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來思

(一)

二十五年前,黎國與嶽國見大靖新皇登基忙於應付士庶紛爭、朝政改革和三年的大旱之災,以為有機可乘,於是聯手在北地挑起戰爭。父皇命葉漫雅為征西將軍,帶十萬大軍配合安大將軍平亂。葉漫雅帶了一名袁氏女子在身邊,那女子據說美麗聰慧,既能紅袖添香,也能運籌帷幄,甚得葉漫雅寵愛。她開始還做男裝打扮混在軍營當中,但隨著肚子越來越大,終是瞞不住,不得不被送到了平陽城中待產。後來平陽城遭遇敵軍的刺客偷襲,袁氏因受驚嚇而早產,雖母子平安,但袁氏卻因調養不當一直身體不好。

這些事,早在懷疑葉斬淵是小武的時候,我已經找人調查過了。但我不知道的是,原來敵軍偷襲平陽城時,那袁氏卻是因為保護父皇才被刺客所傷。

之前父皇似乎也跟我提過那回的禦駕親征,他是偷偷扮成葉漫雅軍前的校尉隨行。聽故事的時候我年紀尚小,一耳朵聽另一耳朵就冒出去了,直到自己後來上了戰場,再想起此事才覺得父皇當時的草率,有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身為大靖帝王竟敢如此冒險。如今聽葉斬淵提及,方知當時情境竟比我想象中還要危險。

“其實當時刺客那一劍正中腹中,那個孩子根本不可能活下來。”葉斬淵一邊為我的腿擦藥一邊道。

我不由得呼吸一窒,真相呼之欲出。

“你猜得不錯,父王極寵母親,怕她傷心難過,於是連夜讓人去尋找附近剛出生的嬰兒,於是……便是我。”葉斬淵說這話時,語氣平靜,連給我上藥的力道都不曾變化半分。

聽說當時袁氏重傷昏迷了三四個月才醒,那時的嬰兒一天一個樣,估計她醒後也不好分辨懷中的嬰兒究竟多大,這才蒙混過關的吧。

“我之前說過,母親是個聰慧的女子,她又怎麽能分不清自己的孩子?隻是她為了讓父王安心,才故意裝作不知。而回到南地,她知道身體每況愈下,以死相逼讓父王娶了側妃……”

是啊,失去愛子的她又怎麽能不傷心呢——身心俱傷,這才是她身體一直不好的真正原因吧?而父皇後來封葉漫雅為大靖朝唯一的異姓王,又給了他南平封地是想補償他們,可再多的補償卻也終代替不了失去骨血之痛,所以她才過早地抑鬱而終。

我默然。開始隻是想知道他為什麽那麽巧出現在嶽國邊境,想不到竟扯出這樣酸楚的秘密,我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好。

葉斬淵替我整理好褲角衣擺,忽然伸手摸摸我的臉頰笑道:“你不必替我難過,父王和母親都待我極好,就算是挽波和憑瀾,他們也一直敬我愛我。”

想必他們都是對他很好的,否則他不會到現在依舊用了“父王”和“母親”這個稱呼。和葉氏兄弟僅有的幾次接觸也能感到他們對他的維護關切,那日在晗夕宮葉漫雅說葉斬淵經曆坎坷,求我善待他時的表情——我心突然酸楚起來,隻覺得當時呈久打我那幾下並不算重,自己這般狼心狗肺地對待一個父親的愛護托付,真應該再捅自己幾刀才解恨。

我抑製不住自己的難過,隻能伸出雙手抱緊眼前的男子,將頭埋在他的懷裏,心底發誓,一定要對他更好!

也許葉斬淵是會錯了我的意,以為我還在難過,他輕輕摸了摸我的發,聲音平添了幾分感慨:“阿夜,這樣我已經很感激上蒼了,所以有時候說,緣分真是個奇妙的事,兜兜轉轉一圈,想不到我還是以這樣的方式護在你身邊。”

我剛想解釋我的自責,但聽了他的話卻還是忍不住產生了一絲好奇。我知道當初父皇有意撮合我跟南平王世子,估計也是想換一種方式補償葉家罷了,反而是葉漫雅沒同意,如今想來也能夠理解他為什麽拒絕父皇好意。隻是莫不是還有我不知道的什麽事在裏麵?

“你聽說過昭焉族嗎?”葉斬淵低柔的聲音在我頭頂上方響起。

以前小武雖惜字如金,但聲音低沉悅耳,而變成葉斬淵後低沉依舊,卻平添了幾分喑啞柔和,我開始以為他隻是因為不讓我認出來故意如此,後來聽安沐軒解釋才知道,竟是他當初替我擋的那一箭傷他太重,心肺皆損的緣故。心又疼了幾分,想了會兒我才反應過來:“昭焉?”

昭焉,是一個十分奇特的部族。我依稀記得曾聽父皇提過。

他們生活在大靖以北靖黎嶽三國的交界之地一處叫昭淵的雪山深處。傳說他們是天犬與人的後代,有極強的忍耐力,目力佳,聽力強,骨骼柔軟,極俱習武天分,善埋伏追蹤,且生性忠誠。聽說一百餘年前大靖皇帝無意中救過昭焉部落,於是長老曾許下血誓,每任帝王登基,都會為他訓練五百名昭焉勇士,他們將誓死效忠大靖皇帝——這些便是皇帝最隱秘的勢力。

後來當我接手父皇的權力時,才知道那些最得力的暗衛大多是昭焉人。難道……

“那時先帝剛剛登基不久,正好昭焉培養的死士中有剛剛出生的嬰兒,昭淵山又離邊關不算太遠,於是父王就挑中了我。”這就是他五年前遠赴北地的真相?

我不禁想起第一次在邊關救下他的情形,那時他被突如其來的雪崩掩埋在下麵,若不是我和六哥巡查時無意中路過,他幾乎葬身在荒野。也是,一個長年在南方溫暖之地長大的人,就算再有武功能力,隻怕也不能一下適應西北的寒冷。

後來他在長陽休養了不過幾個月就不辭而別,我再見他時,已是被周瑞打落在崖下之後。

而那段時間,他出現在邊關果然是繼續查找自己的身世去了,所以才會無意間遇到安四叔。我聽說昭淵雪山的位置極為隱秘,不過看樣子他是找到了。

“所以你看,我比我的族人幸運得多。”

我正琢磨那些往事的來龍去脈,好久才驀然明白他的意思。

父皇去世後,他的隱秘勢力都交付到我手裏,包括他的暗衛死士。而當年他若沒有被送到葉漫雅身邊,肯定也會成為這些人中的一員。

難怪他說冥冥中自有緣分,所以知道自己的身世在崖下救下我之後,才會像個影子一樣陪在我身邊三年,才會無怨無尤為我做了那麽多,才會替我擋風擋雨擋箭嗎?

