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母這番像是抱怨又像是岔開話題的喊疼,一時之間卻沒有人接話。

主要是此時在場的幾個人,多少都有些自己的心事。

謝朗不用說,兩個兒子都在場,他是最不方便也最沒立場先去關心的人;

而黎衍成這時心裏卻一片混亂,他不知道謝朗進來之前是不是聽到了什麽,但無論如何,謝朗的話語的確有種微妙的含義。

這是第一次謝朗當著他的麵,對著黎母,將他和黎江也的位置置換。

“不是衍成和我說的,是小也和我說的。”

或許別人不會覺得,可這在黎衍成聽來,那無疑是在說,他和黎江也的關係更親近。

更何況,從謝朗的回答中黎衍成才知道,原來昨天謝朗從醫院離開之後就去了小也那邊——

原來,謝朗連回他一條微信的時間都沒有,但卻能在下著大雨的天氣,在深夜趕到另外一座城市去見黎江也。

這個念頭浮起的那一刻,像是忽然有一根針,狠狠地紮了他一下。

黎母喊了一會兒,結果病房裏無人搭腔,當然有些尷尬。

最終是黎江也先開口了。

他剛被責難一通,本來和媽媽之間的氣氛也有些僵硬,可還是忍不住彎腰問道:“媽,是手術傷口疼嗎?要不要我去叫護士進來看看。”

母親受傷的第一時間他不在。

或許是這個緣故,他心裏總有一些歉疚和後怕,也因此,比當時在場的大哥的擔心來得更多一些。

“護士來有什麽用,該疼還不是要疼。”

黎母頂了一句,但隨即又對著謝朗道:“小朗,開車來的啊?辛苦你了,口渴了吧——小也,你快。”

她天生就有點愛張羅,以前謝朗來家裏的時候,也總是這樣又洗水果又泡茶的。

這會兒受傷了躺著動不了,便想著去指使黎江也:“快去外麵買點喝的,病房裏什麽都沒有,你也想著點事啊,招待一下——哦對了,昨天剛下雨今天降溫,記得買熱的啊。”

“阿姨,不……”謝朗剛坐下來,這會本來想拒絕。“招待”那兩個字讓他感到有些別扭,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快。

可黎江也這時已經走到他身邊了,低頭看著他,很輕地問了一句:“喝熱奶茶,好不好?”

男孩那雙眼睛看著他,眼神溫溫柔柔的,看不出是受了委屈的樣子,倒像是在跟他用目光親昵。他倆不動聲色對視一眼,不過匆匆一兩秒,但卻好像纏綿了好一會。

“好。”謝朗轉開了頭,平靜地答。

……

黎江也帶了幾杯熱奶茶回來時,醫生和護士也都來了病房,正詢問著黎母身體感覺如何。

他有點關切,匆匆擠到前麵問:“大夫,請問我媽情況怎麽樣?之後恢複要多久啊?都要注意些什麽?”

“這是?哦……小兒子是吧。”醫生一轉頭,下意識開口問了一句,但一看到黎江也和黎衍成相似的麵孔就差不多也知道答案了。

“對。”黎母點了點頭。

“本身倒不算是很嚴重的髖骨骨折,手術也都順利的。”

醫生一邊順手調整了一下床位,一邊對著黎江也道:“就是術後恢複確實要精心一點,整個恢複期大概要四到六個月,包括後期的康複訓練物理治療什麽的,之後我會再告訴你們詳細。目前你們需要知道的是,術後要臥床休息兩個星期,我建議最好就是在醫院觀察,病人年紀大了,如果能仔細監測一下傷口愈合的情況、還有深靜脈血栓情況什麽的也比較放心一點。但留院的話,這期間就更需要人跟著照顧,家屬這邊怎麽想?”

第79節

“那就留院。”

黎江也手裏還拎著好幾杯奶茶沒放下來,想也沒想,馬上回答道。

醫生不由抬了下眼睛,一時倒沒想到是小兒子先開口拍板的。

黎江也一張白生生的小臉,打了個珍珠眉釘,不太像個大人,但講話的語氣卻又很成熟和負責,語聲細細輕輕的:“怎麽放心怎麽來就好,大夫。還有就是平時的飲食啊、生活習慣什麽的,該多補點什麽,您有空的話也跟我們講講,我們好能多注意一些。”

“成,你們等會去窗口續一下住院手續。我還有別的房要去看一下,晚點轉回來再詳細說。”

醫生點點頭,轉身往外走的時候,順便又念叨著囑咐了一句:“上了年紀的人啊,骨質疏鬆很普遍,跌倒了就很容易骨折。這次是下樓梯踩空了,幸好摔得不重,但以後可一定要小心——下雨天、下樓,這都是最危險的時候啊。”

之前大哥和他說時也提起了踩空台階,但這一次醫生又特意提了一遍,黎江也的神色忽然也有點不大好了。

果然,醫生走了之後,黎母低著頭,嘟囔著抱怨了一句:“老樓也沒個電梯,昨晚下大雨,早上一片烏漆嘛黑的,雨潲進來之後樓梯又滑得不成樣子,這才摔著了。哎,前陣子吃火鍋時不就說了,要不就不等拆遷了,你偏說再等等。”

“……”

黎江也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火鍋那天是黎母先提起來拆遷這次是確定有動靜了,等了這麽久才有盼頭,她當然高興得很。

大哥隨口提了一下,說要不就先在N市買個大平層,以後出門也方便,也不用非得等拆遷的錢下來。

N市這兩年房價在高位,黎江也其實不知道大哥收入什麽情況,畢竟才剛入娛樂圈沒多久,這樣大的口氣讓他有點不安,所以才下意識勸了一句,說要不先等等,看看拆遷款具體多少、什麽情況再定。

