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池罔看著天邊,將頭靜靜地倚在門上。

現在他看什麽東西,看到的都是很模糊的一片,但天上那明亮又龐大的晚霞,在他的眼裏依然有著幾分顏色。

他體裏一半的內力,被生生抽走了。

池罔並不確定是什麽東西抽走了他的內力,就像這麽多年來,他也不知道腦海裏的這個女人聲音,以及這個所謂的係統,都到底是因為什麽而存在。

隻是現在劇烈的疼痛麻痹了他的感知,這不是他第一次違反係統的規定,也不是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懲罰……隻是這一次懲罰最嚴重,他這一百年沉睡累積的內力,就這樣被輕描淡寫的被沒收了。

也是他第一次跌到10%以下,此時他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池罔不願讓任何人看到他此時的虛弱,他坐在那裏的樣子也隻是臉色發白,像是疲累了一整天的年輕小大夫,倚著蘭善堂的後門稍作休息。

他渾身輕輕顫抖著,內力在體內亂衝後消失,是一場殘忍的酷刑。

正在池罔默默抵抗痛苦時,突然聽到了輕不可聞的腳步聲。

池罔瞬間抬頭。

他五感雖有損卻未失,聽力不如以往靈敏,卻依然聽得出這樣輕的腳步,是武林高手所發出來的。

他沉睡百年,世間已無故人,無冤無仇的,又會引起哪家高手的注意?

池罔冷漠的仰頭,望著麵前來人,而麵前之人在他眼中隻有一層灰蒙蒙的影子,池罔居然連他近在咫尺的麵容,也看不清楚。

那人腳步穩健,呼吸平和,正是一位高手的特征。

他停在了他的麵前,雙手合十,低聲道:“池施主。”

第7章

那聲音很陌生,隻是說了“池施主”三個字,卻能讓聽者心情很快的沉穩下來,有一種平和有效的鎮定人心的效果。

聽聲音,似乎是個老年人。

叫他施主,那必然是個……禿驢。

大致確定了對方的身份,池罔頓時失去所有談興。

他不是很想和禿驢說話。

雖然心中也有點好奇,這和尚平白無故地來找他做什麽?但此時的池罔正在忍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實在是一點都不想搭理他。

“池施主年紀輕輕,卻沒想到是位杏林國手,能治愈許多位醫者束手無措的北方瘟疫,這相當於拯救北境萬千眾生,當真是件大功德。”

說話的人不疾不徐,語氣中帶著慈悲的喜慰,但池罔並沒有放鬆警戒。

這樣的人,要麽是真的修行有道、心性淡泊。

要麽就是最難以捉摸的一類人,也算是池罔的同類——無欲則剛,你很難知道他想要什麽,無法下手針對,所以格外不好對付。

這看不清麵目的和尚問他:“施主,對於我等修行之人來說,有這麽一個概念,叫做‘一念三千’。池施主,不知你可曾聽過?”

池罔直接裝沒聽見。

那和尚見池罔不接茬,倒也不惱,依然心平氣和地解釋道:“一念者,一心也,起心動念之間,三千諸法,同時具足。”

“一切陰入,皆由心起。也就是說,一念清淨,整個世界便都是清淨;一念嗔恨,那世界就變成地獄。但依貧僧以為,一切諸慢,凡慢有我,這有時候比貪嗔癡還可怕。”

話說到這裏,池罔總算是明白這和尚是來幹什麽的了。

剛才在蘭善堂正門,阿淼與萱草堂掌櫃的理論的時候,這和尚怕是躲在附近,把當時的情況看了個七七八八。

凡慢有我,這是在說他恃技而驕——覺得自己醫術了不起,就不願幫助小病小痛的普通病人,非要病危之人才願出手,這是生出了我慢之惡。

池罔無聲的笑了一下,那是一個微微嘲諷的弧度。

和尚站在池罔身前,看著池罔的眼神,充滿溫和之意:“小施主,醫者仁心,眾生平等,能做到這一點,方是大圓滿。”

“老和尚,既然你這樣說,我也和你論一論。”

池罔扶著門邊站了起來,他微微眯著自己的眼睛,掩飾住自己雙瞳的渙散,像往日裏一樣的語氣平淡。

“你對我說‘一切陰入,皆由心起’。巧了,這一本佛門著作,我閑來無聊的時候,也隨便讀過。可是在這一卷上,之後的幾句,你可還記得?”

和尚一愣。

“心是惑本,其意如是。若欲觀察,須伐其根,如炙病得穴……”池罔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針灸一道,要認準穴位再施針,這倒是符合我做大夫時需要盡的責任。可是你作為一個和尚,下一句‘今當去丈就尺,去尺就寸,置色等四陰,但觀識陰’可曾真正地明白了?”

“‘去丈就尺’,是教你諸法萬千,隻取心法;‘去尺就寸’,是讓你為了便於修觀,看清各種因法,所以在心法中,隻取一念妄心。這句話,我來和你說說我自己的解釋。”

池罔抖了抖衣袖,說著這“閑時隨便讀來玩”的佛法,姿態顯得尤為隨意、放鬆。

“你的心識,與這真實的世界,實際上是相即相入的。你認為我因為醫術不凡心生驕矜,說我犯了‘我慢’這一惡,可是對於你自己來說……你又怎知你對我說的話,不是映照出了你自己的妄心?你自己的‘我慢’?”

和尚聽得慢慢皺起眉頭。

“對於你們和尚來說,摩訶薩埵願意以身施虎,以一己慈悲普渡平等眾生,是你們的慈悲,是你們和尚的磨難和修行,但對於我來說……”

池罔忍受著因內力消失而在經脈間造成的粘連與撕裂,痛到極處,反而笑了出來,“算了……何故多言,你又怎知……我的緣故。”

他想說,你又怎知我不曾為了救人而踏上地獄道,忍受常人無法設想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