我越想越是驚心,猛地離開他的懷抱:“你知道我從來都沒有……”

“我當然知道。”他豎起一根手指封在我的唇上,搖曳的燭火越發襯出他眼底深邃如海,“死過一回之後我曾經想過,如果你心裏沒我,我將永遠把這些秘密埋在心底,也永遠不會再是‘小武’,因為除了小武,我還是葉斬淵,我已經辜負了父王那麽多年。可是阿夜,直到那日在‘點春宴’你當眾失態,才讓我有勇氣去確認你的心思,才讓小武又‘活’了。所以,不管你麵前的是小武還是葉斬淵,我都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他說得很輕柔,每一個字都很慢,宛若誓言。

我鮮少見到他如此鄭重的表情。

之前我一直以為他換了葉斬淵的身份對我疏離冷淡,隻是因為怨我傷透了他的心,竟不知道有這般曲折的心思在裏麵——他一直以為我愛慕的是安沐軒,所以放手竟也隻為了成全!

也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了他剛才在巷子裏逼我的真正原因。他想得到我的信任關注,就像那日去朝陽殿的路上一樣,不隻是暗衛和影子,而是堂堂正正和我並肩走在朗朗陽光下的同行者!

我怔怔望著他,忽然撲了過去,緊緊抱住他,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將我那積壓在心底無從宣泄的酸澀內疚自責感動種種情緒釋放出來。

“葉斬淵,我不要你做我的死士暗衛,我不要你為了保護我的性命搭上自己,我要你活著,我要你陪在我身邊,我要你能讓我好好愛你!”

我一邊吻著他的唇一邊含混地說著,不在乎他能聽到多少,這是我的心聲,這是我用所有一切在心中許下的誓言。

我的動作顯然過於突兀,葉斬淵一個不穩就被我按倒在車廂之中,似乎被嚇了一跳,但他伸了手緩緩攬住我的肩,將我固定在他身上,細細地回吻著我。他的吻溫柔細膩,如三月的春風四月的春雨,似露水清涼湖水包容,撫平我心底的不安和愧疚,我在他懷中慢慢平靜下來,與他唇齒糾纏著,隻想就這樣與他纏綿直到天荒地老。

忽然他的唇從我的唇角移開,將我的頭按在他的懷中,輕輕歎了一聲——就算沒吃過豬肉我也是見過豬跑的人,我感覺到了某處異樣,趕忙從他身上爬下來。

他也坐了起來,默了半晌才瞅著我吭吭笑著:“想不到我竟感動得讓公主殿下如此急於以身相許,還是你以為為夫真的不行,才這般撩撥著試我?公主殿下果然情趣與旁人不同,原來是喜歡在車上……”

我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剛才把他按倒對他又摸又抱的模樣,倒真有幾分像個女色狼,明知道他故意打趣我讓我寬心,我還是嚇了一跳,就算本宮再荒唐,也沒想過在車上做這樣的事。

許是見我羞得無地自容,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以前的小武從來都是沉默寡言的影子,葉斬淵在我麵前也都苦大仇深的模樣,我很少見他如此歡悅明朗的笑容,不由得瞧呆了,隻覺得自己出糗換得他這樣的笑,倒也是值得的。他似是明白我的心思,狀似遺憾地輕歎了一聲:“若不是還有旁的事,我還真想把正事辦了。”

想到剛才在巷口給葉斬淵送信的那人,還有陸風出現在我麵前沒來得及傳遞的消息,猛地起身:“正事?之前那些事才是正事好吧!”

“好吧。”葉斬淵隨著我一起坐好,順便替我理了理頭發才緩緩開口,“沈溢真的來過這裏。”

我抬頭望著他,這便是剛才巷口灰衣人告訴他的?

“時間緊,我的人也隻查到他在這裏住過兩晚。他應該是偷偷來的,但因為看上了那個華鳳樓的小孟公子,跟當地的一個紈絝起了點糾紛,這才讓劉郡守認出來的。”葉斬淵輕輕叩著桌麵,唇角微抿,“我聽說他住的那兩晚隻是落了腳,那一整天卻不在城中。”

我必須感慨他跟我心有靈犀—— 一早聽劉郡守提過之後我就動了心思想查證這件事,但這一天心情跌宕得還沒來得及安排,想不到他竟已經替我做了。

“你在平陽城也有人?”

“以前父王的一些舊部罷了,不過沒有你的人脈厲害,接下來需要查什麽隻有你自己來了。”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葉漫雅也曾當過征西將軍一事,但葉斬淵的坦言還是多少讓我有些意外。我總覺得葉漫雅有什麽不良居心,特別是在他跟母後的關係上,我始終不能釋懷。可是知道了葉斬淵身世等諸多秘密,得知葉漫雅對袁氏女子的一往情深之後,我又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什麽誤會。

但現在顯然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我的行李不在身邊,於是隨口問道:“車中可有地圖?”

葉斬淵從車廂一側的暗格中取了遞給我,我打開便明白他剛才為什麽猶豫了一下。

在我的注視下他歎了口氣:“沒錯,這份地圖是安大人交給我的。”

這份地圖我自然熟悉,不同於上交給朝廷的那份,不僅因為細致了許多,更因為我認得安沐軒的筆跡,這份應該是他親自手繪的。而之前他也給過我一份,我讓韓清帶在了身邊。

“安大人對你可真好。”我斜睨著他故意道,真不知道這兩個人什麽時候開始狼狽為奸的。

他卻似笑非笑地挑挑眉:“安大人給我的可不止這一樣,不過我可不覺得他是對我這麽好……別逼我問你和安大人的關係。”

他很少有這樣的表情,燭火下的俊顏朦朧而魅惑,我的心卻突地一跳,總覺得他似乎知道些什麽,又不敢去試探,於是識趣地閉了嘴,老老實實看地圖,然後將手定在了某一處。

“赤岩口?”

