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也怔怔地看著任絮絮。

師姐是那種極有主見的堅強女性,因此很少會見她這麽情緒化的樣子,黎江也知道,自己大概是讓任絮絮失望了。

隻要想到這件事,胸口便會有種向下墜的悶痛。

他不想讓師姐失望,就如同……他其實也不想讓自己失望啊。

“師姐,我……”

對不起。

黎江也的聲音哽在喉嚨。

有時候,為自己而戰的艱難之處,不在於要麵對的是誰,因為無論是對著黎衍成還是媽媽,他都沒有失去對抗的勇氣;

但唯獨昨夜之後,他卻忽然之間失去了所有鬥誌。

因為一個人要為自己而戰,首先需要的,其實是堅定地相信自己值得——

而他……

“小也,三年了。”任絮絮說:“你已經盡了全力了。”

黎江也的鼻子不由微微酸楚了起來。

因為在聽到“三年了”那一瞬間,他就已經知道,任絮絮說的不再是為大哥認下來的事,是他和謝朗——

是啊,這三年,他真的已經竭盡全力。

“一直為別人活著,太苦了。”任絮絮說到這裏,似乎忽然之間泄了一口氣,那語氣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一種無奈和心疼。

她不再強硬,最終鬆開了黎江也的衣領,遲疑了一下,摸了摸黎江也的腦袋,聲音很輕地說:“該為自己活著了,知道嗎?小也。”

那麽普通而簡單的一句話。

可在那一瞬間,黎江也忽然很想流淚。

“……嗯。”

黎江也的聲音還有些發顫。

他低著頭吸了一下鼻子,將手裏空的啤酒罐輕輕地扔了出去,直到看著那個鋁罐滾向遠方,他終於輕輕地、但異常堅定地說:“師姐,我不認。”

……

“謝朗,你找到小也了嗎?”

黎衍成給謝朗打電話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八九點了, 他的語氣克製不住地有些焦躁。

“……找到了。”

“你這是怎麽了?”謝朗一開口,黎衍成就大吃一驚。

謝朗平時聲音就比較低沉,這會一沙啞起來,更是幾乎聽不清他說什麽了。

“淋雨了。”

謝朗回答時還是像以往那樣簡潔——

因為昨晚淋雨之後又濕著衣服半夜在外麵到處找黎江也,所以今天感冒,喉嚨啞了。

他省略了所有的一切,隻用淋雨了來概括。

“……那你注意身體啊。”黎衍成有些無語,關心了一句之後,馬上又繞回來了:“你說你找到小也了,什麽時候的事?他在哪?”

“我不知道。”謝朗悶聲道:“他和任絮絮在一塊,不想見我、也不想讓我知道在哪。”

黎衍成本來坐在椅子上,聽到這句話,忍不住站起來在窗前走了兩個來回,他聽出了那裏麵的含義,確實有些激動,但隨即又想起了自己有正經事,頗為著急地說:“你怎麽沒和我說一聲——那小也、小也他還沒答應,是嗎?”

“……”

謝朗沉默了半天,終於開口了:“衍成,你有張秘書的電話吧。”

“什麽?”黎衍成愣住了。

“打給他,叫他和你的經紀人直接聯絡,”謝朗聲音低啞,語速因此格外地慢:“如果能把事情壓下去的話,需要多少錢,直接報給張秘書就好,他會處理。”

“謝朗,你什麽意思?”

“如果真的壓不下來,你需要退賽。到時候要付的違約金,也報給張秘書。”

第27節

去他媽的張秘書。

黎衍成有些暴躁起來,他不喜歡謝朗安排起這些事的態度——周全、卻過於平靜,像是不再需要他的意見。

“這不一定能行吧,而且……”他試圖反駁。

“衍成,小也不願意。”謝朗第一次打斷了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很認真地說:“所以,你不可以再找他。”

……

“你這身上……這是怎麽搞的啊?痛不痛啊?”

任絮絮擔憂地看著黎江也後背上的淤青,一塊一塊的,看起來頗為嚴重。

“就昨天晚上,我不是喝多了嗎?”黎江也把衣服重新穿在了身上,蓋住了那些痕跡,描述得很輕描淡寫:“就不小心從舞台上摔下來了。其實沒什麽事,估計是摔了個屁股墩,現在屁股還疼著呢。”

“那舞台一米多高,你確定你沒事?”任絮絮皺緊了眉毛,她這才明白為什麽早上找到黎江也時,黎江也是躺在了舞台下的地板上。

黎江也給任絮絮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寬慰道:“就是很多地方磕青了,後背啊、胳膊啊,所以看著有點嚇人,其實沒什麽事——你看,動作什麽的都照常,等會熱敷一下就好了,沒事。”

“……用力呢?”

