,以強淩弱,已讓靖軍節節退敗——長陽關,大靖將士苦苦守護了數十載的靖黎第一防線,已破!

我忘不了安將軍前往孟陽穀前目光中的鼓勵和信任,忘不了四哥、六哥衝入敵陣渾身是血卻相視而笑的凜然,忘不了七哥、九哥帶了僅餘的幾千騎兵衝入敵軍中路用血肉之軀拚死抵擋黑龍騎的決絕,忘不了三哥、五哥、八哥如戰神一般橫刀立馬於帥旗之下的堅毅,忘不了二哥替我擋下致命一箭後卻被敵軍一槍正中心髒,拚卻最後一分力氣將我丟到馬背上欣慰地笑:“長風九騎總算還能有人活下來……好好活著,別給咱們這些兄弟丟臉!”

好好活著——看著身邊同澤戰友相繼戰死,或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或獨自苟活於人世,需要怎樣強大的意誌和內心才能讓自己不被內疚痛楚擊倒?知易行難,我……至今仍然做不到!

更何況,我早說過,我和我的兄弟戰友可以馬革裹屍,卻絕不該成為宮廷爭鬥的犧牲品。無論是黎軍悄無聲息地潛入,還是嶽國恰到好處地偷襲,都證明了這一切必是人為!

我將頭抵在冰冷的青磚上,無聲地祭奠著我尊敬的師長親人,再次發誓,隻要我沈舒夜一息尚存,必然會守護這片疆土,也必然會還昔日戰死同澤一個公道!

我不知自己在祠堂待了多久,等我起身推開門,竟是日已西斜。

葉斬淵正靠在不遠的回廊下,從我的角度能夠看到他的側臉,漫天殘陽勾勒著他如雕像般優雅俊美的容顏,卻依舊無法掩蓋那份蒼白。

突然間他咳嗽起來,又怕影響到別人而用一隻手緊緊捂著嘴,拚命壓抑著。我心揪痛著,趕緊走過去,他扭頭看見我也嚇了一跳,另一隻手拚命往身後藏,但那大肚子的酒壇子又怎麽可能藏得住!

見他好像幹了什麽壞事被人抓到一般的孩子氣,我微鬆了口氣,又氣又笑地瞪著他,他無辜地跟我眨眨眼:“天太冷了,我隻喝了一口驅驅寒。”

頓時我那一丁點兒的不滿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體諒地讓我獨處,我在祠堂裏不覺得冷,可邊關的風十分凜冽,何況他受過那麽重的傷又身體虛弱。

我接過他老老實實遞過來的酒壇狠狠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感覺直衝眉睫,撞得我眼眶發熱,那種熟悉的感覺正是讓我心心念念的“西風烈”。我默了下,輕聲道:“不是不讓你喝,這酒太烈不適合你……”

“上回你不讓我喝‘流霞醉’也是這個理由。”葉斬淵輕聲咕噥,“韓清、呈久、阿然他們可沒少喝,連高大哥也喝過……”

我怔了怔,恍然想起那日在飲冰居我與高之涯見麵一事,當時葉斬淵是向我討酒示好來著,因著他身體不好又拒絕我的求婚,我是沒給他喝,想不到他這麽小氣,居然記到今日。

甚至回憶以前,韓清、阿然、呈久他們偷酒喝,好像他也從來沒有參與過。當我們把酒追憶往昔崢嶸歲月時,他幾乎都會成為一道隱形的影子,默默守候在我們的身後,聽說好幾次我醉得不省人事,都是他把我抱回臥室——難怪呈久會說,唯有是小武在我身邊,他會釋然,如今回想起來,世上怕是再找不到這樣全心全意待我的人!