我點頭:“沈溢來這裏絕不會是遊山玩水,而以他這樣長於安樂窩中的人也沒有體力騎馬飛奔,以他一整天的腳程來算,往返最遠隻能到這裏,而赤岩口應該是離黎國最近的關隘。”

那裏向西是萬裏黃沙的烏爾幹沙漠,向北是早已幹涸的涇河古道衝刷過的紅石斷崖,溝壑縱深百丈,成為大靖與黎國的天然屏障,因為沒有任何經濟價值和戰略意義,基本上屬於幾不管地帶,所以很少有人留意,隻有長陽守軍巡查時才會偶爾經過。但以前我在邊關時,聽說還是有亡命之徒從那裏走私給黎國粗鹽生鐵,也偶有西北流寇出沒。

“沈溢既然是偷偷跑出來的,必然不敢從長陽關出關,赤岩口雖然偏僻危險,但若有心,派那麽幾個人翻越不毛之地也不是不可能。”我下意識敲敲桌麵,咬牙切齒地道,“他千裏迢迢來,總不能是去遊山玩水的吧,隻要能確定他去過那裏,這廝必然跟黎國有勾結。”

葉斬淵不語,我抬頭見他的目光盯在我手上,反應過來這個動作是長期以來他的習慣,不由得麵上一紅,卻又想起我易了容他估計看不到我的臉色。但我的手指忽被他握住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這才感覺到耳郭也熱得發燙,心中戾氣漸散了幾分,白了他一眼:“跟你說正事呢,你正經點好不好。”

他得意地笑了下,熟悉的小虎牙微露的樣子晃得我心又跳亂了,真是的,再這樣下去,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

“好,說正事。”似乎我的手足無措滿足了他的虛榮心,葉斬淵微正了神色,“你說這件事皇上知道不知道?”

(二)

我默然不語。

當年長陽關被襲時間拿捏得很準,我前腳帶三萬士兵離開後腳黎國軍隊就偷襲了過來。而且他們如何誤導讓我們隻以為是流寇,如何避開斥候暗探……其間雖然有我方主帥失察之責,但要說沒有內外勾結,打死我也不信。

而這件事皇兄是不是參與其中,我卻一直很怕想下去。當初突然的變故打亂我的節奏,讓我不能帶兵回京幫母後奪權(雖然我也沒想過要幫她),之後皇兄和許定遠以有人勾結敵國為名以迅雷之速換掉了長陽關、平陽關和平陽城內的將領和官員,全部安插成自己的親信,更讓母後因為我的戰敗牽連而在朝中失了不少擁躉勢力,而他的皇位則在國之危難關頭越發穩固。

所以若說起來,他才是這當中最大的受益者。

這些事呈久他們一開始也分析過,卻沒說得那麽透徹,估計是怕我難堪,可是但凡有點腦子又怎麽能想不到?

這幾年我總是懷著些僥幸的心理,覺得也許是因為長陽軍中出了叛徒與黎國勾結,又或者隻是許氏一族為了自己的利益集團背著皇兄所為,所以把憤恨全部轉嫁給了許家。可如今看來,沈溢前次來邊關必然拿有皇兄的旨意才這般有恃無恐,所以劉郡守也敢在皇兄的親信麵前如此坦言。

沈溢來這裏若真的見過黎人,那麽——皇兄便絕對跟三年前的事脫不了幹係!

“皇兄不是大靖君王嗎?身為這片江山的主宰者,身為萬千子民的掌握者,他難道真的為了那個位子而無所不用其極?長陽關五萬將士的英靈,父皇多年為培養長風軍精銳耗費的心血,大靖在黎國麵前的屈辱求和,他怎麽能用這麽多的代價來成就他的君王之路!”

可話一出口,便是連我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的天真。十年前他能讓人在自己胸前刺上一劍隻為陷害對自己皇位構成威脅的兄長和嫡母,三年前他能讓人在回京的路上狙殺親妹妹隻為阻止我成為“攝政長公主”,連兄弟姐妹甚至自己的性命都能成為賭注,天下又有什麽是他不能舍棄的!

彼時在朝陽殿,他喚我“溶溶”,恨我不爭,對我“語重心長”,我竟還有幾分酸澀傷感,可此時唯有無窮盡的憤怒悲涼。

便是不看那搖曳的燭火,我也覺得眼睛生疼,而且心中的疼更似荒草一般不停地蔓延,直割得我每一塊骨骼每一寸肌膚都疼,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將頭抵在桌上:“是不是生在皇家,就一定要承受這樣的痛苦,就一定要踏著萬千人的屍骨拚命地往上爬?這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嗎……葉斬淵,你說我怎麽辦,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葉斬淵輕輕一歎,手撫過我的頭頂,帶了溫柔與憐惜。我靜默良久,喃喃苦笑:“若是九哥或安沐軒在就好了。”

在我頭頂的手似乎頓了一下,我怕自己的話又讓他覺得我是因為不信任他才這般說,忙抬了頭,誰知還沒來得及開口,葉斬淵便苦笑道:“阿夜,我從來沒想過跟呈久他們比,那種超越生死的情義我隻有羨慕和感佩。”便是在這樣複雜的情緒之下,我還是忍不住想到當時我趕小武走時他的那番話,我覺得自己真是又蠢笨又自私,但還沒來得及更加自責,便又聽他道,“我也知道呈久和安大人都是精於謀略之人,但你既問了我又提他們,也未免太瞧不起你的夫婿了吧。”

我愣了愣,有點跟不上他的思維。

其實當時我隻是在用這種方式宣泄我的難過,並不指望他能告訴我怎麽辦,那是皇室的肮髒,沈氏的恥辱,讓我覺得不堪和尷尬。

可如今望著他明亮清澈的眼,裏麵全然是堅定鼓勵和溫暖包容——我忍不住握緊他的手,再難過再難堪,有眼前這人與我一同麵對,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又如何?我隻需麵對自己的良知,隻需保護好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便足矣。

心緒漸漸平靜下來,我知道他有意逗我開心,於是點頭:“也是,你出身南平王室,鉤心鬥角自然也學得不少,那麽請問世子,我應該怎麽辦?”

“我南平葉氏從不曾有這般齷齪的事。”葉斬淵不滿我的話,白了我一眼,敲了敲桌麵,“我替你想的辦法就是——將這件事交給安大人去辦。”

我便是心頭沉重,也忍不住讓他這句話給逗笑了。我瞪著他:“你這是什麽狗屁主意,他一介二品文臣,還能有什麽辦法?”

誰知他卻沒笑,也瞪著我,眼神中漸漸有幾分審視思量的意味。

我從來沒見過他這般模樣,笑容不由自主凝在唇邊:“怎麽了,幹嗎這麽看我?”

其實我有點心虛。畢竟我還是了解葉斬淵的心思,他對我跟安沐軒的情分多少有些難以釋懷,而我又實在沒辦法開口解釋,除了事關父皇的秘密,誰讓我年少輕狂的時候也的確被他的風姿所惑愛慕迷戀過他呢,何況不久前我為幫他在朝堂立住腳跟便是連臉麵也不要了,這件事被傳得十分不堪,更成了當初他離開我的導火索。我見他不語,有點不安地絞了絞手指:“我並不是不忍他卷進這些是非,隻是覺得他在朝中位置尷尬,何況他才重返朝堂……”

他略垂了眼打斷我的話:“定國長公主,你可曾想過先皇為何會給予你攝政監國之權,把長明驛的兵符和暗中培植的不少親信勢力交給你?”

