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節剛過,京城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可這一天卻陰雲密布,淅淅瀝瀝的小雨在不停地下著,街道上空無一人,兩旁的住戶大門緊閉,偶有一二人探出腦袋,神色驚恐地四下張望一番,又“呀”地一聲,慌忙把門緊緊地關上。

隨著袁煒的轎子,眾翰林行色匆匆,邊整理著朝袍,邊快步向西北方向走去。以翰林院眾翰林的品級,進宮是沒有資格乘轎的,所以大多隻能步行前往,不斷有人踩進積水的坑窪,濺起汙濁的水花,也都未引起眾人的注意。平時的朝會,在未進入承天門之前,眾人說笑打誑語,甚是熱鬧,而此刻,一個個都埋頭疾步前行,沒有一個人發出哪怕是竊竊私語的聲音。

左順門前空曠場地已依序站滿了大大小小的官員,在淅瀝的細雨中焦急地等待著最新的訊息。但從內閣大臣陰沉甚或略帶驚恐的臉上,人們已經預感到局勢的危殆。

三天前,也是在這裏,鴻臚寺宣諭官宣讀了三邊總督仇鸞的秘奏:“臣偵得虜酋俺答,將率眾兵進犯薊州,誠恐京師震動,請以便宜應援,或隨賊搏戰,或徑趨居庸關增守。”

眾人尚未反應過來,宣諭官又高喊:“薊鎮羽書:韃虜騎兵五千餘眾,已沿朝河川進至古北口,薊州危在旦夕!”

“喔呀!”隊列立時發出驚叫聲。

在陣陣驚歎聲中,宣諭官又展開一道聖旨,高聲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仇鸞職在守備大同,卻能兼籌全局,盡忠臂畫;兵部卻麻木不仁,致使韃虜**,豈不愧哉?著依仇鸞議!各鎮務必加強警戒,不得有失。欽此!”

“哦——”隊列裏有臣僚長出了口氣。

可是,三天過去了,局勢卻在惡化中。一時,京城謠言四起,人心惶惶。悲涼、恐怖氣氛籠罩在人們的心中。從城廂湧入的百姓擠滿了大街小巷,也有一些商賈富戶、貴戚勳舊,收拾細軟行囊,慌慌張張出崇文門向南急馳,尋求避難,再加上軍隊的集結、調動,攪得京城百姓日夜難眠。但看著勤王之師陸續趕來,大家懸著的心稍稍有了些許踏實的感覺。可是,眼前的情形看來將無情地打破人們僅存的一絲幻想。

一個小太監小跑著趕到,宣諭官接過太監手中的諭旨,高聲宣讀:

京師戒嚴!文武百官,輪值巡衛,分守九門!

著即任命仇鸞為平虜大將軍,統領勤王之師!

“啊?”

“不得了哇!”

這個訊息一經宣布,猶如晴天霹靂,把百官驚得目瞪口呆。須臾,緩過神來的臣僚,又發出一陣陣驚恐的慨歎聲。

韃虜居然逼近薊州已經讓人感到意外了,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一向被視為京師門戶的薊州,會在一夜之間失守,更沒有料到,通州也隨即淪陷,韃虜大軍,轉眼間兵臨城下!

鴻廬寺司禮官“散班”的喊聲餘音猶在,朝會已是一片混亂。或許是急於回府安頓家眷,也或許是被戒嚴的詔旨所驚呆,總之,有的奔跑,有的卻站在原地發愣,奔跑中相互碰撞的、找不到轎子而氣急敗壞的……亂成一團。

我還是第一次經曆這樣的場麵,有些緊張,但更多的是疑惑。從左順門出來,尚未出承天門,我就迫不及待地問高拱:“北京天子輦下,京營之兵,就有八萬之眾,區區韃虜,不過數千,遠道跋涉,何至於京師震動,人心惶惶呢?”

“哎……”高拱歎氣道,“八萬?貴胄紈絝子弟,蔭子蔭孫,都在軍中掛名,這些人能打仗?還有,京師的兵力,半數在勳臣權貴的府中聽候使喚。如今兵臨城下,更不願意放歸,哪裏還有可用之兵?不想我天朝大國,腐敗如此!人必自侮而人侮之,此之謂也!大明要壞在這些無能之輩、無恥之徒手裏了!”

“仇帥何以知曉俺答進犯薊州,主動請櫻勤王?俺答部向來搶掠宣大,遠途勞師,攻略薊州,再圍京師,怎能如此順利?又欲以何為?”我又提出了一連串的疑問。

高拱似乎沒有心思回答我的提問,或者他也和我一樣心存疑慮,他拉住我的袍袖,加快了步伐,追趕上了兵部員外郎楊繼盛,邊喘著氣,邊道:“仲方,朝廷命文武大臣分守九門,我和張叔大願觀習巡守安定門,望兵部允準。”俺答自東北方向來犯,安定門、東直門首當其衝,一個翰林院編修主動提出到最前線,連楊繼盛也覺得意外。

楊繼盛猶豫了片刻,說:“甚好。我到部為兩位翰林備案。兩位翰林可即刻前去。”

盡管我很願意隨高拱到安定門去,但我對高拱的做法隱隱感到不悅。我就在跟前,他連一句商量的話也沒有,就自作主張,替我把事情給定下了。不過我並沒有表現出自己的不快,跟著高拱,快步回到翰林院,辦理了當直的手續,坐上小轎,直奔安定門而去。

剛過兵馬司,就聽到震天動地的哭喊聲。再向北行,方知這哭喊聲,乃是從安定門門外傳來的。一定是京郊關廂的百姓,聞聽韃虜來侵,驚恐萬狀,扶老攜幼,湧向城門;但守軍又恐韃虜入城,奉命緊閉城門,把百姓拒之門外。百姓避禍無門,在城外呼天喊地,大叫不止!