“真沒事——師姐。”

“行吧。”任絮絮的眼睛又盯了一遍黎江也手臂上有淤青的部位:“我記一下位置,明天上台之後小心點,盡量不碰到。”

“好。”黎江也依舊微微笑著,很順從地道。

直到他一個人進了淋浴間,把花灑打開發出聲響之後,黎江也才終於光著身子站在鏡子前,低頭仔細地查看起自己身上的傷處。

他其實傷得不輕。

剛剛清醒過來的時候,因為頭痛欲裂,所以渾身上下的痛楚混在一起便沒那麽明顯,可等到酒醒了之後,屁股、胳膊、後背,那些有淤青的地方,全部都一碰就疼。

不過因為常年練舞,磕磕碰碰其實也是常事,這些疼痛也都在能忍耐的範疇之中,唯一讓黎江也有些擔心的,其實不是身上的這些。

他試著踮了踮腳,雖然還是能起來,可卻能敏銳地感覺到,右腳發力的時候,踝部有種凝滯的不適感覺。

黎江也彎腰伸手摸了摸腳踝,倒也的確沒感覺到腫脹,可芭蕾是極度需要腳部力量的舞蹈,他沒辦法不擔心。

當他再次抬起頭時,黎江也看到鏡子裏的自己,臉色蒼白,但眼神裏卻又透著一股堅定——

“就堅持一天,黎江也,隻要再堅持一天就好。”

……

公演日,晚上六點鍾。

距離《天鵝之死》的舞蹈表演開始還有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

偌大的後台裏擠滿了要上台的舞蹈演員,有的在整理芭蕾舞服,有的在對著化妝鏡重新補妝, 還有的在最後進行壓腿熱身。

接到黎衍成電話的時候,黎江也正在一個角落裏,用布綁帶一圈圈纏著自己的右腳腳踝。

黎江也轉頭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也沒掛斷,直接戴上耳機接了。

“小也,你在哪?”

“N大。”黎江也回答:“今天是我公演。”

“我昨天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你怎麽不接,你——”黎衍成的聲音,在電話裏聽起來有些歇斯底裏,但黎江也甚至並沒有讓他說完。

“大哥,”黎江也沒有等他說完,就直接截斷了他的話:“我不接,是因為我不會替你認視頻裏的事,這是我的最終決定,你也不用再打給我了。”

他的語氣有種前所未有的鎮定,甚至一邊回答,一邊繼續專注地纏著自己的綁帶。

這一次登台,他纏得出奇的仔細。

“謝朗在哪?”黎衍成卻忽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黎江也的手指停頓了一下。

聽到那個名字,心還是會猛地抽痛一下,因為會有一瞬間克製不住地去想,謝朗會來嗎?

“我不知道他在哪。”他最終平靜地回答,然後掛斷了黎衍成的電話。

“小也!”

任絮絮正好從背後快步走了過來:“馬上要準備登台了,你怎麽樣?”

“馬上就好。”黎江也笑著站了起來,他穿著純白的芭蕾舞服,身姿翩然,一切看起來已經就緒,可是卻轉頭站到了鏡子前,輕聲說:“等我一下。”

任絮絮看著黎江也從自己的包裏拿出了一個小盒子,打開之後,隻見裏麵都是首飾。

黎江也對著鏡子,將耳釘戴在右耳耳骨上,一個、兩個,一共五個。

再然後是眉釘,他貼近了鏡麵,小心翼翼地、認真地、幾乎是虔誠地,將那一枚珍珠眉釘貫穿了左眉骨。

“好啦。”

當他再次轉過頭來時,任絮絮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

她從來沒見過男孩子戴珍珠首飾,大膽到令人震撼。

黎江也畫著淡淡的舞台妝,他麵色白皙,唇卻是淡紅色。

一對纖細的眉毛微微拉長,那一枚白珍珠就嵌在他漂亮高挺的眉骨上,他那麽英氣又嫵媚,像是一隻雌雄同體的天鵝,散發著圓潤又聖潔的光芒。

“來吧,師姐。”

黎江也彎下腰,謙卑地對他的舞伴伸出手。

生日的那一晚,謝朗將他身上的五個耳釘、一個眉釘通通摘了下來。

而今天,他將那些首飾全部戴了回來。

在大紅色的帷幕緩緩揭開的那一瞬間,黎江也的內心感到無比的寧靜。

他又想到了醜小鴨在童話的結尾看到的水中倒影。

可是這一次,他想,倒影之中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天鵝,其實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一次,當他望進那一汪湖泊之中,他隻想要看到自己的倒影——

黎江也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