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路17號。

古樸的院落靜靜地隱藏在鬧市之中,尊貴而神秘。

到達約定的用餐地點,竺暖才想起這是一個什麽地方。

東邯苑,一家由明清時代王府改造、隻限會員進入的餐廳。取得會員資格的不是政壇要人,便是商界名流,這裏不僅菜品精致昂貴,且每年要繳納數目驚人的會費才能保留會員資格。

竺暖眉心皺起,這根本不是她能消費得起的。更何況,她並不是會員,能不能進得去還得另說。

正猶豫著要不要折返回去,一位身著手工對襟唐裝的中年男子從斑駁沉重的大門走出來,與她微笑相對:“竺小姐,裏麵請,顧先生已經在房間等候多時了。”

園內建築物錯落有致,山水縈繞,宮燈的微光透過層層疊疊的銀杏樹葉落至竺暖身上。她越走越心虛,她要工作多久才能掙得這裏的一頓餐費。

走過曲折的青石回廊,竺暖終於到了楠闌閣,她直直地推開門。看她進來,裏麵的年輕男子氣定神閑地合上手中書本,起身向她伸出手,微笑道:“你好,竺暖。”

竺暖也顧不上這些,單槍直入:“這頓飯是你請,還是AA?”

顧世弈不動聲色地收回手,依舊淡淡地微笑:“我請。”

竺暖這才舒了一口氣:“相親來這種地方,你有點嚇著我。”

她坐下,接著說:“我不是那種能在事業上幫攜你、在經濟上支持你的女孩,如果你想用結婚來掩人耳目或向父母交差,倒是可以考慮我。”

顧世弈一怔,完全沒有想到她開場會這樣說。他挑眉:“你覺得我隻是來隨便找一個人結婚?”

竺暖的笑容變得有些清冷:“不然呢,用這種方式找真愛嗎?”

說著,她抬眼望向他,卻是一愣。多好看的男子,眉目如畫,卻帶著一種淩厲的王者之氣,讓人很容易沉迷。

竺暖好不容易才收回目光,微微皺起眉頭:“你好像不太符合我的要求,長得太好看了,跟你結婚一定會過得不安寧。”

顧世弈未語,隻是笑著為她倒了一杯Romanee Conti(羅曼尼·康帝)。竺暖的嘴角不禁抽了抽,她一個月的工資或許都買不了這一杯酒。

看到自己與他巨大的反差,竺暖放鬆了下來,明知道沒有了可能便也沒了拘謹。竺暖開始放鬆地吃著飯,菜肴可口,口感醇厚的貢米海參、鮮美的古法煎蝦、爽口的蔬菜沙拉,還有木瓜芙蓉燕窩、黑鬆露墨魚汁豆腐,皆是價格不菲。

竺暖邊吃邊想著,明天一定要好好感謝介紹人尹姐,這頓飯簡直是她枯燥生活中莫大的福利。

“想什麽呢,這麽專注?”顧世弈為她加了點兒紅酒,眸光溫柔。

“這一頓飯不算酒能抵我半年工資,你們這些不知人間疾苦的人們啊。”竺暖歎息,“記得以後少喝花酒多做慈善,尊重女性、勤儉節約。”

顧世弈啞然失笑:“喝花酒?多做慈善?”

竺暖道:“今天我在給一個意向客戶打電話時,被調戲說要是想簽合同晚上就到麗思卡爾頓806號房去找他。”

“出差的住宿標準能到麗思卡爾頓這種級別的,經濟實力至少要向你靠近吧?”竺暖看他一眼。

顧世弈輕晃酒杯,不置可否,臉上雖保持著微笑,卻微微收緊了手指。

竺暖接著說:“他還說,不要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公平,他手中握有我期盼的資源,我就要一定程度地給他點回饋。然後,我罵了他。”她笑了,那笑容卻是未達心底,“跑題了,不該跟你聊這些。我不是仇富也不是針對你,隻是感歎,這個世界有時候真是讓人失望。”

顧世弈安靜地聽她說完。

半晌,他放下酒杯,夾了一隻海參放在竺暖碗裏:“多吃點兒。還有,不要以偏概全。”

竺暖目光觸及他骨節流暢的手指,突然心底一痛—— 在她記憶中,也有這麽一雙溫潤如玉的手。

以前,她經常纏著他無比羨慕地說,憑什麽你一個男生會有一雙這麽好看的手,骨節分明、細膩修長,如果能換給我該有多好!

