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時差原因,以為自己睡到日上三竿的竺暖醒來時也不過是當地時間七點多。

透明如綠鬆石的海域在清明的光線裏越發剔透,顧世弈站在建於海中的露台上,轉身看向臥室裏已穿戴好的竺暖,眸光柔和:“過來。”

竺暖心裏的感覺很奇怪,仿佛時光又回到了兩個人親密無間的時刻,仿佛一切的蝕骨傷痛都沒有發生過。

她走了過去,視野寬廣的露台上已經擺好了餐點。顧世弈倒好牛奶,放到她麵前,有一絲溫暖眷戀在他眼底流轉:“先吃點兒東西。”

竺暖小口喝著牛奶,遲疑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兩個人都沉默了許久,顧世弈終於問道:“這三年,你去哪裏了?”

竺暖一怔,目光移向他:“我一直都在北臨,哪裏都沒去。”

他皺眉,無聲無息地靜坐良久,忽而輕笑:“怎麽可能?”

整個北臨市幾乎被他掘地三尺,每個路口、商場、地鐵、各個小區的監控都被他裝上了她的人臉識別,隻要她一出現,他就能立刻得知。

竺暖目光定格在微起波瀾的海麵,聲音低低地道:“這三年,我一直在明仁大學旁聽漢語言文學,教室、圖書館、宿舍、食堂,四點一線地生活著,沒踏出過學校一步,沒有和任何朋友聯係。”

顧世弈眼中的溫情漸漸轉淡:“你在故意躲著我?”

“沒有。”竺暖搖搖頭,沒有刻意躲開,隻是這種生活恰巧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追尋的蹤跡。當時的她意誌消沉,就連飯卡和借書證還有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是司靖塵幫她置辦的。

“那為什麽三年後又出現了?”顧世弈的笑容漸失溫度,“為什麽不在那裏讀書讀到地老天荒?”

竺暖默默地歎息:“三年,足夠我們彼此釋懷了。”

顧世弈心中埋藏了多年的痛苦無法抑製地開始洶湧滋生,眸光因心緒的劇烈波動而越發暗沉,倏地爆發:“你憑什麽自以為是地以為我會釋懷會忘記?竺暖,我最恨的就是你這一點,自作聰明什麽都不說,以為自己能默默地承擔下一切!不自量力!”

他一雙眼睛漆黑無底,燃燒著磅礴的恨意。

“你有沒有嚐過,自己滿心念著的人生死未卜的倉皇不安?有沒有嚐過,被愧疚悔恨吞噬卻無處彌補的窒息感?你太自私了,竺暖,如果可以重新開始,我一定不會選擇愛你。”

指間,海風,心髒,好像一切都變得冰冷,隻有眼角的淚,熾熱滾燙,在竺暖模糊如雨的視線裏,顧世弈奪門而去。

司靖塵來找竺暖的時候,她抱著雙膝,對著大海無聲哭泣。

看著露台上的一片狼藉,司靖塵微蹙眉頭,側首凝視著她微微顫抖著的削薄雙肩,漸漸了然於心。

“小暖。”他緩緩走過去陪她坐在露台上,麵朝大海,“如果有一天你累了,還有我。”

我會一直在原地等你。

從馬爾代夫回來後,竺暖終於見到了楚楚。

楚楚變化很大,她蓄長了頭發,輕描淡妝,穿著一件煙青色旗袍,遠遠看去,像一幅雨霧朦朧的山水寫意畫。如今,是真真正正的楚楚動人。

“去年我才知道你去了燕大,司靖塵帶我去看過你。你的心理醫生說,你還抗拒著一切與過去有關的事情,我就沒打擾你。”

“都好起來了。”竺暖笑,“倒是我對不起你,沒有參加你和蕭雨的婚禮。”

“沒關係,有人替你來了。”

“誰?”