我再一愣。

這是我與他坦然放下心結以後,他第一次如此稱呼我。我心突地一跳,盯了他良久:“你不會以為父皇想讓我取而代之吧。”

“就你那點心思,別說鬥不過你皇兄,就算真上位隻怕不出三日也會被人害死,而且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先皇就是病糊塗了也不會做此打算……”

我聽他如此說,心裏默默鬆了口氣,忙點頭不迭:“是啊是啊,我也這麽想的。”

雖說前朝有女子稱帝,但通古朔今也不過隻出了這麽一名奇女子,而且人家可是從小就被父皇當繼承人來培養的,又有朝中大臣各種支持。像我這樣連行兵打仗都意氣用事最終一事無成的人,又哪能堪此大任。其實我也一直想不明白父皇為什麽會如此做,最後隻能把它當成父皇心疼我這個女兒,想保全我一命罷了——畢竟有這些傍身,無論皇兄還是母後總會多些顧忌,否則我估計不用皇兄當年的行刺,我在邊關養傷時就會被母後哢嚓了。

“反正總不會是想讓我幫母後奪皇兄的權。”我想了想又道。

葉斬淵默了下:“你母後?”

我看了他一眼坦言道:“當年我大皇兄雖然還未進京就被許氏派人殺了,但他其實有個遺腹子,算算年齡應該三歲多了,母後偷偷養在宮外以為沒人知道……”

但我有暗衛,又豈會查不到?雖然我跟這位大皇兄一向不親,畢竟那孩子姓沈,是沈漓唯一的血脈,所以我才故作不知。可母後這些年來不死心地籌謀,顯然是覺得太後不如太皇太後有吸引力,三歲小孩登基她才能名正言順地垂簾聽政。

“反正不管怎樣,我不會幫她。”我咬咬唇,“當年她害我這般慘,這仇我還記著呢。”

估計我這副傻兮兮的表情讓他實在看不下去,他伸手點著我的頭一股子恨鐵不成鋼的勁兒:“沈舒夜,你究竟是真傻還是裝傻,沈家怎麽就出了你這麽個豬腦子!”

呈久經常用這樣的語氣罵我,所以我並沒覺得有什麽羞恥,但自尊心還是小小地受到打擊,不禁有點沮喪:“我做人還真不是一地失敗,連長陽邊關都守不住,連我的兄弟同澤都護不了,還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身敗名裂,莫說皇兄母後,便是那一肚子壞水幹盡惡事的沈溢都比我聰明……”

葉斬淵忽然將我擁入懷中:“但他們加起來都比不過你,因為你永遠不會出賣大靖的江山和百姓的性命去換取自己的利益。”

我知道他是怕我會難過,如此安慰我,於是輕聲笑道:“這倒說得是。”

我埋首在他懷裏,雖然看不到他的神色,但聽著他一下下沉穩有力的心跳,便覺得十分心安。

“阿夜,其實你沒有那麽笨,有些事我知道你隻是不願去想,不想就不想吧,總歸我在,替你多想一些罷了。但如果你信得過我,便聽我的,如果真查出來沈溢是陛下授意前來邊關與黎國人接觸,那麽就交給安沐軒去辦,他必不會讓你失望。”

他在我頭頂上的聲音沉沉的,像小時候我住的晗夕殿簷下的銅鈴被風吹響時的悅耳柔和,從他的胸膛發出共鳴,沉穩得好似直透到人心裏麵去。

我靜默良久,在他懷裏蹭了蹭:“好,我聽你的。”

我起身,從懷中掏了那枚陶製的護身符,輕輕吹了幾下。

“三長一短是讓傳遞信息,兩長兩短是召喚善於追蹤的暗衛,一長一短是有十分危急的事情?”葉斬淵忽然挑眉看著我,我不由得一愣:“你怎麽知道?難道是秦……”

我生生將“秦總管”三個字咽了下去,並不是對他有絲毫懷疑,隻是畢竟這不隻事關我一人,若征得秦總管同意,我自然會把一切說給葉斬淵。

“當年我也正是因為無意聽到這種哨聲,才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世,因為除了我,我父王和兩個弟弟甚至其他人,都聽不到。”他似是沒在意我說了一半的話,隻淡淡道,“後來我發現,除了聽覺,我的視覺和對危險的感知能力都與常人不同。”

我一直以為能聽到這種哨聲需要經過特殊的訓練,原來竟然是昭焉人與生俱來的本領。想到他還是小武跟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有時候因為要召喚暗衛,常常會找各種理由支開他,那時他是能聽到這種哨聲的吧?隻是因為身世的緣故,為了讓我安心,他故作不知罷了。

原來便是我不說,其實他早就知道了我那麽多的秘密。

眼眶又有點脹痛,我欲張口,卻聽到車廂外輕輕的敲門聲而住了口。

閃身進來的是陸風。

車廂寬敞,多了一個人並不顯得擁擠,但不待他行禮,我便將沈溢之事交給他去辦,他默然應下,然後看了眼葉斬淵。

我不知道他對葉斬淵是種什麽心思,但身為我最貼身的暗衛,我與葉斬淵之間的種種他亦應當了解,亦不會相詢。於是我沉默不語,剛才在巷口他現身應該是有消息傳達,現在我隻等他開口。

葉斬淵忽然笑道:“他不會以為我要搶他的飯碗吧。”

我一噎,無聲瞪他——難道你不知道其實你已經搶了他的飯碗三年了嗎?

陸風目光閃了閃,卻沒笑,隻沉聲道:“剛才邊關傳來消息,韓大將軍於兩日前出了長陽關,隻身朝龍首山去了。”

我大驚,不禁坐直身體:“隻身是什麽意思?”

韓清臨去邊關時,除了三萬禁衛軍,亦帶了十三名貼身親兵,這些人是從禁衛軍中選拔的佼佼者,我不知道其中有沒有皇兄和母後的耳目,但其中卻有五名是我安插進去的暗衛——我說過,我的兄弟已經不多,我不想再失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雖然我知道戰爭的殘酷無情,但我想盡力保住他。

“發現韓將軍連夜出關,十三名親衛全部追了出去,誰知到龍首山西側的八裏坡時,卻突然失去了韓將軍的蹤跡。”

“然後呢?”

“暗衛中當有善追蹤者吧?”

我和葉斬淵的問題同時出口,陸風又看了眼葉斬淵才道:“自然是有,但那片樹林後是綿延的山穀,地形錯綜複雜,天色太暗,親衛不敢再進,而善於追蹤的暗衛說,他發現當時隻有韓將軍一個人的馬蹄印跡最後消失在樹林深處,而且一路上並沒有打鬥或者掙紮的痕跡。”

一邊聽陸風講,我一邊定睛在攤開的地圖上,龍首山地勢其實我早就了然於胸,所以迅速找到了他說的那個位置。

從八裏坡向西北五六裏地便是龍首山側峰穀底,有數道山脈綿延其間,山路險峻,根本無法繼續追蹤。我又細細看了地圖,似乎哪裏又跟記憶中的不一樣了,果然如安沐軒之前所說,自從龍首山歸為黎國所有後,他們為了山中礦藏已將龍首山一些山峰炸平開采,不少山勢已毀——手指順著他標注的地勢遊移,我不禁大驚,這裏距離黎國開山挖礦的營地,竟然不足三十裏!

