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氏父子的倒台,遠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讓多年來壓抑的憤恨得以釋放,帶來歡快和輕鬆;反而增添了些許緊張情緒。
在不少人的眼裏,嚴嵩不僅是禍國殃民的大貪官,簡直就是國中頭號大草包,可他卻在首輔位置上巋然不動達十七年之久。當不得不放棄手中的權柄時,空虛、失落和害怕清算的恐懼像惡夢一樣纏繞在嚴嵩心頭。官場上,最怕下台的,恰恰是威信掃地、聲名狼藉之人。因此,隻要還有一線希望,他就絕對不會放棄努力。
嚴嵩之所以悄然離京,正如徐階推測的那樣,就是他努力的一部分。嚴嵩明白,自己已經是待罪之身,能夠用實際行動來表明對聖上忠順的,就隻有乖乖離京這一個選擇了。要走得快、走得急,要縮頭夾尾,讓聖上看看,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輔佐他幾十年的老臣,對他是何等地順從。
但嚴嵩並沒有絕望。要他歸鄉的聖旨看不出聖上對他的怨怒,更沒有絲毫決絕的成分。唯一的過錯就是教子不嚴,如此而已。他走後聖上連續發出的兩道諭旨,更使他看到了轉機的曙光!從聖旨看,聖上對罷黜他,分明是怨氣衝天了。聖上既然是心生悔意,說明突然罷黜他,並非是聖上的本意,至少,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那麽,促成聖上一時衝動罷黜他的,也不會是鄒應龍,因為嚴嵩從鄒應龍的奏疏中,看不出有什麽新意,與以前一個又一個彈劾他的奏疏相比,鄒應龍的奏疏言詞上並不比其他人更激烈、更有說服力。嚴嵩深感,聖上驟然下決心罷黜他的背後,定然另有隱情。隻要查出隱情,對症下藥,就不愁沒有轉機。
刑部侍郎鄢懋卿是嚴嵩的義子,他於惶惶不安中,突然聽到有了一線轉機的訊息,喜出望外,辦起事來也就格外用心。他以刑部要查辦案件為名,分別悄悄拜會了聖上身邊的幾個小太監,奉上了黃燦燦的金子,酒酣耳熱之際,漫不經心地說著宮中的逸聞軼事。很快,就探得藍道行扶乩之事。
這個訊息令嚴嵩興奮不已。隻要揭穿藍道行偽造上天乩語之事,就等於解脫了皇帝奉玄除奸的心理死結,順勢追究幕後主使,一舉揭開徐階與藍道行合謀蒙騙君父的彌天大謊,自可反敗為勝,複仇雪恨!於是,鄢懋卿顯得大方異常,又給聖上身邊的小太監送了大把大把的銀子。“藍道行偽造天乩,又唆使楊繼盛的侄婿禦使鄒應龍彈劾前大學士嚴嵩,蒙騙君上。”小太監們開始散播著這樣的傳言。
聖上正為嚴嵩的突然離去耿耿於懷,聽到傳言,將信將疑。先是忍不住頒發了那道令人匪夷所思的禦旨,說誰再提嚴嵩父子的事,就與鄒應龍俱斬!這實際上已透露出聖上的懷疑。隻是,聖上不便發作,畢竟,鄒應龍彈劾嚴世蕃貪墨成性、居喪**樂的罪名,曆曆有據,升轉鄒應龍的詔書也剛剛頒發,沒有借口斬殺他,隻能通過詔書來發泄自己的憤恨。同時,聖上也在不動聲色間,觀察著道士藍道行的一舉一動。聖上發現,自從嚴嵩垮台後,藍道行的臉上,總是掛著前所未有的得意神色。
猜疑心很重的聖上,終於下令逮捕藍道行。藍道行突然間從神的代言人變成了欺君罔上的罪人。
年已過百的藍道行是個俠義有風骨之士,任憑鄢懋卿千方百計誘逼他招供扶乩之語乃是與徐階、鄒應龍共謀,但藍道行始終堅持扶乩之語來自天意。他凜然道:“除貪官自是皇上本意,糾貪罪自是禦使本職,幹徐閣老何事?”