“司靖塵。他替你給我包了一個大紅包,你可得記得還給他。”

竺暖低下頭微微歎息,欠司靖塵的,好像已經太多了。

她們邊走邊聊,然而北臨這個季節的天氣卻是變幻無常,沒走幾步,晴空萬裏轉眼間就烏雲密布了。

突如其來的大雨讓楚楚拉起竺暖在雨中奔跑,最後躲進一家書店。雨水濕潤的清新從她們周身沁漫出來,楚楚的目光越過竺暖,拿起熱銷榜中的一本,驚喜道:“你的書!恭喜你,終於實現了你的夢想。”

“你也是。”竺暖與楚楚相視一笑。

楚楚婚後,與蕭雨尋了一處山角,開了一間民宿。跟楚楚期許的一樣,他作畫她題詞,笑看旅客人來人往故事綿長。

而這次楚楚為了回來北臨見竺暖,跑了很遠的路程。

“你知道嗎,熙樂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坐在書店靠窗的桌邊,她們一人點了一杯咖啡,邊喝邊聊。

楚楚接著道:“她最終還是留在了這裏。我上次見她,正跟兩個孩子一起玩呢,還跟沒長大似的。”

竺暖笑著:“看來蘇一凡對她挺好的。”能永遠保持著一顆童心的女人無疑是最幸福不過的。

“小暖你呢?其實這些年看過來,司靖塵—— 他已經跟我最初認識的那個人完全不一樣了。”

竺暖搖搖頭,略微悵然:“我和他,隻能做朋友了。”

楚楚不再多說:“隨心而走吧。”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聊了兩三個小時。

聊到最後,楚楚看著竺暖沉默了。即便是多年未見,一個眼神也能代替千言萬語。

竺暖很快明白了她的欲言又止,也同樣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低聲緩緩說:“帶我去看看悠悠吧。”

程悠悠葬在離市區不遠的一個墓園,四周籠罩著薄薄的雨霧,靜籟無聲。

竺暖輕輕地把一束雛菊放在碑前:“悠悠,我來看你了。”

楚楚不由得落淚歎息:“悠悠這一生啊……李瀚陪她到了最後,顧世弈把悠悠的父母安頓在離她家不遠的一個縣城,既能遠離村民們的那些閑言碎語,又方便回去看望親人。公司每個月給他們發撫恤金,後半生也能安穩地度過了。”

還好雙親老有所依,終歸不算是最壞的結局。

經曆馬爾代夫一事後,竺暖開始有意避開顧世弈。她需要冷靜,有些情感她本來準備獨自深埋心底。而被顧世弈這樣**掀開後,她有些慌亂。

接到顧世弈撥給她的內線電話時,竺暖停滯了幾秒才按下接聽,他聲音陰沉:“你上來。”

頂層偌大的辦公室清冷如斯,竺暖敲了敲門。

“顧總,您找我?”

顧世弈看著她,聲音冷得幾乎可以結水成冰:“你的青芒,什麽時候落到要以‘男色’為誘餌增加粉絲量的地步了?”

竺暖瞬間明白他是在暗指什麽,故意道:“我竟然不知道你這麽關注司靖塵,隻是有幾張他的照片而已,你就這樣愛不釋手。”

顧世弈淡淡地譏諷:“我愛不釋手?”

林澤在旁邊輕咳:“顧總,您已經拿著iPad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了。”

顧世弈皺眉,把iPad扔到了一旁,神色不豫。

林澤悄悄溜出辦公室,這麽低沉的氣壓,再待下去怕是會殃及池魚。

竺暖淡然道:“食色,性也,能刊登千嬌百媚的女人,為什麽不能有秀色可餐的男人?更何況,司靖塵這樣的相貌條件配上他全國私募第一人的身份,給我們做專訪,對青芒是百利而無一害。”

“秀色可餐?”顧世弈的眼神幾乎可以殺人,“近距離拍攝接觸什麽感覺?嗯?更加撩撥動人?”

竺暖與他對視:“如果顧總您肯屈尊為我們拍一組照片,做一個專訪,那一定會讓青芒獲得更多支持。畢竟您的魅力可是無人能匹敵的,一定會幫青芒圈到萬千女性粉絲。”

真是伶牙俐齒。

顧世弈的眼神越發暗沉:“萬千女性包括你嗎?”

竺暖笑笑,答非所問:“不管怎麽樣,這期專訪出來後,青芒軟件的會員增量環比上月增長了三倍,效果超出了預期。”

顧世弈走到她麵前,逼視著她,又問一遍:“包括你嗎?”

竺暖微微歎息:“何必這麽較真。”

“回答我!”