我的手指忽然被葉斬淵握住,這才發現自己的手竟如此冰涼而帶了顫抖。

“韓清一向性情沉穩,並非魯莽之人,他能匹馬獨行,必然是有他的理由。”葉斬淵平靜的聲音響在耳邊,卻絲毫不能讓我安下心來:“邊關唯一能讓三哥心亂的,我隻怕……隻怕是黑龍騎……”

是的,我最害怕的是他發現了黑龍騎的蹤跡——五年前與黑龍騎交鋒,他一劍重傷黑龍騎首領,才讓他們消停了兩年。之後黑龍騎卷土重來,看著他們無情地殺戮,如重型戰車般碾軋長風士兵,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就此消逝,三哥深深自責,覺得當年一劍沒有斬草除根才引來他們更加狠厲的反撲,而兄弟們因他之過死傷殆盡,自己卻苟且偷生。

所以此去邊關之前,他曾跟我們幾人立誓,必要替長風軍的兄弟報仇。

“阿夜,關心則亂,現在不是你胡思亂想的時候。”葉斬淵握著我的手緊了緊,將我從以前的思緒中抽離回來。

“我要立刻去長陽。”我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字地道。

“沒問題。”葉斬淵毫不猶豫地點頭,沉吟了一下又道,“臨行前還有些事要安排布置,我需要你的暗衛配合。”

聽他如此說,我愣了愣,伸手去掏懷中的陶笛準備遞給他:“好。”

“不用。”他目光隱有流光劃過,卻輕輕按住我的手,目光看向車中沉默不語如隱形一般的人,“讓陸風去辦就行。”

“屬下遵命。”陸風倒是也應得毫不猶豫。

葉斬淵默默點頭倒也不耽擱,取來紙筆邊寫邊道:“麻煩你把這幾封信送出去,抓緊時間,越快越好。”

其實現在除了趕去邊關,我其他心思皆無,任由他交代陸風,目光隻盯在麵前的地圖之上,仔細思索自己是不是錯過了某些細節——此時我不知道該埋怨呈久的“烏鴉嘴”,竟被他說中了長陽關意外,還是該感謝他的未卜先知——畢竟我離長陽已經很近,也許隻有到了那裏才能找出韓清不辭而別的真相。

(三)

本來我想騎馬,畢竟速度要快很多。但因為我的眼睛不好,加之這三年的毒傷及養尊處優,讓我識趣地選擇了乘車,順便對著地圖發呆,想理清思路。其實不得不承認,服了安沐軒給我的藥,我身體還是有點改善的,至少頭疼發作的次數變少,而且好像也沒再怎麽暈過去過——雖然不能根治,但這總算是件好事吧,如今有葉斬淵陪在我身邊,我自然更想活著,多一天算一天。

然而數次聽到葉斬淵別過頭用手緊緊捂著唇用力壓下咳嗽,我便覺得老天待我還真是殘忍。

“放心,我沒事,大夫說那一箭傷了肺,這咳嗽怕是要伴我一輩子了,你不嫌棄就好。”默了片刻,他又喃喃低歎了一聲,“幸好那一箭隻是傷了肺……”

幸好——我剛要瞪他,卻忽然覺得真是“幸好”,若是再偏一點傷到心髒……就算此時他坐在我身邊,那結果我也不敢再想。

“不嫌,當然不嫌,你不也沒嫌我內力全無,又有這一臉的傷嗎。”自從他成了葉斬淵,我在他麵前便沒了任何脾氣,趕忙向他笑道。其實我不能陪著他一輩子,但這份傷卻要伴他終生,我不知道是該開心還是該難過。

長夜便是在這樣又急切又難過不安的糾結情緒中慢慢度過,終於迎來了黎明第一道曙光。萬丈朝霞從身後大靖關內廣袤的平原升起,將整個山川大地皆鍍上熾烈的色彩。

我沒有回頭,隻望著這座飽經戰火的巍峨城池,若我還有淚,必會淚流滿麵——長陽關,時隔三年零二百七十六天,我又回來了!

長陽關,大靖西北的第一關隘,已有數百年的曆史。因為有龍首山作為天然屏障,這裏直到三十年前還是一座擁有近萬人口的小鎮,常有胡人及西域商人路過此處再向西南通商,甚至有些黎人會偷偷越過龍首山,用礦產或皮毛換大靖的棉布和粗鹽。

直到二十多年前黎國換了強悍卓絕的君主,統一了整個黎國部族,將部族所有彪悍的男人和山匪組織起來建立了強大的軍隊,硬是將龍首山炸出可通往大靖的大道,可一次通行上千士兵,然後聯合了嶽國一起突襲邊關,從此西北邊關告別平靜,烽火不斷。

因為黎軍經常衝過來燒殺搶掠,不過短短二十幾年,這裏的居民死的死逃的逃,而十年前我來這裏時,這裏幾乎已經沒有了人煙,也隻能從那些殘破的土牆屋瓦和高大的城郭上才能看出些許昔日繁華的痕跡。

後來,長陽關就隻作為一處戰略要地,隻有服役的士兵長年駐紮在這裏,連平陽郡的府兵,大都是半年一換。

望著離得越來越近的城牆,那些記憶便似潮水一般鋪天蓋地地湧了出來——無數次午夜夢回時分夢見的長陽邊關終於已經近在眼前。

我不知道葉斬淵當時用了什麽辦法讓劉郡守沒有起疑,還依然可以頂著段承璋的麵具連夜離開平陽城。盡管我心急如焚,但我也知道,有這層身份的保護,處理事情會方便很多。

長陽關遙遙在望,三裏之外早有人迎了過來。

為首的三人,恰巧我都認識。

居中的男子年過四旬,一身正三品官服雖然十分鮮亮,卻與他尖嘴猴腮的模樣十分不般配,他便是幾個月前皇兄派來的監軍馬逢年,此人原本是兵部侍郎,亦是許太師一手提拔起來的得意門生。

左首邊的那名身著鎧甲的高瘦男子,是長陽關的守將都尉陳元中,他是長陽關前守將鎮護將軍陳括的長子,而陳將軍正是從前我在長陽關時陪我一起組建長風九騎的師傅,在長陽關破時以身殉國。陳元中原本在河州郡任職,長風軍兵敗後他自請調於此處,聽說此前一役與黎軍交戰時他身受重傷,這才讓朝廷不得不任命了韓清為將軍。隻是上次見麵時,他還是名算得上是魁梧清俊的男子,可幾年不見,他竟滿麵胡須消瘦若斯,隻怕與受傷有關,這幾年他亦不好過。

