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我也愛你

朗白這時候驚駭過度,加之又跪在地上,站起來的時候竟然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袁騅一看就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來,雙手發抖的把他弟弟的風衣扒下,跑到甲板上狠狠扔進了海裏。

周正榮原本等在外邊,結果等了半天都不見袁家三父子出來,正要進去查看,就看見大太子瘋了一樣的抓著衣服跑出來,險些把他迎麵撞翻。一邊手下趕緊把他扶起來:“周先生!周先生!您沒事吧?”

周正榮猛的把手下一推:“大少爺!怎麽回事?袁總呢?”

“父親被蛇咬了!”袁騅的聲音都變了調,“去拿高錳酸鉀!快去!快去!!”

船艙裏,袁城用貼身小刀把毒牙剜出來,發黑的鮮血猛的噴出來老高。雖然劇痛讓他說話都忍不住發抖,但是他仍然冷靜的指揮朗白用領帶把他左手臂整個紮了起來。

朗白強忍著抽噎,雖然動作很快,但是雙手都在顫抖。袁城歎了口氣,勉強抬起手摸了摸朗白的臉:“想不到我們十五年父子緣分,就要斷在今天了。”

“不會有事的……大哥已經去拿高錳酸鉀了,不會有事的……”

“船上沒有多少高錳酸鉀,”袁城冷靜的道,“就算有,現在也早過一百秒了,沒用了。”

朗白一低頭就要去吸袁城的創口,但是他剛低下頭,就被袁城狠狠一推,一下子摔倒在地:“爸爸!”

“你想死嗎?”袁城厲聲道,“你想讓爸爸這條命白費了是嗎?”

朗白從未被父親動過一指頭,這是袁城第一次對他下這樣的重手。他一下子愣在了地上,漆黑漂亮的眼睛裏蘊滿了淚水,看上去倉惶虛弱。

那樣子讓袁城恍惚間想起十幾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小兒子的時候。那時朗白的母親正咽下最後一口氣,他也是像現在這樣,嘶啞的哭著,滿眼絕望。

沒想到快死的時候,還能享受到跟他最愛的母親一樣的待遇。袁城心裏微微歎息著,深入骨髓的發痛。

袁騅、周正榮和其他幾個心腹手下匆匆提著一小瓶子高錳酸鉀、大桶大桶的肥皂水等跑進來,還有一個懂點醫術的保鏢,拿著一管高錳酸鉀匆匆往袁城手臂上紮,同時有人拎著高錳酸鉀和肥皂水輪番往創口上澆。

這時候已經晚了,距離被蛇咬的時間早超過一百秒了,就算注射高錳酸鉀也沒很大作用。眾目睽睽之下,袁城的手臂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發黑,創口更是泛出了發黑的紫色。

周正榮失控的咆哮著:“這是什麽蛇?為什麽這麽毒?蛇呢?蛇在哪裏?”邊上有人把蛇屍提給他看,他一愣,竟然沒認出來:“這……這是什麽玩意兒?快把袁總的傷口切開!毒牙呢?毒牙斷在肉裏了嗎?”

保鏢打完高錳酸鉀,等三十秒鍾後迅速掏出匕首,以袁城的創口為中心切了一個橫豎三厘米的刀口,又在創口往下連刺幾刀,隻見發黑的血一股股湧出來,很快就流得一地都是。

保鏢趕緊提前請罪:“袁總對不住,實在是沒辦法,這樣下去就算好了,這隻手估計也保不住……”

袁城點點頭,說:“你做的很好,這不怪你。船在回航嗎?”

“大少爺已經下令回航了,大概要兩個小時才能回到陸地!已經通知醫生準備血清和船隻,很快他們就會乘船來跟我們會合……”

“你覺得我撐得過兩個小時嗎?”袁城神色平靜的反問一句,又回過頭,對朗白招招手:“阿白,到爸爸這裏來。”

袁騅趕緊把他弟弟往前一推,朗白一下子跪坐在袁城身側。

袁城用沒受傷的右手拉住小兒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才微微的笑道:“阿白乖,不哭。”

朗白強壓哽咽,說:“我才沒哭。”

他的淚水把整張臉都打濕了,眼淚在臉頰和下巴上匯成串,有的滴到地上,有的落在了袁城懷裏。

袁城另一隻手也沒什麽知覺了,很勉強才抬起來,慢慢拭去小兒子臉上的淚水。他沒有觸覺,不知道自己動作是輕是重,擦了幾下之後,朗白臉上便浮現出紅痕,袁城停下手,半晌一聲長歎:“爸爸以後,再也不會傷害你了……”

朗白猛的抬手捂住臉,整個人都在顫抖著,淚水從指縫間蜿蜒而下,觸目驚心。

這時一個保鏢從門外匆匆走來,對周正榮附耳說了幾句,遞上兩個盒子。

周正榮臉色一變,半晌點點頭,揮退了手下,一個人走上前來對袁城低聲道:“袁總,送風衣給小少爺的人查出來了,是齊夏國。”

朗白哭得哽塞難言,根本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周圍幾個心腹臉色齊齊一變,袁騅更是刹那間臉色慘白!

“幾個手下人過去抓住他的時候,還從他身上搜出來蛇藥。”周正榮把盒子遞給那個懂醫的手下,又道:“肯定是他怕萬一誤傷自己,這蛇藥是給他自己準備的。你們幾個快點把蛇藥化開給袁總塗上!”

齊夏國三個字一出來,袁騅臉上已經血色盡失,等到周正榮這番話說完的時候,他已經連站都站不穩了。一時間震驚、恐懼、痛悔、悲傷一齊湧上心頭,震得他腦子裏一片空白。

袁城看了大兒子一眼,卻沒有責怪他,隻低聲歎了口氣:“現在才知道後悔,當初你要是聽我的話跟王家斷絕來往,哪有今天的事情呢?”