她抬頭,目光淺淺掃過他,轉身想離開辦公室。

顧世弈回身按下桌邊觸屏,辦公室門迅速合緊,竺暖皺眉回頭,顧世弈從桌前向她走去,嘴角的微揚與眼中的寒光涇渭分明。這異色的衝突讓竺暖心念微沉,她轉身欲逃時,卻被他伸手抓住手臂。

顧世弈把她甩至身前抵在桌邊,單手扣緊她纖腰,嘴角的弧線譏誚分明,眸中染上自嘲與薄怒:“這樣玩弄我很有意思?”

“我……”

還沒等竺暖回答,顧世弈驀地俯身噬咬她的唇,用力之大以至於她的柔嫩唇瓣瞬間受損。

“你瘋了!”竺暖驚痛,試圖推開他,卻被扣得更緊。

“我是瘋了。”顧世弈抬起頭來,染血的唇色嫣紅,“我是瘋了才會苦苦等你回來,才會一次又一次地讓你踐踏。”

他的辛苦等待,他的念念不忘,他的情不自禁,在她眼裏,是不是都是可笑的存在?

顧世弈的聲音近乎森冷,說的話卻是沉痛無比:“竺暖,我真是拿你沒有任何辦法。”

一博投資裏,也同樣炸開了鍋。

樊康捧著手機,一臉的不可置信。從來不喜歡招搖的老大竟然會接受一個閱讀軟件的公開專訪,還拍攝了如此……誘人的照片。

“老大,你怎麽會接受這種采訪?竺暖……這個名字好熟,是之前跟我們合作諾安證券私募路演的負責人?”樊康對這件事印象深刻,當時那女生出了事故,被奔馳車主看不起,路過的司靖塵瞬間暴怒,用一遝一遝的現金把人砸得落荒而逃。

麵對八卦的下屬,司靖塵一言不發,卻讓樊康看出了點兒端倪。樊康驚疑地問:“不會和那個電梯事件是同一個人吧?”

那場電梯事件,時間上更久遠了一些。

當時,一博投資剛成立,他們好不容易把用自有資金成立的私募收益做到私募排行榜的前三,好不容易談到了一家券商為他們發行私募。足足準備了三個月,在第一次公開募集資金的路演現場,司靖塵卻在講到一半時接了個電話突然離場,把所有人晾在那裏,再也沒有回來。

靈魂人物對產品思路講解到一半突然消失,主辦券商和全場的意向投資者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不尊敬,很多人憤然離場,主辦券商更是生氣到當場表示再也不會跟一博投資有任何的合作。

那個電話是竺暖打給司靖塵的。

彼時,竺暖剛去實習,他們還沒有分手,她給他打電話,哭著說她被獨自困在電梯裏無法出去,怎麽喊都沒有人回應她。

聽著她聲音裏的恐慌和無助,他毫不猶豫地跑了過去,聯係到電梯救援人員,站在電梯門口陪她說話給她安慰直至她被解救出來。

盡管這場失誤幾乎讓剛成立沒多久的一博投資公司受到毀滅性的打擊,事後整整一年,才靠司靖塵鬼斧神工的技術分析做出的驚人收益率挽救回來。

那個時候,明明本能比大腦更真實,明明他潛意識裏她比任何事情都重要。隻是如果當時他能明白,是不是,現在的結局就會不一樣。

“真的是一個人?”樊康看著司靖塵不斷變換的臉色驚叫出聲,把他從紛雜的思緒中拉回現實。

司靖塵淡淡地看他一眼:“你知道得太多了。”

竺暖的工作效率越來越低,來上班的時間也越來越早。

去乘坐電梯時,顧世弈的專屬電梯卻叮地打開,她目光淺淡掠過,並未停頓地走向一旁的普通電梯。

這個專屬電梯能夠人臉識別自動打開,除了顧世弈,便隻有她能乘坐。她知道,卻從未去僭越獨自擅用。

還未走至普通電梯,竺暖便被一股大力從身後拉入專屬電梯。她驚異回身,撞入顧世弈凝望於她的幽瞳:“才六點多,為了不碰見我,每天這麽早來上班,不辛苦嗎?”

竺暖看著他才幾天未見卻清減不少的容顏,滿心酸澀,硬生生地別過臉:“我來加班。”

“為什麽不上來匯報工作了?”

“發你郵箱了。”

“我沒看,等你親自來匯報。”

兩人的談話陷入僵局。

沉默了一會兒,竺暖開口:“我們青芒能不能搬回被收購前的工作地點?集團大樓離我們員工住宿的地方還有合作客戶都很遠,我可以每周按時回來匯報工作。”

顧世弈淡淡抬眸:“你就這麽不想跟我一起工作?”