而右首邊依然身穿禁衛軍服的年輕人叫霍青岩,他是韓清從禁衛軍中帶來的人,現任軍司馬一職——估計是因為韓清私自出關,不得已由他代表出麵,所以他的臉色最是不好。

我不由得怔了怔,想不到段承璋的麵子好大,竟能讓邊城權力最高的三個人同時相迎。

馬逢年說了一大堆場麵話後,我連忙打開車簾讓“段承璋”露出臉來。

“多謝馬大人……隻是在下一路染了些風寒……咳咳,實在見不得風……咳咳,實在抱歉……”

其實葉斬淵不用刻意偽裝,這撕心裂肺的咳嗽已讓所有人聽得跟著喘不上氣來,誰都不會懷疑他這病是假的。

我心揪了揪,怕他再咳下去,連忙放下車窗道:“各位大人,我家先生在靈川郡就染了風寒一直沒好,昨夜一路奔波病得更重了些,實在是見不得風。”

“無妨無妨,西北天氣寒冷惡劣,本官初到邊關時也病了許久,這才好了些。”馬逢年笑道,“我營中有從京城帶來的大夫,醫術十分了得,吃幾服藥便能緩解。”

隻聽“段先生”咳嗽間嘶啞的聲音自車內傳出:“如此……多謝馬大人了,咳咳,隻是,軍務要緊,咱們……還是先回營商討此事吧。”

“是是,段先生說得是,如此就辛苦段先生了。”

說罷,馬逢年便招呼人馬帶路往軍營走。

發生了大將軍失蹤這麽嚴重的事,這位監軍居然還能笑得一派輕鬆,我不知道是他心太寬,還是他巴不得韓清出事。隻是聽他如此熟稔的語氣,我心中微微一沉,難怪葉斬淵要躲到車裏不現身,不知道他能瞞到幾時。

這裏早已沒有了居民,也就沒什麽內外城之分。兵營修在距離內城門十餘裏的山坡一側。那裏視野開闊,山頭就有瞭望崗哨,與城樓烽火台相呼應,且能依地勢抵擋西北凜冽的寒風。

葉斬淵直到中軍大帳前下了馬車,又作勢咳了幾聲,我剛要過去,誰知馬逢年一下就擠開我親自扶了他進去。我愕然,馬逢年好歹也是正三品的京官,段承璋卻是連官職都沒有的布衣,他怎的如此紆尊降貴——便是私交再好,場麵上也不可做出這樣不合時宜的舉動呀。

但掃了眼帳前迎接的諸人各自不同的表情,有的了然一笑,有的冰冷不屑,有的麵色難看,我心下又隱隱有些明白了。這廝故意在別人麵前顯得與皇上的親信親熱,分明是狐假虎威。

我跟在後麵,隱隱聽得馬逢年低聲道:“段先生可知長陽關主帥韓清失蹤一事?”

葉斬淵隻是“哦”了一聲便不再作聲。

“禁衛軍中瞞得緊,說什麽韓清染了重病不便現身,當真以為本監軍不知他前夜偷偷出關之事?”馬逢年似是冷笑了下,因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卻分明聽到他聲音裏的得意,“下官昨日便已派了密使將此事快馬加鞭報與陛下和許太師,看下官不參他個通敵叛國之罪。段先生放心……”

後麵的聲音更低了下去,我不便跟得太緊,但用手指頭猜也知道必然不是好話,過了會兒便聽葉斬淵邊咳嗽邊道:“此事先不宜聲張,主帥不在若動搖了軍心引起事端,隻怕你我二人也擔當不起,一切等陛下的旨意再作定奪。”

“是是,段先生說得是,下官自是省得……”馬逢年忙道。

我不由得微鬆了口氣,不管怎樣,消息沒有走漏已是萬幸之事。

進得帳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巨大的沙盤,隻覺得心神**漾。想當年我們幾人常圍在那裏商討軍情,排兵布陣,轉眼物是人非,甚至連主位也因為韓清不在,馬逢年便不客氣地直接坐了下去。我在葉斬淵身後撇嘴忍不住腹誹,但願黎國軍隊來的時候他也能這樣主動率兵揮刀迎擊。

帳中聽監軍大人介紹著各位將領,雖然大多我不認識,但這些人的身份背景我卻都略知一二,畢竟韓清來邊關的機會太難得,我不能讓他孤軍奮戰,腹背受敵——唯有這個馬逢年,是我始料不及也不能輕易動的。

耳邊是鎧甲與兵器相撞發出的清脆聲響及各種寒暄之聲,我垂著頭默默在角落裏發呆。我早已不是其中的一員,眼前的一切有葉斬淵應付就好,我現在就想怎麽脫身去查韓清擅離邊關的真相。其實在來的路上,我已經讓暗衛和在黎國境內安插的細作去查了,想知道是否是黎國搞了什麽鬼。我也知道這麽短的時間不會有結果,卻依然按捺不住心中的緊張與不安。

驀地手一緊,葉斬淵在“百忙之中”好像腦後長了眼睛一般準確握住我的手,借著寬大衣袖的遮擋無人看見。他的手也並不暖,卻有一股暖意緩緩淌進心底,我自然是體會到他的用心,他是怕我胡思亂想,觸景生情。

我緊緊回握了下便連忙放開,眼前還那麽多人和事要處理,更何況還有個馬監軍如懸頸之劍——一個人的麵貌可以偽裝,但他的聲音舉止若真是相熟之人,又豈會分辨不出?

“咳咳!”說話之前“段承璋”又開始咳嗽,我真怕他把剛愈合的傷口再咳壞了,“實不相瞞,在下是奉陛下之命前來邊關,既然諸位都在,剛好在下手上有道密旨要宣。”

他倒也不廢話,直奔主題。

果然話音未落,又是一陣叮叮當當的鎧甲相撞之聲,眾人跪了一地。

我正猶豫要不要跟著跪下去,誰知葉斬淵從懷中掏了個黃布袋遞給了我:“我嗓子不舒服,你來讀吧。”

我好笑地看著他,知道他那點小心思,抿了抿嘴將聖旨掏出。待我看清上麵的字,卻再笑不出了。

“兵部侍郎馬逢年任長陽關監軍期間,欺君罔上,獨斷專行,與黎國暗中勾結意圖叛國謀逆,就地革職,即刻押解回京。暫由段承璋協助驍騎參領韓清全權處理軍中事宜。”