而司靖塵總是會把黏在他身邊的她推開。他總嫌她煩,開始她總是會厚著臉皮又黏上去,權當他是欲擒故縱。

可後來,竺暖才真正明白,司靖塵是真的煩她。

記得去年冬天,大四的她剛來到這家期貨公司實習時,第一次電話營銷就被人罵得狗血淋頭。她很委屈,心情低落到了極點,下班後坐了兩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回到學校向司靖塵傾訴。

可他隻是冷冷地道:“你心情不好時,找別人傾訴,別來煩我。”

說完,他就轉身走了。

去年的冬天那麽冷,是近二十年來北臨市最冷的一年,她就在那樣零下幾度的冬夜裏,眼淚一行一行地被凍結成冰。

四年的感情,換不來一句安慰。

顧世弈靜靜地遞過來一張紙巾,帶著淺淡青檸的香氣。竺暖有些尷尬地接了過來,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在回憶這些的時候,不知不覺便已淚流滿麵。

之後,誰也沒有再說話,直到吃完飯,顧世弈提出要送她回家。

當竺暖看到他價值不菲的銀色車子時卻嚇了一跳,她連連擺手:“不用了,我還是坐公交車比較合適。”

顧世弈也沒有強求,倚著車看她邊掏著零錢邊向站牌走去。

顧世弈嘴角的笑容漸漸收斂,心底微涼。如果他沒記錯,她還隻是個二十二歲的年輕姑娘,這不應該是對愛情憧憬幻想、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年紀嗎?而她卻仰著還沒有褪去稚嫩的小臉,一本正經地說著與年齡不符的家庭、經濟、婚姻。還有,她那麽悲傷的眼淚又是為誰而流?

顧世弈有些煩躁地點了一根煙,她到底經曆了什麽?

回到公寓,竺暖趴在**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著一本《期貨投資分析》。這大半年來,竺暖一直忙著開發市場,投資分析師證考了兩次都沒考過,下次再不過,估計就要被扣工資了。

暖色的燈光直醺得她欲睡,玻璃窗上掠過的梧桐樹影一瞬間讓她恍覺自己還睡在學校的宿舍裏。

半夢半醒間,竺暖突然聽見手機響了起來,條件反射地按下接聽鍵,迷糊中猛地一驚:“哎呀,我今天忘記去給你提水了。”

清明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過來,伴著低淺的笑聲:“你這半夜要為我去提什麽水?”

聽見這陌生的聲音,竺暖立刻清醒了過來。她環視了一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公寓,有些失落,聲音也低了下來:“沒什麽,做了個夢,請問你是?”

顧世弈在那邊苦笑:“這麽快就把我給忘了?”

“哦—— ”竺暖按了按額頭,帶著微微的歉疚語氣,“一到晚上就犯暈,顧先生這麽晚了有什麽事?”

“竺暖,睡不著就陪我去看夜場電影吧。你是喜歡喜劇片、科幻片,還是懸疑片?”

“你怎麽知道我睡不著?”

“你家的燈一直亮著。”

竺暖往樓下看了看,果然看見一輛銀色的蘭博基尼在遠遠的路燈下閃著微光。她“啪”地按滅了燈,摸索著回到**,好一會兒才適應黑暗。

“何必呢?我們之間的差距何止天壤之別,沒有結果的事情,就不要開始了!”

顧世弈聽著手機裏傳來嘟嘟的忙音,停頓了一會兒,把手機扔進中控台,又點了一根煙。火光搖曳著映出他精致如雕刻的臉,他微蹙起眉頭,拿著煙的手指逐漸收緊。

他平時幾乎不抽煙,今天已是第二根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生氣,是因為被她冰冷地拒絕?抑或是她根本就遺忘了他?