鄢懋卿無計可施,最後隻得以欺君罔上之罪,報請聖上將藍道行斬立決。
逮捕藍道行、殺掉藍道行,徐階始終沒有替他說過一句話。每想到這一點,徐階都感到無限的愧疚。即使是那些無中生有彈劾過他的人,徐階每每設法替他們說情緩頰,而卻不能替藍道行進一言之責。他知道,救助藍道行,就等於暴露自己,到頭來不僅救不了藍道行,還極有可能葬送了自身,所以,他不能有絲毫的動作。盡管徐階表麵上對道士恭敬有加,內心深處卻對這幫裝神弄鬼、混吃混喝的道士充滿鄙夷,唯對藍道行其人卻心存感激。
隨著藍道行之死,把一個秘密也永遠帶走了。許多人好多天來一直繃緊的神經終於可以放鬆一下了。可是,朝廷的詭異氣氛,並沒有消散的跡象。就在藍道行被斬後不過旬間,那天我剛剛吃完晚飯,徐階就派人十萬火急地把我召到府裏。走進書房,尚未寒暄,徐階就把一疊文稿遞到我手裏,邊說:“叔大,你看看這個吧。不妨研判一下,聖上看後,會如何?”徐階神情凝重,憂心忡忡,“藍道行的鮮血提醒吾儕,嚴氏雖告失勢,但並不等於失敗。”
我吃驚地看看徐階,忙埋頭閱讀文稿,是訪仙禦史李幼滋從南昌緊急送來的。
李幼滋稟報的訊息是,嚴嵩自悄然離京,一路不緊不慢,盤算著日子,倒計時日,不早不晚,剛好在萬壽節前抵達南昌。萬壽節是聖上的壽誕之日,嚴嵩在南昌由當今聖上親筆賜名的“妙濟萬壽宮”內,邀集道士舉行盛大的齋醮祝壽儀式。嚴嵩還特意邀請“訪仙禦使”李幼滋親臨觀瞻。
從京師到南昌,一路上嚴嵩悉心探尋,不僅訪得有召鶴秘術的道士藍田玉,還尋得不少道法秘笈。在齋醮儀式結束後,嚴嵩把符笈秘法,連同精心撰製的《祈鶴文》一起,交到李幼滋的手裏,請其代為轉呈。嚴嵩像見到親人一樣,拉著李幼滋的手,哽咽著傾訴自己對聖上的思念之情,祝頌聖上皇仁無疆,玄修順暢。李幼滋不得不派人把嚴嵩的《祈鶴文》並道法符笈一並送達京師。《祈鶴文》的副本也連同密函,送到了徐階手中。
還有一個秘密,徐階是不會知道的,那就是,我特意囑咐李幼滋,務必向嚴嵩轉達我的問候,表達我對嚴嵩的思念之情。盡管這是我為萬全慮,但是也一定使嚴嵩感到,朝廷中人心向背,對他是有利的。所以,嚴嵩必然感到,揭穿、審訊藍道行雖然未能反敗為勝,可是至少解開了聖上奉玄除奸的心結,那麽,通過努力讓聖上重新召用,也就可以暢行無阻了。
徐階一定是摸透了嚴嵩的底牌,所以才憂心忡忡。但是我看完了李幼滋的密函,又把嚴嵩的《祈鶴文》副本瀏覽了一遍,沒有發現危險性,對徐階如此惴惴不安,感到有些茫然。
“分宜深知聖心啊!”徐階感歎了一聲,說,“當今聖上性格剛強,恩威莫測,應付這樣的皇帝,唯一的法寶就是柔順。許多臣子不知道這個奧秘,以為大義公理在手,就可以頂撞聖上,逼迫聖上,結果碰了個頭破血流。不能有頂撞之嫌、更不能有逼迫之嫌,而是要聖上產生同情之心。分宜就是要讓聖上知道,他對聖上是何等地忠順,聖上要他走,他就毫不遲疑地走了,連一句怨言都沒有!而一路上,卻訪仙詢道,求法覓笈,祝壽祈福,又精製《祈鶴文》上達,目的隻有一個:要聖上明白,在他這個被罷黜的老臣心目中,關心的隻有聖上一人。”
我終於明白了徐階的擔憂,於是推斷說:“聖上一定會被嚴嵩的《祈鶴文》所打動,很可能生出複起嚴嵩之意。”經過多年的觀察,特別經過徐階的提醒訓導,我對當今聖上的心思早已揣摩得一清二楚。固然,他時常表現出恩威莫測、忽功忽罪、剛強執拗的一麵,但一旦有人讓他感到柔順可憫,動了惻隱之心,他立即就會表現出少有的大度寬宏。
徐階點點頭。
“那就在《祈鶴文》裏尋找破綻!”我斷然道。幾年前,為整垮吏部尚書李默,趙文華不是就在他出的會試考題上作了文章嗎?這些,我都牢牢記在了心裏,眼下,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