竺暖咬著唇,低頭看向別處。每一次想到他在樓上,她便如坐針氈,他每來靠近她一次,便讓她幾天都無法專心工作。

沉默良久,顧世弈低歎:“小暖,你一定要這樣嗎?”他捏著她的下巴將她腦袋轉至眸下,目光停在她泛著桃花之色的櫻唇上,俯身輕輕吻上,卻隻是淺嚐輒止。

“你是不是以為我能忘得掉你?”顧世弈的眼眸離竺暖很近,帶著一絲疲憊,“這麽多年了,我愛你一如往昔,你難道真的一點都感覺不到嗎?麵對我時,你能不能有哪怕一次,不要想著逃避我。”

竺暖的掌心已經被她掐出極深的痕跡。

這一瞬,她用盡全力壓製在心底的記憶,翻江倒海一樣,把她淹沒在洪潮中,讓她不堪承受的身體劇顫著。

“當年的那場訂婚,在我和南芷漫天的報道中,我以為你會來質問我一句,會表現出對我一絲的不舍,可你連一條消息都沒有。”顧世弈眼眸低垂,“當天,我在現場苦等你,隻為了引你來,向你求婚。難道你沒有發現,訂婚現場的布置全部是按你的喜好定製的?竺暖,那天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你準備的。”

顧世弈繼續回憶著:“我現在還記憶猶新,你出現的那一刻,我那種無法自持的喜悅。我在人群中尋找你,想向你告白,想在所有人麵前挽留你,卻沒有想到—— ”

顧世弈停頓了下來,眼底的痛苦使他無法再繼續這個話題。

他沒想到,事態被推入無法挽回的深淵。

這麽久,他從沒有一刻停止過懊悔,從沒一刻停止過對她的思渴。

稍稍平緩了一下心緒,顧世弈接著說:“包括對青芒的收購,也是我自私地想把你留在身邊。可再次相見後,你卻對我壘出厚重的心防,對我的疏離更甚以往。小暖,我希望你捫心自問,你真的對我一絲感情都沒有了嗎?”

竺暖緊緊地攥著電梯中的扶欄,腦袋裏一片兵荒馬亂。她看著顧世弈,眼神卻怎麽都無法聚焦。

電梯叮地到達,竺暖驀然驚醒,慌亂著退後,轉身倉皇而逃。

一整天,竺暖的工作效率幾乎降為零,顧世弈早上的話徹底引爆她繃於心底的那根弦。

他以為她不愛他嗎?不,她同樣也是做不到不愛啊。

最初,她便以天壤之別為由拒絕他的靠近,之後,她被他的溫柔誠摯打動,兩人度過了一段使她一生都無法淡忘的美好時光。

而後,陸沛嵐一盆冷水使她徹底清醒,讓她明白階級差距是多麽可怕的障礙。

她開始退縮。

再然後,她親眼看見他與南芷一起出現在訂婚儀式上,傷心過度,失去了兩人的孩子。

當時的她是那麽怯懦無助,陷入了無法走出的心理困境,他不知道這三年裏她流了多少的淚,傷了多久的心,經曆了怎樣的心路曆程,思念了他多少次,才明白,人生終有不可得,有些遺憾隻能入土為安,有些情感隻能深埋心底。

重新見麵時,以為他早已訂婚忘卻自己的她,也唯有用波瀾不驚來掩飾她對他如海的情深。

可是,為什麽重新相見以來,事態的發展,事情的緣由,還有今天他說的話,跟她所思所想全都不一樣?

她以為他真要與南芷訂婚,卻不料那場儀式是他為了挽回她而準備的。她以為他欲毀了青芒,卻不料他收購隻是為了留她在他身邊。她曾認為顧世弈對她隻是一時興起,可是他不止一次地表達了對她的一往情深。

如此來看,她要捫心自問的不是她是否對他還有一絲情意,而是難道他對她的愛,還不值得她擺脫內心的各種莫須有,勇敢地重新與他在一起?