去年深秋,陽光明媚,顧世弈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看著明朗的天空突然想出去走走。恰巧那天顧氏集團去同仁大學校園招聘,他便和下屬一起去了。

剛進仁大,他就被校園裏幹淨路邊的兩排楓葉所震懾,火紅的顏色在陽光下肆意地燃燒跳躍著,異常豔麗的美。

因為顧氏集團是國內最大的金屬貿易商,並涉及人工智能、生物工程、金融等行業,知名度和薪酬待遇都比其他的招聘企業高很多,所以來顧氏集團投簡曆的學生數不勝數。此時的招聘會場被擠得水泄不通,亂糟糟的。

顧世弈和下屬被擠散,他有些不耐煩,想暫時離開,卻聽見一道清甜的聲音說:“先生,你的紙巾掉了。”

麵前的女孩正莫名其妙舉著一包紙巾,可那並不是他的東西。

他下意識地摸向口袋,卻注意到有可疑男子縮回手,隨即可疑男子隱匿回人群快速溜走了。

她在提醒他注意小偷?

他抬起頭,女孩白得透明的皮膚讓她在人群中格外顯眼,還有那如清水般晶亮的眼眸,甜蜜得像是被糖果浸透了的笑容,似乎染得整個世界都是快樂的。

當時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顫動了一下,隨即又笑著搖了搖頭,小姑娘一個,他怎麽可能對她動心。

向小姑娘致謝後,他移開目光,出去接了個電話。再回到招聘場地時,他驚詫地看見,恰好輪著她麵試。

“竺暖,”麵試的HR拿著她的簡曆緩緩念出,“你的姓倒是特別。”

竺暖首先回以微笑,又說:“閑吟竺仙偈,清絕過於玉。‘竺’容易讓人產生懸空之感,父親便給我取一單字‘暖’,期望我這一生能清和溫暖。”

麵試官點點頭,又問了她一些專業問題。她不徐不疾,聲音輕悅,娓娓淺述。

“專業知識不錯,”麵試官露出欣賞的笑容,“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有一次機會能讓你立刻擁有兩千萬資產和150的智商,你選哪一項?請做出選擇並解釋。”

竺暖笑了笑,不假思索:“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擁有150的智商。

“因為,如果我選擇了兩千萬,我並不認為以我目前的智商和知識積累能妥善、理智地管理這筆資金。縱觀現市,各大投資擔保公司頻現跑路,P2P(互聯網金融點對點借貸平台)理財集體爆雷,甚至連欺詐團夥都開始利用大數據來分析受害者的心理以求騙得更多。拿到這兩千萬,這筆資金我怕是還沒捂熱就已經被騙得所剩無幾了。

“這也是我應聘貴公司投資部風控崗助理一職的優勢,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和行為底線,明白什麽該做什麽不該為之,有足夠的自製力與專業素養控製住貪欲。”

聽聞這番話,麵試官臉上的欣賞已被驚訝所代替。對於一個應屆生來說,能睿智地說出這番話,無疑是超出了她的意料。她不禁重新打量眼前的這個女孩,清透稚氣的外表,回答問題卻能麵麵俱到,真是始料不及的優秀。

顧世弈輕笑,一個簡單的問題能被她冷靜評估出背後的風險,並巧妙地與應聘崗位相結合,這無疑是他今天見到的最聰明的應聘者了。

最後,麵試官問:“除此之外,你有什麽特長和愛好?”