徐階召我來的目的,顯然也是這個意圖。所以,我又一次拿起《祈鶴文》,反複研讀起來。嚴嵩一定是花了相當的功夫,這《祈鶴文》寫得詞句華麗而又充滿感情,堪稱佳作精品。我們讀了一遍又一遍,逐字逐句推敲,還是不知道從何下手,書房裏被失望、焦灼的情緒籠罩著。
“著啊!”我興奮地叫了一聲,“師相,看這句話:‘臣已八十有一,天倫之樂、人所共盼’,就從這裏作文章。”
斷章取義也好、故意歪曲也罷,隻要能先發製人,讓聖上感覺到嚴嵩的《祈鶴文》動機不純、別有用心,讓聖上感到嚴嵩明裏是在頌揚他,暗裏卻是在抱怨他甚至利用他,目的就達到了。因為當今聖上隱身幕後,總是疑神疑鬼,生恐臣子利用他、欺騙他,更不能容忍屬下脅迫他。
終於理出頭緒了,我和徐階才鬆了口氣。
第二天午後,聖上召見徐階。
“朕讀這《祈鶴文》,真是思緒萬千。到底是相處多年的老臣了!”聖上感歎道,“徐愛卿,對嚴嵩這樣的老臣故舊,要降旨獎勉。”
因為有了昨夜的研議,徐階已胸有成竹。但他還是假裝第一次看到《祈鶴文》,又讀了一遍,眼中不時還放出驚羨的光。讀了一遍,似乎意猶未盡,捧在手中,連聲感歎說:“不愧是聖上的老臣了,前輔未忘恩遇、忠貞不移,臣為之動容啊!陛下仁厚,不忘舊臣,下詔獎勉,令臣感動不已。臣這就遵旨擬詔,獎賜前輔銀二百兩、彩緞五十匹。”徐階頓了頓,又說,“不過,臣以為,前輔所求者,非銀兩綢緞,若陛下念前輔忠君之至誠,可否了其一樁心願呢?”
“嚴嵩無非以此來為朕祝壽祈福,還有他意?”聖上警覺地問。
“陛下,前輔文中有一句話,臣看後頗覺酸楚,”徐階翻著《祈鶴文》,緩緩道,“前輔文中有‘臣已八十有一,天倫之樂、人所共盼,今蒙恩還鄉,得遂初願,臣不禁感激涕零’之語,臣竊以為,前輔的意思是,自己已是風燭殘年,享受天倫之樂是他的最大願望,可是這個願望因為他唯一的兒子嚴世蕃被流放而難以實現。臣代前輔懇請陛下開恩,赦免嚴世蕃之罪,準其還籍侍奉乃父,以遂前輔安享天倫之微願。”說著,徐階起身跪地,叩首求情。
徐階是在欲擒故縱。聖上召他來,連議論一番的程序也沒有,就是要他起草嘉勉嚴嵩的詔旨,這讓徐階頗是惶恐不安。有了一次獎勉,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接下來,就不僅僅是獎勉那般簡單了。徐階深知,嚴嵩已老邁,智慮衰頹,精力不濟,要有所作為,不能不倚仗嚴世蕃,照此延展下去,緊接著,嚴嵩就會在時機成熟時請求聖上赦免嚴世蕃,而聖上一旦動了惻隱之心,愛屋及烏,赦免嚴世蕃是完全有可能的。徐階不能不先發製人。
“喔?朕再看看。”聖上疑竇頓生,他拿過《祈鶴文》,把徐階引述的一句話看了又看,冷笑道:“哼哼,朕最恨借題發揮、別有用心之文,祝壽就是祝壽,用不著借題發揮,以遂私願!”說著,把《祈鶴文》往禦案上一摔,“什麽八十有一,八十歲就能讓朕饒過他的惡子嗎!薑子牙八十歲才出山為官呢!”轉眼間,聖上對嚴嵩的同情被憤怒所取代。
徐階暗自高興,但是卻佯裝誠惶誠恐,說:“陛下息怒,臣妄自揣測,貿然替前輔求情,陛下萬不可怪罪於前輔佐!獎勉詔書,臣還是擬旨頒發吧?”
聖上不語,拿起禦筆,在《祈鶴文》上寫下了兩個字:“不準!”
“不準”兩字禦批在精美的《祈鶴文》上,顯得不倫不類。除了我和徐階,南北兩京的大小臣工,誰也不知道,聖上何以在一篇祝壽文上,批了“不準”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