原來兩人感情所有糾葛的根源都在她,在於她的狹隘,在於她的懦弱,在於她的不信任。而顧世弈,一直站於她身後,任她刺傷、質疑、逃跑,從未改變。

兩人之間的一百步,他已向她走出了九十九步,而她連那僅剩的一步,都沒有跨出。

就這樣思緒紛雜地呆坐至傍晚,竺暖才想起還有很多工作必須今天做完,手忙腳亂地打開電腦,密碼輸了好幾遍才輸對。

顧世弈下班後走入電梯,準備按向負一層的手指卻按下了二十六層。

—— 那是竺暖所在的樓層。

如他所料,她依然在忙碌地工作著,夜風夾著雨絲吹進辦公室裏,不時吹得她耳畔長發輕柔翻飛。

顧世弈敲敲門走進來:“還沒有回去?”

看他進來,竺暖從電腦前抬起頭,神情略為僵硬,沒有答話。

顧世弈也不惱,自顧自拿起她剛打好的一份報告翻看起來。

是一份數據分析申請報告,以增加青芒讀書軟件的注冊會員量為訴求,從時間、代言人、作者、文案關鍵詞等幾個影響因素進行了全麵的分析。

顧世弈飛快地把文件看完,心中有不小的驚訝。

數據分析的關鍵在於,策劃者能不能明確指出影響目標的關鍵因素。不可否認,竺暖把分析變量抓得尤為精準。

他缺失的這三年,她的進步很大。

雨越下越大,閃電劃破夜空,窗外夜色霎時亮如白晝。顧世弈走至窗前,幫她把窗戶關住:“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先走吧,我明天要簽約幾個作者,還有一些東西要準備。”

顧世弈皺眉:“雨下得這麽大—— ”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啪”的一聲,辦公室的燈管爆了,陷入一片黑暗。顧世弈神情微動,拿起竺暖的筆記本電腦:“去我辦公室。”

遲疑了一下,竺暖還是跟著他去了,因為東西必須趕在明天之前做完。又或許,是她對他,捋清思路後無法自控地想靠近。

頂層辦公室裏。

竺暖坐在顧世弈的辦公桌前努力凝神地寫著文件,他背對著她,看向窗外。陰冷黑暗的天空有種徹骨的寒意,高達七十七層的辦公室如置雲間,模糊了城市的璀璨華燈。

他記起,三年前,他找不到竺暖的那天也是這種天氣。

如瀑的暴雨中,他在尖銳的鳴笛聲中衝破雨幕,一邊一輛又一輛地超著車,一邊不斷地撥打著她始終無人接聽的電話。那時,他清楚地聽見血液在腦袋裏翻騰的呼嘯聲,他清楚地觸到心髒在絕望中爆炸的窒息感。

當晚,他跑遍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寒冷和恐懼幾乎把他吞噬。那種滋味,現在回想起來依舊讓他全身發冷,依然讓他……不知所措。

不知過了多久,竺暖終於忙完,她關掉電腦,看了一下時間,驚詫道:“竟然已經十一點了。”

“晚上你睡這裏。”顧世弈依然看著窗外。

竺暖剛要拒絕,他的目光淡淡地落回她身上:“外麵下冰雹了。”

竺暖看向窗外,彈珠大小的冰雹鋪天蓋地地落下,因為樓層太高,所以她才完全沒注意冰雹降落時候的聲響。

顧世弈走過去,打開內側套房的門,指尖的力氣有些失控,曾經為了尋找竺暖而出車禍斷過的無名指開始隱隱作痛。

“過來。”他站在套房門口,看向竺暖,唇色淺淡。

套房內幹淨而清冷,有經常打掃的痕跡,卻似好久都未有人住過,竺暖微微詫異地看向他。

顧世弈仿佛是解釋她的詫異,又好像是顧自進入了回憶:“你走之後,我就再也沒有進過這個房間。”他的眼中忽而呈現出一種沉痛之色,“你知道三年前你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嗎?”

那日,她躺在病**,清冷的目光把他身上的溫度抽得一絲不剩。

她緩緩地告訴他:“是我不要你了。”

然後,她就真的不要他了。

這些年來,讓他日日夜夜黯然灼心。

“三年前你怪過我嗎?”顧世弈沉聲問出。

竺暖咬住唇:“沒有。”

“可是我寧願你怪我、恨我,起碼我有機會去彌補,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做什麽都無濟於事。”

三年的缺失,將永遠是他心裏填不滿的溝壑。

“對不起。”竺暖有些晃神,聲音低低的,“不全怪你,我也有錯。”