我的心突然無比柔軟,放下手中的酒一把緊緊抱住了他。

葉斬淵似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然後才抬手回抱住我,輕哼道:“用美人計也沒用,我可是十分記仇的。”

“父皇在乾英宮後花園的梧桐樹下埋了兩壇‘滿庭芳’,回京之後挖出來我們一起喝可好?就我們兩個人……”

大靖朝的風俗,梧桐樹下埋的酒在女兒成親時要由至親挖出,作為陪嫁一起送入洞房,是新婚夫妻的合巹酒。雖然父皇已經不在了,但酒還給我留著,這和他給我的寵愛一起,將是我最好的陪嫁。

葉斬淵沒有出聲,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剛想抬頭,他卻伸手將我的頭按了按,才輕輕“嗯”了一聲。我忽然不敢再動,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從他短短一個字裏隱隱聽出了哽咽的味道。

莫名地我的眼眶也痛了幾分,我用力環住他的腰,與他貼得更緊——雖然在安氏祠堂前有點不合規矩,但安氏列祖列宗若在天有靈的話,那麽請你們保佑,保佑這名我至愛的男子,能夠一生平安幸福。

(四)

出門時葉斬淵隻是依言把鑰匙放回石桌上,我們並未再見到安四叔。

此時暮色已濃。

西北邊陲天黑得特別早,太陽下山之後更是冷得厲害。

葉斬淵一手牽了我的手,另一隻手拎了一大壇子酒,我答應他要請他吃新寧居的紅燜羊肉。這是整個平陽城羊肉做得最好的地方,以前我和其他兄弟到平陽城總要去大快朵頤,最後還得打包十斤給在長陽值守的人。可惜多年不吃,縱是味道依舊,人已全非。

出了安府門不久,一群鴿子從頭頂飛過,嗡嗡的鴿哨聲中熟悉的聲調讓我有片刻的恍惚。就在這時忽聽葉斬淵淡淡道:“出來吧。”

我嚇了一跳,忽見從不遠處巷子內閃現出一個人影。見葉斬淵看著他,他恭敬行了一禮:“屬下見過世子。”

就著朦朧的天色我看到他身穿灰色衣衫,麵目平凡普通,放在人堆裏乍一看是路人甲乙的那種。但就算沒有內力,我識人之術還是有幾分,細看此人神韻內斂,腳步輕盈,必是內外兼修的高手——我這才意識到他應該是葉斬淵的暗衛,果然葉斬淵身邊亦人才濟濟,不容小覷。

“有事?”他默然不語,聽葉斬淵如此說,才從懷中取出個小小的竹筒遞了過去。

我怔了下,方明白這人是因為我在場才有所顧忌,於是道:“剛才吹了風,我有點頭痛,要不我先回去吧。”

這時葉斬淵已經將封了火漆的竹筒挑開,正展開字條看裏麵的消息,我見他抬起頭要說什麽,連忙笑道:“沒關係,反正羊肉跑不掉,我們改日再去吃好了。”

他剛伸出的拿著字條的手似乎僵了一下,慢慢收了回去,目光似沉凝了幾分:“我送你。”

“不用,這平陽城可是我的地盤,我閉著眼都能回去。”我不等他再說什麽,笑著擺擺手,轉身順著來時的巷子往回返。拐了兩條街,尋了一處偏僻的巷角停下來,我輕聲道:“陸風。”

片刻就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現在我麵前。黑巾蒙麵看不到他的麵目,唯一雙眼精光奕奕。

要知道眼睛不太好的人耳朵就會比較靈敏,剛才聽到鴿哨中隱約的信號,我知道他必然是找我有急事,但因為有葉斬淵在身邊,他不方便現身。

他也是我身邊的暗衛。以前都是於萬海出現在我身邊,但他要跟著王安喜他們去清涼山方不會被人懷疑,也可以順便傳遞那邊的消息,所以目前跟我聯絡的主要是陸風。秦總管親自訓練出來的暗衛個個身手不凡,這一路以來有他在身邊,京城的消息沒有斷過。

