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也有點失眠了。
外麵的雨淅淅瀝瀝下了半宿,他整個人小小一團窩在謝朗懷裏,閉著眼睛想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結果折騰到了兩三點才睡著。
謝朗倒是無論幾點睡都雷打不動早上七點鍾起來。
他也沒驚醒黎江也,起來之後就徑自去衛生間裏洗漱,打開櫃子之後就看到擺得整整齊齊的兩個電子牙刷和那兩個挨在一起的淺灰色漱口杯。
漱口杯是一對的,合在一起的時候上麵的兩隻小黃鴨子就會把彎著的脖子纏在一起,很親密的樣子——
黎江也買的。
謝朗不得不緩緩地轉動漱口杯,才能把自己的那隻小鴨子的脖子從另一隻的脖子上轉下來。
還有毛巾也是一對的,隻是這次上麵的不是小鴨子,而是兩隻仰泳的水獺。
謝朗對這些說不上實用卻偏偏有著精巧設計感的小東西一竅不通,但因此,更有種不得不小心對待的敬畏感。
用完毛巾之後覺得不對勁,退後一步又端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把毛巾轉了一邊重新掛上去,這樣才對了——
兩隻小水獺這下是頭頂著頭在遊泳了。
湛江小區這間房子裏很多擺設都是一對的,黎江也喜歡收集這樣的小東西,但所有的一切都擺得太整齊太漂亮了。
房子是很實際的,隻要常住,再幹淨的主人也很難保持樣板間一樣的狀態。
謝朗打開衣櫃,他的衣服都在左邊,右邊是黎江也的,疊得整整齊齊,但隻有那麽幾件,看起來還是夏天時穿的短袖多一些,如今已經有些過季了——
黎江也好像比之前還回來住得少了些。
謝朗忽然想。
……
謝朗換好衣服之後,黎江也還在**睡著。
他想了想,站在床尾把被窩掀起了一個角,然後很小心地把黎江也腳趾上那個有點卷邊了的創口貼一點點地撕了下來。
趁著一點天光,看到黎江也白皙的大腳趾上指甲劈開了一道細縫,看著是在彌合了,但仍然有點觸目驚心。
謝朗在床頭櫃重新找了個創口貼打開,然後默默地粘了上去。
“朗哥。”
黎江也撐起身子,迷糊地揉了揉眼睛。
他對謝朗的動向很敏感,即使半睡半醒間一時也不知道謝朗剛在做什麽,還是下意識地望過去:“你要……出去了嗎?”
“嗯。早上想吃什麽?”
“……啊!”黎江也一下子有點醒了,毫不遲疑地說:“餛飩!”
第7節
謝朗炒菜的火候和功夫都極爛,實在說不上是個會做飯的人。
可奇怪的是,他偏偏又對於一切包著餡兒的食物很在行。包子、餃子、餛飩,隻要是有麵皮的,需要動手包的,謝朗就都做得還不錯。
所以謝朗每次回來,黎江也都鬧著要吃這些,從餃子吃到餛飩,再從餛飩吃到包子,吃到自己打嗝都是肉餡味,一閉上眼睛滿天都是麵皮才不得不停下來。
“好。”謝朗想了想:“那我去買點肉餡和餛飩皮,你再睡會。小狗……小狗晚上才送過來。”
等聽到謝朗帶上大門的響動之後,黎江也才後知後覺地感到腳趾有點不對勁,他蜷起身子伸手摸了一下,然後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連被子都被他的動作給掀掉了,終於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腳趾上換的嶄新的創口貼。
黎江也就這麽歪著腦袋看自己的腳趾看了半天,然後才忽然伸長手臂把手機拿了過來,給謝朗一口氣連發了三個一模一樣的表情包。