當年陸沛嵐的事情是她沒給他足夠的信任,而後的分手是她因不自信而逃避,孩子的事情也是源起她的私心。

顧世弈恍若未聞,看著她,像是隔了山長水遠的距離:“你休息吧,有點緊急的工作,我處理完馬上就走。”

那顆被她還給他的藍色鑽石還靜靜地放置在原處,他一分鍾都不想在這個房間多待。桌子上耀眼的藍色光芒仿佛一遍一遍地在提醒他,他的摯愛,已離他遠去。

窗外的風聲不絕入耳,竺暖長久地坐在床邊。

或許是夜色太蒼茫,或許是天氣太清冷,她突然覺得今天的顧世弈和往常不太一樣,周身流淌出來的悲涼,讓她忍不住心底顫動。

她出了房間,發現電腦的熒光還亮著,顧世弈還沒走,他閉著雙眼,胳膊支撐著腦袋,竟已沉沉睡去。

“世弈。”竺暖在他身後輕輕喊,“去臥室睡吧。”她拉起他,觸碰到他的額頭,卻是滾燙。

“你發燒了?”竺暖趕忙把他扶到臥室床邊。

顧世弈雙目迷蒙,睫毛顫了顫,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竺暖。”他輕喚,“你終於……回到我身邊了。”

下一秒,他紅了眼眶,燒得鮮紅的雙頰讓他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惑人之色。氤氳的光線中,他一遍一遍地撫摸她的臉,喃喃低語:“你真的回到我身邊了。”

竺暖說:“你發燒了,我去給你找藥。”

他死死拉住她的手:“不要走。”

她重新坐回他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撫他:“我不走。”

顧世弈瞬間望著她笑了,仿佛安心了下來,笑容純淨而簡單。

竺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顧世弈,脆弱的、依戀的,如孩子般欣喜的。這一刻,她才驚覺,原來當年她的不辭而別,帶給他的傷害如此之大。原來,他真的像她一樣,從未淡忘過對方。

不知過了多久,顧世弈才終於睡去,依舊緊抓著竺暖的手,長長的睫毛在麵容下落出扇形的陰影。竺暖慢慢地抽回手,撫上他的額頭,依舊一片熾熱。

沒有找到藥,她不敢睡下,熬夜一遍一遍地用酒精給他擦拭掌心和額頭,直到清晨他才退燒。

天亮之後,見他還沉沉睡著,竺暖去買來了清淡的早餐放在他的辦公桌上,又簡單交代了林澤幾句,才回到二十六樓。

顧世弈一覺睡到九點,他記得,昨晚竺暖在這裏,待在他身邊,可等到他清醒,她又不知去向。

他走到桌前,拿起素色錦盒中的項鏈,藍色的鑽石純淨得沒有一點瑕疵,在陽光下光芒萬丈,深深地灼痛了他的眼睛。

他曾告訴過她,這顆鑽石被他親手刻上她的名字,她是舍棄不掉的。可她還是一次又一次地還給了他,毫無眷戀地還給了他。就像今天,即便她知道他情緒不佳,卻還是一聲不吭地走掉。昨天她的所有溫情,果然都隻是一場夢。

“顧總,”看顧世弈從內側套房出來,林澤微微欠身,“竺小姐走之前,特意交代我一定要看著您把早餐吃完。”

顧世弈身體微微僵硬,心中突然生出點欣喜,又擔心是自己自作多情,反而惱怒起來,冷冷地看著桌旁的清粥,吩咐道:“倒掉。”

林澤捧起一堆文件:“顧總,您不要和自己身體過不去,這些都是竺小姐親自買的早餐。您不高興的話,這麽多文件,隨便摔。”

親自買的早餐?

不能否認,這句話讓他心神動搖。顧世弈警告地盯著林澤,可最後卻還是端起粥一口氣喝完。

“還有別的事嗎?沒有就出去。”

“還有。”林澤趕忙說,“近期分析數據的排期已滿,您昨夜安排下來對青芒文化的分析報告可能要三天後才能排上。”

顧世弈沉思了一下:“先把青芒的需求分析做出來,同時對數據分析部進行擴招。大數據的時代,以後對數據分析的需求會越來越多。”

“是。”

竺暖又是一整天無法安心工作,昨夜那個異樣的顧世弈,他異樣的脆弱,異樣的依戀,一直在她心頭縈繞,讓她酸痛而心疼。

三年,她以為至少他會淡忘,可他對她一如既往的關切,一點一點地融化了她深埋冰山的心。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後,她借用集團的餐廳給他煨了一鍋適合病人的清淡雞湯,送去頂樓辦公室。

顧世弈正在用3D全息看一個視頻。

下班後的他穿了一件毛衣外套,裏麵是一件簡單的白色T恤,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溫暖和煦。而他抬起頭看向她的眼神,卻是反差的冰冷。

“有事?”