“攝影。”竺暖笑,眉眼彎得動人心弦,側首指向房間的一麵牆壁,“這些都是我拍的。之前我在這個會場開過校園攝影展,主辦老師很喜歡我的作品,就留下了一部分,裝裱好後掛在這裏用來裝飾會場。”

顧世弈順著她的手指隨意看去,頓時便被她的攝影作品吸引了。光影處理獨到,畫麵生動有趣,即便拍攝的場景簡單,也能鮮明地吸引人來賞閱。

不錯,他在心中默默讚歎。

而看到一幅日出圖時,他卻當即愣住。

圖片中赤紅的朝陽隻顯露頂端微芒,天空一角還殘存著淺淡的下弦月。在朦朧未明的光線裏,一道清素背影似茫然無措卻又心存希望地尋覓著陽光。這幅作品叫作《我在日出裏等自己》。

他見過這幅作品。

當年,他在接管集團之初集團陷入危機,巡視旗下子公司生意時,偶然路過一處小眾攝影展,被角落裏的這幅《我在日出裏等自己》吸引。他那種在茫然絕望中尋找希望的心境,竟與作品所表達的意境如出一轍。

但他並未能在作品簡介裏尋得作者信息,詢問工作人員,得知這幅攝影的作者是匿名投稿。之後,他便一直心存遺憾。

而此刻,卻在這裏看到了這幅作品,他再次看向竺暖的目光便帶了些奇異。

竟是她?竟是眼前這個清秀的小姑娘拍出了與自己心靈契合的作品?

他正準備代替麵試的HR再問她幾個問題,一個電話進來,打斷了他的深入探尋。等他掛了電話再次來到招聘會場,竺暖的麵試已經結束,再尋不見她的身影。

之後,他便不自覺地對竺暖多關注了一分,在複試的時候還特意放下當天的工作去了招聘現場。遺憾的是,竺暖放了顧氏集團的鴿子,沒有去參加複試。倒是她同宿舍的程悠悠一路披荊斬棘脫穎而出,優先被錄取。

他以為這事就到此為止了,可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是不自覺地想起她的笑容,便把她的簡曆從人事那兒要了過來。他沒事時就喜歡一遍一遍地翻看,翻看著她的喜好和經曆,頁角因他多次的翻動而磨得微絨。

他幹脆把竺暖簡曆上的照片撕了下來,順手放到了自己的錢包裏。無論遇到了怎樣的煩心事,隻要一打開錢包看見她那甜蜜無憂的笑顏,心情就會立刻晴朗起來,就好像她那笑容帶著一種治愈人心的力量。

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喜歡在電腦上查看她的狀態。從微博到微信、從臉書到知乎,凡是他所知道的社交工具他都搜了個遍。他默默地看著她所發的每一條心情,斟酌她每一個狀態,不知不覺間便看了她很多個日夜。

竺暖發的大多是一些攝影作品。那些未曾被人注意到的角落,那些在匆匆中被錯失的風景,在她的鏡頭下都格外玲瓏美好,她有時候會給圖片配上一些詩詞,有時候會配上一段感悟,總是能觸他心弦。

顧世弈不由得歎然,生活中怎麽會有這麽細致可愛的人。

有一天,她突然在微博上異常憂傷地說:“我累了,想找一方淨土,想找一個人,築一個家,免我無枝可依。”

他不得不承認,在看到那句話的瞬間,他動心了。他越發強烈地想結束這種默默的關注,想走進她的生活,去護住她一生的笑容。之後,他便找人從中間介紹,以相親的方式安排了自己和她的見麵。

他記得竺暖上學早,比同級人都要小,現在也隻有二十二歲。可再次相見,她再也不是當年笑容燦爛的模樣,如今她身上那與年齡不符的蒼涼如此明顯,以至於在笑的時候都戴上了厚厚的麵具。

也許,這才是他對她氣急的根本原因。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顧世弈在投資部助理程悠悠給他送資料時,似不經意地問她:“你上大學的時候都是怎麽提水?”