誠如葉斬淵所料,秦總管被母後傳回了宮中繼續當他的大總管;呈久搬離了公主府,但沒有本宮所護,聽說被朝中之人排擠,過得不甚如意;安沐軒安大人在朝堂之上依然混得風生水起,不但深得聖心,似乎也贏得一批青年才俊的擁躉者,不過好像沈舒晨對他依舊賊心不死時常糾纏,搞得身為他正牌未婚妻的許染香十分不滿;聽說福安王府不久前進了刺客行刺沈溢,可惜他追查了半天也沒找到刺客的蹤跡,還惹得皇兄對他私自調動禁衛軍很是不滿。

哦,還有南平王爺帶了兩個兒子回到屬地,葉憑瀾臨危受命當了三萬先鋒的將軍,第一仗就打得十分漂亮……我實在無法把那個莽莽撞撞的耿直少年跟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聯係到一起,或許昔年有高之涯這位絕世名將指點過他,也未可知——當然,我是絕不會去問葉斬淵的,亦不會讓他知道我在他父王身邊其實也有暗線。

我望著眼前人,默默歎了口氣,然後才道:“正好,我找你也有事。你去幫我……”

陸風上前兩步剛要開口,身子卻突然一頓,雙眼微眯,隻見他緩緩站直身體,防備與殺氣從他身上溢出。

我有所感,順著他目光的方向回頭。

巷口,靜靜立著一道身影。

暮色漸起,這樣昏暗的光線下以我的眼神幾乎看不清他的麵貌表情,但那熟悉的姿態瞬間讓我知道他是誰。

我心中微驚,剛要上前,誰知他卻退了半步。

“你終究還是不信我。”隔著漫天暮色他忽然輕笑,這句話宛似一柄利刃狠狠刺穿我的胸膛!

我仿佛看到了在公主府逼他離開時的場景,那平淡語氣間透出的淒涼,那清澈眼神中難掩的絕望都還曆曆在目——在我們兜兜轉轉一大圈,在我們經曆了生離死別種種磨難之後,難道我們終要輪回在這無盡的猜忌當中嗎?

我定在那裏不敢移動半分,我怕隻一眨眼間他就會如泡影般幻滅在我麵前。用力壓下心中的驚懼,我深吸了口氣向他道:“葉斬淵,你聽我解釋……”

“我以為經曆過生死,我們之間當再無秘密,可是……”他頓了一頓,看了我身邊的黑衣男子一眼,“這又算什麽?”

他打斷我的話,一字字仿佛從胸膛中擠出,壓抑的咳嗽間帶了讓人窒息般的冷,這是無論小武還是葉斬淵都不曾有的陌生,下一刻,他竟轉身而去。

我腦中一片空白,幾乎想也不想用力撲向他,因為眼神不好不知道腳下絆到了什麽,一下子撲倒在地。雙膝狠狠摔在布滿碎石子的小路上磕得生疼,卻遠遠不及我心底的痛,因為這是第一次,他沒有伸手相扶。

他雖頓住了步子,卻站得僵硬,或者因為我倒地卻死死攥著他的袍角,否則他定然已經決絕而去。

“殿下!”一雙手伸過來想扶我,我才反應過來是陸風一直在旁邊,卻一把拍開他的手:“滾!”

我慌不擇言,卻聽葉斬淵淡淡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還請殿下放開臣,容臣離開。您的暗衛此時必有十分要緊之事,隻怕是長陽關有變……”

或許平日我聽到這幾個字早就跳了起來,可此時我卻唯心下一片惶然:“葉斬淵!”

話一出口我嚇了一跳,那哽咽到幾不成聲的三個字真是從我口中發出的嗎?

陸風估計也從沒見我這般模樣,伸出的手一僵,識趣地默默退回陰暗處不見蹤跡。

其實這時候我已經全然不顧是否還有旁人在場,隻覺得時光回到小武中箭跌落到萬丈懸崖的那一刻,我若不緊緊抓住他便會永遠失去他:“葉斬淵,對不起……小武,小武……我不是不信你……”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喃喃自語在說什麽,又能分辯什麽。

“我知道,你寧願我隻是小武。”良久之後,他喟然長歎,“可若我隻是小武,或許當日早已死在懸崖之下,又或許,我們此生都不會再相見。”

我微怔,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提起當初之事。

他緩緩蹲下身,輕輕抬起我的臉與我對視,那目光仿佛要凝進我的靈魂深處:“沈舒夜,你要想清楚,你究竟想要的人是小武,還是葉斬淵?”