“你……發燒好了嗎?”

“你在意嗎?”顧世弈冷笑。

竺暖似是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微微一滯,默默地把保溫壺放在他桌子上,轉身離開。

“你回來!”他衝過去一把抓住她,“走得這麽幹脆。昨天讓你留下來為什麽早上不見你?”

竺暖身形晃了晃,低低垂下眼睫,扭過臉去:“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讓你不生氣。你變得,比之前容易生氣很多。”

容易生氣很多,是,他承認。

可他為什麽變得易憤怒?因為,憤怒要比承受心碎簡單得多。

並且——

“我在試探,生氣會不會給你壓力,會不會讓你產生內疚感,會不會讓你在乎我。”

顧世弈緩緩移開目光,背過身去:“顯而易見,你根本不在乎。”

“我在乎。”

竺暖慢慢收斂了神色,低聲道。

“你在乎?你的在乎就是做一個置身事外的觀察者?”顧世弈冷笑,“竺暖,你以為你一貫的抽離,就不是一種暴力嗎?

“即便是此刻,我生氣,你依然收起了你所有的表情心緒,讓我覺得無論我說什麽做什麽你都無動於衷。你不知道,這多讓人心寒。”

竺暖心中一凜:“對不起。”

“你這樣的對不起,”顧世弈嘴角染上一絲譏諷,“我不接受。”

他說得對,是她太膽怯,她用漠然給自己安上了厚厚的保護殼,懦弱著不肯打破。其實,她同樣也柔腸百轉,她也同樣不知道,如果沒有他,她後半生的路,要怎樣才能走好。

兩個受過傷的人,遲疑著,害怕著,退縮著。

如果她能勇敢一次——

仿佛是跨越了千山萬水,耗盡了所有勇氣,竺暖終於說出——

“前幾天我看到了一句話:人生唯一的安全感,來自充分體驗人生的不安全感。如果我不再怯懦,我不再退縮,世弈,你還會給我和好的機會嗎?”

顧世弈身形一頓,隨後,慢慢地轉過臉看向她,動作慢得像電影中的定格鏡頭:“你說……和好?

“你憑什麽以為,我願意和你和好,你憑什麽以為,你回頭我就在原地等你—— ”顧世弈的聲音清遠悲憤,帶著一絲徹骨痛意,“憑什麽以為,我非你不可?”

而後,他悱惻的目光卻久久地落於她身上。

三年前他發誓,如果再讓他見到她,一定不會讓她好過。

可真當再見麵時,他還是他,還是那個對她沒有任何抵抗力的,愛入骨髓的他。

他真的,拿她沒有任何的辦法。

竺暖望著顧世弈,瞳仁微波輕漾,緊握的十指透露了些許緊張。

隨後,顧世弈再沒說一句話,整個辦公室裏安靜得可怕。長時間的等待幾乎讓竺暖勇氣盡失,轉身欲逃時,他卻把她用力地抱入懷中:“竺暖,我不會給你反悔的機會。”

竺暖從他懷中抬起頭,一瞬淚流滿麵。

他俯下身,吻過她微涼的臉頰、眉心和嘴角,最後捧起她的臉,輕柔指尖幫她拭幹臉上的淚。

“竺暖,你不知道,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有多動聽。謝謝你,給我們重新開始的機會。”

這麽長久的等待,這麽多次的被遠離,讓他幾乎失去了把她緊緊攥在身邊的力量。

當年那一瞬間的邂逅,這些年讓他如此噬骨銘心,希望此生接下來的時光,在跨越這麽長的距離後,能夠讓他好好地詮釋鍾情。

“拿著。”顧世弈拿出一串鑰匙,心中蔓延出無限的酸澀,“這麽多年,今天終於有機會把它交給你。”

竺暖把鑰匙接了過來,玉質的平安扣掛墜在她掌心生出了些暖意,她看著這串鑰匙,微微有些出神。

顧世弈的指尖略微顫抖,抵上她額頭,低聲說:“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