難得顧總說一句與工作無關的話,程悠悠愣了一下,又很快受寵若驚地接上:“我們學校也算是百年老校了,宿舍裏連熱水器都沒有裝,平時用熱水都要提著暖壺去食堂邊的水房裏打,很不方便的。”

顧世弈似乎是笑了一下:“有男朋友的女生,每天有人幫著打水可省了不少事。”

“大部分是這樣的,可也不一定。”程悠悠有些唏噓,“比如我們宿舍的一個女生,從大一開始,每天風雨無阻地為她男朋友提水。我們住在最北邊,她男朋友住在最南邊,她每天跑到最南邊打水,一個來回都要大半個小時。冬天最冷的時候,看她回來臉都能凍紫,她還樂在其中。她對她男朋友好得恨不得把心肺掏出來奉給他,可那男生卻一點都不知道珍惜,最後還是把她給辜負了。”

程悠悠越說越氣憤,竺暖這樣優秀,卻遇人不淑,在最好的年紀遭遇了這麽一場絕望的感情。她說:“顧總您不知道,我那室友去年也參加了咱們公司的招聘,好不容易過了筆試、一麵、二麵,最後到複試的時候卻因為她男朋友的一句‘你別這麽早就去工作,在學校多陪我一段時間’就放棄了這麽好的機會。您說這—— ”

平日裏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顧總,此時麵色陡然森冷,甚至無意識地把她剛送來的文件握得皺巴巴,最後掉落進垃圾桶。

“顧總……您……”程悠悠驚懼。

好一會兒,顧世弈才恢複了沉靜的表情,聲音無波:“這份文件你再重新打一份。”

程悠悠這才籲出一口氣,逃似的跑出了總裁辦公室。

從辦公室出來後,程悠悠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明知道顧總一向不喜歡在辦公室說與工作無關的話,她還滔滔不絕地說了這麽多,真是找死啊。

程悠悠轉而又疑惑,顧總為什麽要提起這麽奇怪的話題?

下班後,顧世弈不知不覺開車到了竺暖公司附近。路上有點堵,他幹脆就把車停到了一旁的車位裏,不一會兒就看見竺暖從公司裏出來。

她穿著一件紅色的大衣,這麽熱烈的顏色都沒有在她臉上映出一絲鮮豔,她的臉色蒼白如雪。

竺暖往前沒走幾步就停在了一個樓盤的廣告牌前,駐足良久,甚至還用手觸了觸那畫布上精美溫馨的房子。直到她身旁的同事小蓧等得有些急了,碰碰她說:“怎麽,打算買房子了?”

竺暖笑了笑:“沒有。”

她隻是羨慕圖片上的那個溫暖安寧的家。

“那就別看了,”小蓧往她身邊擠了擠,“我聽說前麵開了一家特好吃的日料店,我們晚上去吃吧。”

竺暖瞥了她一眼:“我愛國,不去。”

“少來!老實交代,你晚上是不是有別的‘勾當’?”

“嗯,晚上我相親。”

小蓧哀號了一聲:“你就這麽迫不及待地想嫁出去,天天相親?”

坐在車裏的顧世弈盯住竺暖的背影,眉頭動了動,一路緊跟。

竺暖相親的地點是一個中規中矩的飯店,連點的菜都是傳統的四菜一湯。顧世弈臉上浮現淡淡的陰霾,坐在不近不遠的位置,打量著那個和竺暖相親的男人。

那人一身黑色的中山裝,中分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比瓶蓋還厚的大圓眼鏡重重地壓在鼻梁上,正襟危坐地把竺暖從頭到腳審視了個遍。

如果有人告訴顧世弈,這個男人是從民國時期“穿越”過來的,他絕對會毫不猶豫地相信。

顧世弈有些吃味,麵對著這種與時代格格不入的男人,真不知竺暖是怎麽吃得下飯的。更令他驚訝的是,她好像對這個眼鏡男還挺有好感,一直不停地微笑著。

比昨天麵對他時的態度好了不少。

顧世弈聽見那男人態度奇怪地說:“竺小姐如果沒什麽別的要求,明天我便帶著你去體檢,如果沒什麽問題,我再同您試著交往。”

顧世弈坐不住了,他起身一步步逼近他們:“你怕她有什麽病?我倒是覺得她腦子有病。”

他拉開竺暖身旁的椅子隨意地坐下,似笑非笑地看著對麵眉頭皺起的眼鏡男:“您別誤會,我不過是先前相親沒被竺暖看上,心理不平衡,來看看她今天能不能遇見一個比我好的。”