黎江也:小鴨撲人.gif
黎江也:小鴨撲人.gif
黎江也:小鴨撲人.gif
毫無意義的三連發,本來以為謝朗在路上也不會馬上看到,但謝朗的狀態卻變成了“正在輸入中”,這個狀態持續了很久,似乎能從中察覺到他在進行一些思考。
終於,謝朗回複了。
謝朗:早上好.gif
這竟然是個能動的表情包。
一個字一個字出現的動畫版早上好字體,還有個旋轉360度的特效,有股倒退回千禧年衝浪的質樸味道。
黎江也反複地滑動他和謝朗的對話窗口,再點開那個gif,最後幹脆把手機隨手一扔,就這樣光著身子仰躺在**。
他忽然感到身體十分的輕盈——
黎江也抬起雙腿,在空中交叉、分開再輕輕踢腿,反複兩次,然後才優雅地伸長。
他小腿格外纖細,白皙的腳背繃得筆直,薄薄的皮膚在清晨陽光的照射下幾近透明,甚至隱約能看到底下漂亮的青色血管。
像是在虛空中跳著無聲的芭蕾,他**的身體因此在床單上摩挲著發出輕響,那本該是有點寂寞的畫麵吧。
可因為腳趾上那小小的創口貼,黎江也卻忍不住覺得這一刻有種隱秘的美好。
……
謝朗包餛飩的時候也是全神貫注的,他不太能接受品相不完美的餛飩,因此包的時候要求很高——
要皮薄餡大,擺在一起要個頭都差不多,甚至連餛飩皮上每一道褶皺之間的距離都要差不多。
黎江也於是就這麽老老實實地趴在桌邊看。
看著看著,忽然有點走神。
謝朗就是這麽認真的人,是優秀得一絲不苟,從初高中就一路做班長、直到大學再順理成章做學生會主席的人。
黎江也記得以前他初一時偷偷溜去黎衍成的高中找哥哥,卻正好看到謝朗站在教室前麵帶著同學領讀散文。
“凡是美的都沒有家,流星,落花,螢火,最會鳴叫的藍頭紅嘴綠翅膀的王母鳥,也都沒有家的。”
謝朗甚至不用低頭看課本,他那雙漆黑狹長的眼睛定定地望向某種虛無之處,每個字都像是泉水一樣從他的喉嚨裏清冽地湧出來——
“誰見過人蓄養鳳凰呢,誰能束縛著月光呢?一顆流星自有它來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處。”
黎江也記得自己呆愣在那,每一個字都熟悉,可當那些字從他耳邊飄過,可他卻好像什麽都聽不懂。
那時候的他怎麽會懂沈從文呢?
他還沒見過流星,更不會知道什麽是藍頭紅嘴綠翅膀的王母鳥。
可他見到了謝朗——
穿著白襯衫站在教室前麵的謝朗。
挺拔得像一杆風中的旗杆的謝朗。
黎江也於是悄悄把那整段話背了下來。
隻是當他漸漸長大,每一次回想起來,都情不自禁地感到有種憂愁湧上心頭——
“凡是美的,都沒有家。”
可他不想朗哥隻有去處,沒有歸途。
……
黎江也抬起眼睛,看著謝朗仍然在專心致誌包餛飩的樣子,忽然有點按捺不住地伸出手:“朗哥,我幫你。”
“……”謝朗並沒有露出想要被幫忙的神色。
果然他這麽不老實地一動,謝朗馬上就停了下來,轉而嚴肅地盯著他手裏的動作。
謝朗這樣的反應其實有點好笑。
黎江也忍不住越發故意地把餛飩皮的褶皺都捏在一塊,不像餛飩,倒是包得像個醜了吧唧的包子似的。
他還裝作若無其事,很自然地就要把自己這粒放在麵板上,混進了謝朗漂漂亮亮地擺好準備下鍋的大部隊裏麵。
“等下——”
謝朗果然沒忍住,一把摁住麵板,然後直接準確地把黎江也包的醜東西拎了出來。
“幹嘛?”黎江也抬頭望著謝朗。
謝朗沉默了一會,最終還是直言道:“不好看。”
黎江也馬上露出了一點點委屈的神情:“不好看你就不要我包的了嗎?”