袁騅怔怔的盯著父親,那臉色慘白得嚇人。周正榮趕緊拍了他一下:“大少爺!”

誰知不拍還好,一拍之下,袁騅猝不及防的向前衝了半步,從喉嚨裏咳出一口發暗的血沫來!

周正榮簡直駭呆了,還沒來得及攙扶,袁騅突然掉頭往外衝,那臉色竟然異常的可怕。

袁城厲聲喝道:“你給我回來!”

袁騅吼道:“我去殺了齊夏國,我他媽的去殺了他!”

“回來!我有話對你說!”

周正榮慌忙撲上去,連推帶拽的把袁騅拉回來。看袁城現在的樣子,十有八九這一關很難熬過,就算熬過了,日後怎麽樣也很難說。萬一袁城不在了,他現在說的話就是遺言!這大小兩個兒子都是要聽的!

周正榮狠狠把袁騅按在地上,袁騅拚命掙紮了兩下,實在掙紮不起來,隻能重重一跪,嚎啕大哭:“父親!父親!我對不起您!父親啊!……”

袁騅從生下來起就沒這樣哭過。無數的悔恨和悲傷都凝聚在這哭聲裏,尾音尖利得瘮人,幾乎連血淚都要哭出來。

“大少爺你聽袁總說什麽,你要聽袁總說什麽啊!”周正榮急得也想哭,撲通一聲跟著兄弟兩人跪在袁城麵前。

袁城的視線已經有點模糊了,雖然打了高錳酸鉀,用堿水衝過傷口,毒液也都被放了出來,但是劇毒仍然迅速在體內蔓延著。他的目光從麵前的人身上一一掃過,先是跟了自己幾十年的心腹周正榮,然後是被全族認作嫡長子的袁騅,最後是離自己最近的小兒子朗白。看到朗白的時候他頓了頓,低聲道:“袁騅。”

袁騅十個手指緊緊抓著膝蓋邊的地麵,用力之大甚至肌肉都**了:“是,父親!”

“我在香港,有一份轉讓文件,是要把美國分部……轉到你弟弟名下……”袁城口腔有些麻木,說話也斷斷續續的:“但是被長老阻撓,文件我……還沒簽字……”

袁騅淒厲的哭道:“我回去就簽!立刻就簽!”

袁城笑了一下,那笑容短短幾秒就過去了:“袁騅,你是我的大兒子,你是哥哥,要保護好你弟弟,要承擔起袁家的祖業,你……你能做到嗎?”

袁騅已經說不出話來,隻能流著淚拚命點頭。

“我這一輩子,最對不起阿白,……我要是死了,你能保你弟弟一世富貴,平安終老嗎?”

袁騅哽咽得喘不過氣來,顫抖著抓住朗白的另一隻手:“我、我發誓,我發誓一輩子好好待阿白,我發誓我一輩子好好的、好好的保護他,讓他快快樂樂長大,一生一世平安富貴……”

袁城閉了閉眼睛,臉上已經籠罩起一層灰敗之氣,看上去極度憔悴。然而他的神情卻是十分放鬆、十分安心的:“你記得你說過的話就好。今天在場的,所有人都做個見證,我要是死了,你們所有人都給我看著,……”

周正榮幾十年在黑道摸爬滾打,從不流下一滴眼淚的人,此時卻痛哭流涕的點頭:“我看著呢袁總,我看著呢……您一定會活下去的,您安心吧……”

袁城歎了口氣,微微顯出一點笑影來:“我也想活下去呀……我多想活下去,和阿白在一起,直到我老死的那一天……”

他伸出手,想再摸摸小兒子的臉頰,但是眼前已經對不準焦距了。朗白抓住他的手,顫抖著親吻他的掌心,淚水很快打濕了袁城的手。

“乖,不哭了,……阿白,不哭了……”

袁城頓了頓,恍惚間想再對小兒子笑一下,再看看他帶淚的臉。但是他的視線一片模糊,已經什麽都看不清楚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說的話還能不能被聽見,隻能拚著最後一點力氣,斷斷續續的往下說。

“阿白,你十五歲……那一年的事……我一直想……跟你說對不起……”

他的聲音已經低到耳語的地步,別人都很難聽見他說了什麽。就算聽見,估計也不知道這個“對不起”是什麽意思。

隻有朗白心裏明白,卻說不出話,喉嚨裏就像是堵了什麽硬硬的東西,酸澀難言。

“阿白……”袁城輕輕喚了一聲,“……爸爸愛你……”

尾音漸漸飄散在空氣裏,恍若無聲。那每一個字都用盡了袁城最後的力氣,用盡了他最後的心血,最後的愛情。

朗白嘴唇顫抖著,半晌才說:“……我也愛你。”

袁城對他說過那麽多次,這是他第一次回應,有可能也是最後一次。短短的四個字,卻像是最尖利的鋼針一樣,狠狠插到他心髒深處去,痛得徹骨發涼,痛得永生難忘。

袁城看著朗白,麵容動了動,竟然像是微笑了一下,緊接著猝然閉上了眼睛。

意識墜入黑暗的前一刻他竟然是很開心的,那樣愉悅和歡喜,就像達成一生最大的願望那樣,縱死而無憾。

恍惚間他想起十幾年前那個初見的下午,第一次親手抱起自己的小兒子。當時他還跟人說,這孩子年紀雖然小,卻難得如此真心,不知道以後是誰,當得起他這份情深。

……沒想到最後,竟然是我得了這份深情。

袁城心裏微笑著,慢慢墜入了黑暗的深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