沒頭沒尾的兩句話,卻看得我驚出一身冷汗。

我跟皇兄雖不算太親,但他的筆跡我自小就見過,他繼位後大部分詔書都由翰林院代筆,可他的字我還是熟悉的。而密旨下方除了玉璽之印還有那枚“昭英殿主人”印,則是他的私章,他做二皇子時所住的宮殿就叫昭英殿。

如果說這道密旨真是葉斬淵找人偽造的話,那麽我隻能說這字臨摹得實在是太像了,像到我都以為這是真的——但這都不是主要的,最關鍵的是,我沒想到葉斬淵這廝膽子這麽大,假傳聖旨可是要滿門抄斬的。

聽葉斬淵又咳了兩聲,我回神,心道,這一路我們已經幹了不少大逆不道的事,估計接下來還會更多,抄斬就抄斬吧,反正我跟他已經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於是趕緊大聲念完。

營帳中一片抽氣聲,當然反應最大的便是馬逢年,但就在他跳起來準備喊冤之前,葉斬淵已經喝道:“來人,摘了馬逢年的烏紗,將他關押起來。”

這時候估計他也沒工夫裝病了,聲音響亮了不少。

帳外與葉斬淵同來的親兵看來是早有準備,話音未落,立刻衝進四五道身影,手中拿著繩索。

“段先生,下官……下官實在冤枉,下官在邊關兢兢業業,陛下怎麽可能會下這樣的密旨……”馬逢年嚇得臉都白了,他雖任兵部侍郎,卻是文官出身,讀過幾本兵書而已,主要還是靠抱許家大腿才升的官,身材十分瘦弱,還沒等話說完,就已經被親兵綁了個結結實實。他被按在地上,猶自不甘地掙紮,突然間抬了頭,盯著眼前的人,“不對,你……你不是……”

話未說完,口中已經被人迅速塞了布巾——我不禁抿嘴暗自笑了笑,早說葉斬淵有做壞人的潛質,瞧瞧這坑人計劃還真是周到,連堵口的布巾都備了。

不知道是所有人都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傻了,還是此人人緣實在太差,總之沒有一個人替他求情。

不過我聽說馬逢年來了邊關,的確是仗著三品官職作威作福,自己住的營帳大出主帳數倍且奢侈豪華,不僅自帶了廚子、大夫,還帶了美貌如花的侍女、姬妾,在衣食住行方麵還提出各種無理要求,韓清不滿足他,他就揚言要上報朝廷參他擁兵自重、欺君瞞上,搞得兵營好一陣子不得安生。後來還發生了侍女外出打水時被人按在河岸邊給強暴的醜聞。雖然韓清把涉案幾個士兵就地正法,卻還是引得軍中不少人對馬逢年十分不滿——畢竟這些男人長年駐邊,就算營外有紅帳,百裏外有平陽郡的妓館,但哪比得上京城女人的標致細嫩,這看得到吃不著豈不更讓人惱火。

聽到這消息時我還在京城,當時就恨這人長了豬頭,動搖軍心乃軍中大忌,他是來監軍的還是來毀軍的?說不定跟沈溢一樣就見不得邊關平靜安定,如此想,給他扣個謀逆的帽子倒也不冤。

這些人雖都是武將出身,但能坐到長史、校尉、軍司馬一職的人多少還有點腦子,知道有些事情絕對不能出頭,比如“通敵叛國”。

可是,想到剛才馬逢年得意揚揚地跟“段先生”表功,我的心還是沉了下去——古往今來,有多少名將就是折在這四個字上的,有時候哪怕是“莫須有”,卻也不得善終。

我心底默默歎息,衝動是魔鬼啊,三哥一向沉穩,怎麽能做這樣不靠譜的事呢!

(四)

傍晚時分,兵營炊煙四起,正是造飯時間。我換了件尋常的衣服,盡量讓自己不引人注目。當然,此時引人注目的任務交給了葉斬淵,畢竟朝廷派來的欽差一到立馬將馬監軍革職關押,這消息估計很快就會傳遍軍營。

我怕之前陸風的消息不準確,所以剛才找機會特意又詢問了跟在韓清身邊的暗衛,但那暗衛隻是把過程說得更加詳細了些,其實並無更有用的東西。

我並不是個心思縝密的人,這種境況之下更無法靜下心來剝繭抽絲地分析整個事件的蛛絲馬跡,葉斬淵說我“關心則亂”,其實除了關心,我更是擔心——擔心此時兵營的境況。

我在邊關生活許久,剛才一路行來,已經感受到了這裏的兵營氣氛的不尋常。

三萬禁衛軍出自京師,官兵均裝配精良、衣著光鮮,就連營帳都比其他軍隊的寬大厚實;兩萬平陽府兵不用想也知道聽命於平陽郡守,從郡守到都尉早都被許定遠收買滲透,也正是馬逢年能在邊關橫行霸道的倚仗,可葉斬淵剛剛索拿了監軍大人,這後續的矛盾葉斬淵還要謹慎處理;長陽駐軍的條件最差,我剛才看到很多兵都灰頭土臉、麵有菜色,營帳也陳舊殘破……什麽事情都怕對比啊!三支隊伍三種境況,能齊心協力原本是靠大將軍的指揮得當和皇兄授予的統帥權力維係,現在連大將軍都不在了,若黎軍來襲,誰能同時支使得了這樣三支軍隊?

我靜立在城牆之下,心中有些慌亂。

我以前在長陽關的內城牆西側第九塊城磚下挖過一個一尺見方的洞,藏著父皇特意讓人從京城捎過來的糖果吃食,被九哥發現之後,整個長風九騎的人就都知道了,然後他們挑我藏得最多的一次把東西全瓜分光了。我那次氣得大哭嚇壞了他們,到後來他們每回從平陽郡買了吃食或新奇的小玩意兒,便會放在那裏等我去取……其實在宮裏生活了那麽多年,什麽精致的吃食物件沒見過,但每回到那裏取東西,都是讓我最開心的事。

之前抱了僥幸心理,韓清會在那裏給我留點什麽,哪怕是隻言片語,可是別說那塊城磚,便是整個城牆都已變了模樣——原來,快四年了,人非物亦非!

“那回黑龍騎攻進來之後,在內外城牆上都澆了桐油點了火,幸好隻燒了一天就下起大雨,但城牆也全都熏得麵目全非。後來黎軍退了,朝廷派了陳都尉來守關,修城牆是項大工程,沒錢,他就讓我們用石塊填補了缺失和損毀的青磚,又在外麵夯了一層黃土……”

一道聲音傳來,嚇我一跳。邊關的天黑得早,天色一暗我的眼神就不太好使,竟沒發現不遠的城牆根兒站著一個人,何況我有意選了這個時間出來,就因為這會兒大家都在吃飯,除了守城士兵幾乎沒什麽人。那人邊說邊走近了幾步,我才看到他穿著長陽守軍的兵服,已看不清原本顏色,灰撲撲的十分破舊。

我怔了怔,下意識便道:“兵部和工部每年不都給平陽郡撥了修葺工防的銀子嗎?”