是小武,還是葉斬淵?

這亦是他第一次逼我到如此境地——誠如我除了是愛慕依戀他的那個女子外,還是那個忍辱偷生的大靖朝的定國長公主,可他便是知道我的身份卻愛得義無反顧,而我,終是比他多了權衡和私心。

原來,他早都明白。

我咬著唇靜默良久,不敢與他對視,大概萬箭穿心的痛不過如此。

他的手輕輕撫上我的唇:“別咬了,再咬嘴唇就爛了。”他的聲音似含了無限疲憊,卻依舊溫柔,“你當知道,你的苦肉計總會對我有用。”

有用,是因為你心裏還在乎我,記掛著我。我突然緊緊抱著他的肩膀,顫抖的聲音仿佛不經過大腦直接就從心底湧了出來:“求你,求你不要離開我,不論你是葉斬淵還是小武……都求你……無論你想知道什麽……”

“不。”他輕輕搖頭打斷我的話,“這句話換我來說。”

我下意識想抬頭,此時他的聲音穩穩從我頭頂傳來:“你信不過我,是因為你對我總有疑慮。其實我所有的秘密都從來沒想過瞞你,可你卻始終不肯信我……”

我怔了一怔,瞬時便明白了他的心意。

有多少次我想開口,卻顧忌著彼此的身份,可直到這一刻,我終是明白,沒有什麽比失去相愛之人的信任更痛心的事。除非我此時此刻便下定決心與他再無瓜葛,否則隻能與他係在一起,生死榮辱與共。

憶起呈久兩次勸我若不能斬草除根唯有信任,彼時以小人之心度他是不甘心地試探,此時卻明白,他終是比我聰明,比我想得通透。甚至連阿然都能放心將生死托付於他,我又糾結什麽呢?

豁然開朗,我在他懷中仰頭:“當初你為何會這麽湊巧在嶽國邊境救下安四叔?當年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邊關?”

剛才在安府就想問的話脫口而出,葉斬淵目光一閃,雖不言語,我卻分明見他眼中如釋重負般的神色。突然明白他的心思,不等他開口,我掐住他的手臂,怒從心起:“葉斬淵,你亦是知道,你的心機算計總會對我有用。”

果然,他沒有否認,一邊把我彎腰抱起,一邊輕笑出聲來:“不將你逼上絕境,你總不肯多走半分,阿夜,我亦是迫不得已。”

從他離開公主府,到中箭墜崖,到“點春宴”我摘下麵紗,到在母後麵前與他共同進退,甚至到剛才去安府……若沒有他步步相逼,我不知道幾時才能正視自己的內心——我突然怒意全無,隻為他種種良苦用心感到心酸。

將頭埋在他的胸口,待我回過神來,他已將我抱進巷口的一輛馬車當中,挑亮了燭火正掀起我的衣擺。

我嚇了一跳,見他眉頭微皺,才反應過來自己又小人之心了,連忙主動去卷褲角賠笑道:“這會兒的衣袍這麽厚,摔一下沒什麽大礙,你說了,我對你用苦肉計,再說我並不是那麽嬌氣的人。”

果然隻是雙膝被硌得紅腫,有些地方略擦破了點皮。葉斬淵轉身從車廂的櫃子裏取了藥酒,我聽他微微鬆了口氣正準備放下心來,他忽然淡淡開口:“我出現在邊關,是因為我在尋找我的身世。”

我愣了愣,一時沒反應過來:“身世?”

“是的,身世。”他居然點頭,再次重複我的話。

什麽身世?難道他……驀地我坐直身子,盯著他。

“我不是父王的親生兒子。”燭火下,他望著我的眼,一字字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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