謝朗不得不露出了有點困擾的表情。
他眉眼都冷淡,其實非常難以接近,但偏偏長相又俊美優越,眼尾眉峰都鋒利異常,因此微微蹙起眉毛的時候,哪怕稍微多一分不悅就會變成凶戾和煞氣。
可是一旦少了一分時,那淡淡的困擾卻極為迷人,有種克製的性感。
謝朗有時候真的很龜毛。
黎江也總是覺得很好笑,但卻經常忍不住這樣,偷偷地、但很精巧地惹謝朗一下,不會過界太多,但剛好踩在讓謝朗暗自抓狂的點上。
他知道謝朗不會真的生他的氣,隻是會因為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而感到為難。
“那……”謝朗終於還是屈服了:“你下鍋裏吧。”
“那朗哥,你要吃掉我包的。”黎江也一下子笑得彎起眼睛,他果然得逞了。
於是站起身,愈發得寸進尺地用雙手勾住謝朗的脖子。
謝朗身上係著的圍裙還沾著麵粉,他當然不喜歡這種時候的擁抱,可還是低頭看著黎江也,過了一會才伸出手指在黎江也柔軟飽滿的嘴唇上抹了一下。
那力道輕得,像是一個不自覺的吻。
“好。”他先是答應,然後才聲音有些沙啞地說:“你看……都沾上麵粉了。”
黎江也不說話,就隻是那麽看著謝朗。
他嘴唇上的麵粉被撫去了,可眼裏卻莫名地又起了一層薄霧。
他們的關係總是這麽奇特,分隔兩地的時候,因為觸碰不到謝朗而總有種遙遠的距離感。
可是一旦謝朗回來了,他們做過愛了,一切就像是冬日裏的冰一樣在悄悄地融化變軟,那是某種不為人知的親昵。
“朗哥……親親。”
他很輕地說。
男孩眼裏的霧像是頃刻間就要化成濕潤的雨。
謝朗經常感到無法招架黎江也。
黎江也是他認識的最會撒嬌的人,有時候他真會覺得焦頭爛額。
他把男孩抱了起來,就放在到處都沾著麵粉的桌麵上,一切亂糟糟的,真的非常令人惱火。
可在那一刻卻實在沒辦法分神想別的了,他低下頭去——
但下一秒,微信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謝朗用餘光瞄了一眼手機屏幕,稍微愣了一下,但隨即卻還是沒再繼續下去,放開了黎江也。
“喂?”
謝朗聲音低沉,但語氣很溫和,停頓了一會之後才繼續,像是在回答著對方的問題:“嗯,剛回國,陪小也過生日。”
隻是從這麽簡簡單單的一星點話語之中,黎江也就已經敏銳地聽出來了,打電話的人是黎衍成——
隻有黎衍成會和謝朗這麽問起他的事,他們都習慣叫他“小也”,有時候提起他的語氣,像是兩個大哥哥談起共同的弟弟。
“他們”是一個整體,而他不是,他是那個需要被討論的、被包容的對象。
黎江也沒說話,隻是默默地重新從桌子上跳了下來,然後自己把那些包好的餛飩一個個撲通撲通地下進了鍋裏。
他點火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因為在聽謝朗的電話。
“嗯。”
隻是謝朗話不多,更多時候其實是在等黎衍成那邊說了什麽,然後才會給予耐心地回應:“還好,沒什麽不方便,你定吧。”
電話其實很簡短,可黎江也卻覺得漫長。
他想要從隻言片語中拚湊出他們的對話,但是又覺得煩躁——
黎衍成要回來了,謝朗知道了嗎?
“下了多久了?”謝朗掛斷電話之後走過來站在他身後問道。
“忘了。”黎江也說。
“我嚐嚐。”謝朗從旁邊拿了雙筷子,可還沒等夾起來,黎江也就忽然又繼續道:“朗哥,你今天陪我嗎?”
他當然是有點明知故問的意思。
謝朗說:“陪。”
“那我要看電影。”黎江也盯著咕嘟咕嘟開始往上冒泡的鍋,覺得那聲音像是來自他的身體裏麵:“看恐怖片。”
他又在踩謝朗心中的那條線了。
他明明知道謝朗不喜歡。
黎江也其實知道自己此時這小小的賭氣舉動是多麽的幼稚。
第8節
而這幼稚,又恰恰使他和完美成熟的黎衍成拉開更多距離。
多麽令人氣惱——連情場上的所謂較量,都不過是他的獨角戲。
他的一切動作,一切自以為是在迎戰的舉動,都顯得拙劣而且欠缺智慧;
而與他對壘的另一方卻根本無法察覺這場戰鬥的存在就已經能夠獲得勝利,沒有什麽比這更讓人沮喪了。
謝朗握著筷子。
他顯然也對這場悄無聲息的戰事一無所知,隻是臉上果然又露出了那種熟悉的、有點苦惱的表情。
“好。”
但他最終還是這麽說:“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