一到安定門,就看到北麵一片火光,黑煙滾滾。

火是從當年夏言建言修造的地壇燒起的。安定門一帶,已籠罩在濃濃的煙霧中,嗆得人不住地咳嗽。城門內,一群群驚慌的百姓,逃也無路可逃,留又放心不下,抱頭痛哭者、東躲西藏者、呼兒喚女者,亂作一團。奇怪地是,城門的守軍,對此視若無睹,這裏一團、那裏一夥,罵罵咧咧、吵吵鬧鬧,鬆鬆垮垮,怨氣衝天,還有幾個兵士,為爭一張烙餅大打出手!

我和高拱一下轎子,就向總督安定門的楊守謙報到,隨即跟在楊守謙身後巡視陣地。

楊守謙是進士出身,現任保定巡撫,繼仇鸞之後,是第二個趕到京師勤王的軍帥,因援應及時、大安帝心,已加兵部侍郎之銜,參議兵部,總督安定門守備。目睹守軍狼狽之狀,原以為楊守謙會出麵製止,大發雷霆,不料他卻視而不見,徑直回到營帳。

“這,這像甚等樣子?!”高拱指著帳外,不滿地說。

楊守謙歎了口氣,道:“各路勤王之師,已達五萬,然則各援軍倉促出發,未及整備糧草。聖上頒詔犒賞援軍,可所需物品不知從何處發下!戶部移文經返,遷延數日,才讓各軍到光祿寺領取軍需,不料各軍所得多少,乃依送禮寡眾為標準!楊某不善此等勾當,隻好虧欠兵士!”

怪不得那天見到王世貞,他問是否聞聽“臊子在門前,宰相還要錢”之謠。我還以為是王世貞別有用心,故意借機編排當道,萬沒料到竟是真的!

“無恥!無能甚矣!”高拱憤然道,“看看城外的百姓!遭此百年未有之浩劫,定是如墜深淵,痛苦萬狀,我輩肩負護衛百姓之天職,安能堅閉城門,見死不救,據而不納?”

剛說到這裏,傳令馬弁手執黃旗,快馬疾駛而來,踉踉蹌蹌跑入大帳,高聲道:“聖上口諭:著楊守謙率兵出擊,驅逐韃虜,不得有誤!”

楊守謙跪地叩頭,道:“兵部檄文一到,臣定率兵出擊!”

然而,兵部並沒有檄文送來,楊守謙也根本沒有要出城迎敵的整備。高拱不解,問:“聖上有旨,何以按兵不動?這抗旨之罪,誰人承擔得起啊!”

楊守謙道:“打仗有打仗的規矩,兵部沒有檄文,本帥不能出擊!”

“兵部檄文何時能到?”高拱焦急地追問。

“老實告訴二位太史公,兵部不會來檄文。”楊守謙也是進士出身,官聲也一直不錯,對我和高拱倒是實話實說:“本兵已問計於元翁,元翁示下:塞上失利,在聖上麵前尚可掩飾;京城失利,誰能瞞得住?故務必謹慎行事,萬不可輕舉妄動。況韃虜為搶掠而來,掠足以後,自然不戰而退。此乃今次禦敵之戰略要領,惟聖上不知道罷了。本帥若遵旨出擊,與兵部並平虜大將軍仇鸞之部署不協,必是孤軍深入,以羊飼虎,拿兵士的性命去賭一場注定失敗的險棋,我楊某於心何忍?若再因此給韃虜以破城而入之機會,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何以如此!安能如此!”高拱頓足道,“關廂百姓之生死,隻能視而不見嗎?”

楊守謙隻是歎氣。

高拱來回踱步,“那好!”他突然大聲道,“既然聖上的口諭可以不遵,堅閉城門的飭令,也應該可以權變,無論如何,不能眼看關廂百姓絕望而死!”

“隻有兩個辦法,”楊守謙說,“一是開啟城門,收納百姓,可一旦韃虜乘機而入,如何是好?二是發兵駐紮城外,護衛京郊百姓,但孤軍懸外,恐難持久。”

這下,又輪到高拱歎氣了。

我思忖片刻,道:“發兵出城,護衛百姓,本應與大軍出而擊敵相呼應,然眼下當道既定策略是避敵不戰,如貿然發兵,無攻防配合,恐出城之兵,見敵而逃,反而動搖民心,而京郊之地又不能保。此計不妥。竊以為,當開啟城門,收納百姓!然則,城門洞開殊為不妥,不過可選派精明強幹之兵弁,巧為改扮,如同百姓,放出城外,一則守望,若無韃虜進逼之跡象,即開啟城門收納關廂百姓;二則,兵弁需細細留心,對入城百姓中驕健可用之人,立即招募為兵,既可充實軍力,又可防止民變。”

“好!叔大此計甚好!”高拱一拍手,“高某願身先士卒,率卒出城嚐試之!”

“居正亦願往!”我緊接著說。

“不可!”高拱製止住我,“叔大留下,為楊帥謀議。”說著,他抓起幾案上一張烙餅,草草吃了幾口,便匆匆換上兵弁拿來的半舊黑色直裰,扮成鄉紳模樣,帶上十多個扮成農夫的兵弁,悄悄出了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