“不是這樣的,墨先生……”竺暖連忙解釋。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眼鏡男霍然起立,掃視著二人,憤怒地打斷了竺暖的辯解,“沒想到竺小姐是這等水性楊花的人,汝乃未出閣的女子,怎能與不同男子頻繁親密接觸!墨某先走一步,竺小姐好自為之。”說罷,他扶了扶他那似有千斤重的眼鏡,頭也不回地走了。

竺暖瞪了顧世弈一眼,拎起包就要走,手腕卻被他緊緊地箍住。他把她按回椅子上,目光灼人:“你是怎麽想的?嫁給這種人,你一生的樂趣都沒有了!”

“這種人怎麽了?”竺暖用力甩開他的手,“起碼人家是大學曆史教授,知識淵博、思想幹淨,不會為了一些利益背叛感情,不做損人利己的事,沒有被金錢所汙染!”

“還有,你是誰啊?我與你隻有一麵之緣,喜歡管閑事就去找別人,我沒空與你糾纏!”竺暖越說越激動。

顧世弈微微地歎了一口氣:“竺暖,其實有些人,失去了不一定是不幸,得到了也不一定是幸福。何必把自己套上情感的枷鎖,不肯放自己一條生路。”

竺暖的臉色從白變青,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你到底是誰?我的事情你怎麽知道?”

“我不會無故靠近一個人,更不會無緣由地跟過來管你的閑事。”顧世弈長身而立,眉目染上一些柔和,“互聯網的時代想了解一個人很容易。”

而後,卻見竺暖看著他,眉心越發蹙緊:“幹卿何事?”

顧世弈挑眉:“這麽快就被這教授同化了?如果你非要一個解釋的話,你可以算作我在向你表白—— 竺暖,我很喜歡你,我認識你的時間比你以為的要早很多。”

竺暖的神色一瞬千變萬化,似訝異,似難解,似疲憊。最後,她隻是蔫蔫地坐回椅子上,不再多問,擺擺手道:“你走吧,以後別在我這兒浪費時間了。”

說罷,竺暖慣性地揉了揉額頭。移開目光,她按在額頭上的手卻突然僵硬住,目光滯在門口。

顧世弈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餐廳裏剛走進一對年輕的戀人,男子清雋挺拔,旁邊的女孩正親昵地挽著他,巧笑倩兮。

“想吃什麽?”男子的聲音淡然輕和。

女孩大致掃了一下菜單,搖著他的手撒嬌道:“我們換一家吧,我想吃西餐。”

“好。”他溫柔回應著,目光似是掃過了竺暖,卻沒有半分停留。

顧世弈心念電閃,再看向竺暖時,她正跌撞著站起來,連手都在顫抖著,似乎要追上去。

他一瞬猜測到,這人便是程悠悠口中辜負了竺暖的那個人,迅速拉住她:“你這是要做什麽?追上去自取其辱?”

竺暖身子一震,慢慢地蹲了下去,不顧形象地放聲大哭。

顧世弈俯下身子緩緩地拍著她的背,聽她斷斷續續地說:“我們這麽多年……都比不上……他看她一眼……”

大一開學時,竺暖剛過完十七歲的生日,高挑纖細,青春逼人。站在新生中出眾耀眼,剛進校門就成了眾多學長追求的對象。

那些日子她真是像活在夢幻中,眾星捧月般過得像個小公主,生活中唯一不開心的就是想家。竺暖偶然一次在和高中同學聊天時得知,同學正好有一朋友也是仁大的,高她兩屆。

竺暖當時相當高興,終於在仁大找到了一點熟悉感,頓感親切,同學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她當即要了這個叫司靖塵學長的電話號碼,給他發了很長的一條短信。竺暖自我介紹後問了他很多問題,從仁大哪個食堂的飯好吃、哪個教授的課有意思到四六級好不好過等等,最後問了一句:聽說你也是學金融的?