“這幾年連軍餉都短缺,哪裏還有錢修城牆?您看見關內那片地了吧,長陽駐兵連糧食都要自己種。以前安大人在平陽郡的時候還好些,有他盯著,朝廷多少總有點供給,後來安大人去了京城,這裏糧草克扣得就更加厲害了,說你們這些殘兵敗將還好意思拿朝廷的軍餉……現下青黃不接,大家就隻能啃幹糧,若不是這回韓將軍來,大夥有半年多沒沾過油星了。好多人都說,咱們還得感謝黎國軍隊呢,他們要不來打仗,朝廷怕是連長陽關還有三萬士兵都想不起來了。”

怎麽會這樣?我不由得驚怔住了。之前無論安沐軒還是韓清都隻字不提,大概是怕我傷心為難。

長陽關一直是我心底的一塊傷疤,是我爬得高又跌得重的地方,所以有時候我會刻意回避這些人這些事。而這幾年在京城之中,或明哲保身或蠅營狗苟,我竟然不知道長陽守軍境況如此不堪!

默了良久,我緩緩開口:“你幹嗎跟我說這些?”

那人又向前走了幾步,我才看清他黑瘦的臉上有一道傷疤,從左側眉心跨過鼻梁直到右側麵頰,幾乎深可見骨,讓他整個臉都扭曲著——我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自然是不會怕,但看著都未免有點膽戰心驚,受了這麽重的傷居然沒死,隻能說他福大命大。

我看的同時,他也在盯著我:“您是長風九騎的哪位將軍?”

一瞬間,我的心差點兒從嗓子裏跳了出來。幾乎是下意識,我就退了半步,許是我的表情太過震驚,動作太猛,我身後的幾名暗衛閃身而上,幾把刀便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隻有長風九騎的幾位將軍知道這塊城磚是空心的。”他雖然吃了一驚,卻並沒有被嚇住,似乎還笑了笑,卻讓他的表情顯得越發猙獰,“小人以前是七將軍的親兵,有幸被他賞過他從小將軍那裏偷來的京城的鬆子糖。”

靜默了下,我才道:“你瞧錯了,我隻是恰巧路過,更何況你原來隻是名親衛,若連你都知道的秘密,那還算得上什麽秘密。”

下一刻,那人便腿一曲,跪了下來。因為他的動作太過突然,暗衛的刀差點傷了他。我也嚇了一跳,心想他若想對我不利早就動手了,於是揮了揮手示意那幾名暗衛退了下去,又或者,我心裏或多或少對他有幾分信任。

我記得七哥身邊曾有個親兵叫寧小海,因為曾經救過七哥的性命,所以七哥待他便比別人親厚些,後來因為他打仗勇猛人也機靈,七哥便升他做了軍侯。但眼前這人一道刀疤幾乎把臉全毀了,天色又昏暗,我實在是分辨不出此人是真是假。但是,隻有跟我們十分親近的人,才會喚我小將軍——長風九騎共九人,我有自知之明地不敢當老大,於是便是從“二哥”開始排起,到我這裏就排出了第十個,於是我表麵上是朝廷稱封的雲麾將軍,但其實這些相熟的親兵、軍侯都願意管我叫“小將軍”,我也願意當這個小將軍被上麵八位兄長愛護著——多年之後乍然又聽到這個稱呼,不免讓我恍如隔世。

“您不知道當年苟活下來的人這些年活得多慘,我說的不僅是缺衣少糧……”他原本屈了一條腿行的是軍禮,大概時間有點久或者別的什麽原因,他踉蹌了一下索性雙膝跪地,痛苦地閉了閉眼才道,“三萬長風騎兵和兩萬長陽守軍幾乎全死光了,剩下我們這些死裏逃生的人每天都活在內疚中,我們好多人成宿不敢閉眼,一閉眼全是那些兄弟慘死在我們麵前的樣子……”

我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仿佛看到的是三年來在蒼茫塵世間掙紮著的自己,那個比我想象中還不堪的自己。我戰敗受傷覺得難過自責憤怒,尚有皇家的身份可以逃避,可這些士兵,他們曾經幫我、幫大靖朝抵禦了強悍的外敵,他們明明是保家衛國的英雄,身上卻背負著那麽多屈辱的烙印,逝者埋骨荒野,生者苟延殘喘!

默了良久,我緩緩道:“你認錯人了……關於軍餉和補給的事,我會將情況上報給今日來的段監軍……”我不敢再看他的眼,不敢再給他任何的承諾,幾乎要落荒而逃。

“大人。”或許因為我的推托,他從善如流地換了稱呼,卻從懷中掏了一件用油麻紙細細包好的物品,小心翼翼地打開。

那金青底色的旗幟盡管略有殘破卻依然清晰,那大大的“風”字雖然褪了顏色卻依舊飛揚恣意……我記得當初父皇曾經建議我用“鳳”字為名,可我覺得還是“風”字更能形容長陽輕騎靈巧飛快來去如風的特點,於是和幾位兄長商量以風為名以鳳為形,才有了這樣的旗幟——是的,盡管我眼睛不好,可那熟悉的鳳鳥圖案顏色便是怎樣我都認得,這,便是長風騎兵的軍旗!

“我們不是孬種,我們想死卻也不會自盡謝罪,我們就算死,也要多殺幾個黑龍騎的北蠻為戰友報仇才行。”他將手中的軍旗高高舉過頭頂,聲音裏已含了幾分哽咽,“屬下就知道長風九騎的將軍會回來!隻要長陽關還在,長風軍旗還在,長風軍就還在!”

我咬著唇,隻覺得心中翻江倒海地痛,我甚至嚐到嘴裏的鹹腥。我用力咽下口中又酸又澀的滋味,忽然撩袍單膝跪在他的麵前,嚇了寧小海一跳:“大人,您……”

下一刻我已雙手接過他手中的長風軍旗。

輕如鴻毛,又重如泰山!

可我依舊不能開口,不敢給他任何承諾——十年前我曾經意氣風發地向他們許諾必將成為大靖英雄,名垂千古,可望著手中承載了五萬軍魂的軍旗,我還有什麽臉再去許諾!

又或者,有些東西早已銘心刻骨,不敢忘,不能忘,不會忘。

我緊緊將軍旗攬入懷中讓它灼燒在我的胸口,然後我向他抱拳起身,轉身離開。

他忽然在我身後輕聲開口:“屬下在韓將軍出關前,曾見過一隻白頭雕。”

我腳步一頓,猛地轉身盯著他:“你說什麽?”

他一雙眼在夕陽西下的傍晚也仿佛燃燒著什麽:“大人若是長風九騎的將軍,也必然認得四將軍的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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