那邊很快就回了短信,隻三個字:自動化。

竺暖對著手機看了半天不明所以,開始還以為他發錯了,問了這麽多問題怎麽就回了三個字?最後她才反應過來,他這隻是在回答她的最後一個問題。

竺暖氣極,沒見過這麽敷衍的人,悶悶地把手機扔向一邊,之後也就沒有再聯係。

軍訓後的一天,司靖塵卻突然給她打電話,約她在校園裏走走。竺暖本來是不打算去的,可是同宿舍的幾個姑娘硬是連拉帶扯地把她給拖了下去,力求她用美貌把這不知好歹的男生給“拿下”。

很多年後,當竺暖回想起這些時,一直無法想明白,如果那天她沒有去見司靖塵,此生是多了一絲遺憾,還是多了一份幸運。

如果沒見到他,可能她永遠也遇不到讓她這麽不顧一切的摯愛了,但也不會遭受到那般撕裂心肺的打擊。

她記得那天的月光皎潔到近乎明朗,司靖塵就站在那樣的光線裏對她微笑:“你好,竺暖。”

那天,他穿了一件霧藍色襯衣,袖口微微卷起,站在學校的九月欒下,眼眸如星,就像是從漫畫裏走出來的。

竺暖愣愣地看了他好久,最後連說話的能力都沒有了,隻剩下連她自己都控製不住的心跳。

一見傾心。

那晚他們並肩走在校園裏的時候,竺暖臉紅得甚至不敢抬頭去看他。這是她十幾年來的第一次心動,站在他旁邊就像是被人猜中了偷藏的心事,心中像是有煙花在騰空綻放。

低著頭的時候,她看見了他的手。那是怎樣好看的一雙手,就像是用玉石細細打磨出來的,骨節分明,細致修長,讓她忍不住想去碰一碰,想去……牽一牽。

腦袋裏閃出這個想法的時候,竺暖自己都嚇了一跳。可這個想法一旦產生,就像是魔咒一樣在她腦海中縈繞不止,越來越強烈,最後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終於,在司靖塵送她回宿舍的時候,她再也忍不住,一路上演練了無數次的話脫口而出:“我能牽一下你的手嗎?”說完之後,她緊張的心髒幾乎都快要停止跳動,他卻沉默了。

周遭極度安靜,在竺暖等得快要絕望的時候,卻看見一隻晶瑩的手在她麵前緩緩地攤開,掌心仿佛帶著照亮她世界的星光。

可她沒抬頭,因此未看見此刻他眼中突然迸發的烈烈恨意。與掌心的那片光芒相比,這道暗芒,幾欲將她的世界刺破。

他們就這樣在一起了。

竺暖感覺她的世界好像一下子豐盈了起來,每天有人可以去念想著。真好,無論做什麽都好像有一種沒來由的動力。她本來就愛笑,這下更是時時刻刻臉上都掛著甜蜜的笑。

室友楚楚卻因此特別嫌棄她,說她完全丟了美女的矜持,作為經濟係公認的大美女,隻見了人一眼就特沒出息地倒貼上去,簡直是丟了整個經濟係的麵子。

竺暖從不在意這些,沉浸在對司靖塵的崇拜中無法自拔——

“我第一次見到司靖塵的時候啊,才明白什麽是少女心,那顏值簡直能讓我融化!還有,楚楚你看他上個月參加的那個高校量化投資大賽,他明明學的是自動化啊,卻能跨專業贏翻那幫金融高才生!

“還有還有,上周他參加的那個辯論賽,論點角度新穎,句句精辟,既像一個師者娓娓授予,又像一場頭腦風暴席卷全場,打得對方啞口無言毫無反擊之力!簡直是全才啊我的司靖塵!”

楚楚聽得不耐煩,推開竺暖。竺暖又笑嘻嘻地黏過去,蹭一點楚楚永遠也吃不完的零食,接著說:“哪天你發現誰比司靖塵更好,就拿來介紹給我,我立刻就把他給拋棄。”

楚楚頓時無言,她不得不承認,在她認識的所有人中,隻有司靖塵能配得上竺暖。他們兩個站在一起,男孩如詩如畫,女孩生動明媚,就好像是天作之合的一雙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