他這個鍋背得實在冤枉,但一抬眼,看到黎母雖然嘴上是在和他說話,可卻往黎衍成那兒瞟了一眼——

黎江也默默地吸了口氣,不說話了。

他猜到了,其實她看似是責怪他,其實是想試探一下、看看大哥是什麽意思。

即便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很多時候也很現實。

但又偏偏是因為血脈相連,許多話便更不好說出口。

黎衍成似乎在想著什麽,眉宇微微皺了一下,但隨即開口時,卻沒馬上接這個話茬,而是看向了黎江也:“陪護的事……”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道:“我最近工作太忙了,不太能一直待在醫院。但臨時找人,又有點不放心,這樣吧,我讓助理先來陪,同時讓他這兩天留意著有沒有可靠的專業陪護,畢竟之後恢複期也——”

他腦中自顧自想著今後怎麽安排的事,沒留意到黎母此時有點欲言又止的神情。

“大哥。”黎江也稍微打斷了他一下:“助理……還是別了吧。”

“嗯?”黎衍成這次的皺眉明顯了一點。

“……你助理是男的。”黎江也聲音很輕。

他停了一下,沒再繼續。

病房裏還有謝朗,他不願意說的太直白,但已經足以讓黎衍成恍然大悟——

黎母隻能臥床,吃喝也就算了,但上廁所卻是避不開的事,一個陌生的男的沒法陪護。

他竟然沒想到這一點,黎衍成的臉色不由有些難看。

“是啊。”黎母第一次這樣連連附和著黎江也:“衍成,而且助理不跟著你,你工作也不方便。”

她的神情有點尷尬,又有點無助。

她對大兒子不像是對黎江也,更客套、更小心。

或許是因為小兒子才是那個更長時間陪伴著她的人,很多時候,更難堪、更粗糙的樣子,能讓黎江也見著,卻不敢讓黎衍成見著。

有時候真的很難說清,在她心底,真正更依賴的人到底是誰。

黎江也看著她的模樣,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苦澀。

傷病、臥床,連基本的吃喝拉撒都要仰仗別人,這種感覺怎麽會好受。年紀大了,以後這樣的時候會越來越多。

心疼母親是自然而然的情感,想讓自己不去心疼,才是更難做到的事。

“大哥,”

黎江也忍不住試著開口了:“你先找著人,找到之前……我們倆輪著來,你看行嗎?今天我請假了,明天也可以待在這邊陪著。但是後天,你要是到時候還沒找到合適的人,就來替我一下,我回去上完課再過來。”

他和他黎衍成視著,忽然意識到大哥的眼底有一些紅血絲,像是沒睡好,又像是精神狀態不太好。

他是不是還在酗酒和吃藥?

黎江也想。

“……小也,你不能多請幾天嗎?”

黎衍成的手機響了幾聲,似乎是來了電話,但他沒有馬上接。

他看過來的時候,其實內心有種說不上來的焦躁和煩悶。

謝朗的到來、黎江也剛才沒有經過他的拍板、包括陪護事他沒有想到的細節,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覺得自己的形象,並不是他想呈現出來的那麽完美。

每次當他有自己不夠完美的感覺的時候,就會異常地想要發火。

即使此時此刻強行忍住了,語氣仍然帶著點不對勁。

“我肯定加緊安排去找陪護,但就是以防萬一,可能後天還是需要你在這邊,你看……”

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地矯正著自己的態度,抱歉地笑了一下:“主要是我這幾天工作真的特別忙,很多事簽了合同的,沒辦法推掉。你看,經紀人又打來了,等下我就得出去一趟。小也,我知道你也有課,但特殊情況麽,你們老板應該也能理解?之前謝朗父親喪事,你也回來了一陣子不是。”

他這句話很厲害——能為了謝朗父親請假,難道不能為了自己母親請假?

黎母顯然也覺得很有道理,附和了一句:“是啊,小也啊,和你們老板說說吧。你哥那邊,畢竟是明星。你也知道,要上電視錄歌什麽的,天天忙得腳不沾地的。”

“……”

黎江也站在病床和黎衍成之間,再一次感覺到那種幾乎凝滯的窒息感。

這就是他長大的鳥巢,一旦有了爭執,他是被要求懂事的那一個;是在同一窩裏,如果搶食就會被扔出去的那隻幼鳥。

“衍成。”

一直沉默著的謝朗終於開口了,他因為克製,聲音聽起來更加的低沉:“你去忙吧。我來找陪護的人,放心。”

他聽起來是要像以前那樣幫他。

黎衍成愣了一下,抬起眼的時候,卻從謝朗漆黑的、有些冰冷的雙眼中讀出了不同的含義——

謝朗很不滿,隻是隱忍住了。

是……對他不滿嗎?

黎衍成茫然地想。

“……好。”黎衍成有些艱難地應道,他臨走之前,似乎這才想起了之前黎母的話茬,匆匆提了一句:“房子的事,我會留意的。”

某種意義來講,那像是為自己做的一種辯解——對著黎母,對著黎江也,甚至對著謝朗,辯解說:他是在意的、他是有貢獻的。

……

“朗哥,好不好喝?”

謝朗站在醫院的花壇邊時,從背後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喚聲。

他一回頭,果然看到穿著白襯衫的黎江也從陰影中走了出來,麵對著他的時候,眉眼彎彎的,雖然疲憊,可還是帶著笑。

“給你買的這杯沒有糖,但是加了仙草,我很喜歡仙草的味道,清爽……不知道你愛不愛喝?”

黎江也見他不答,小聲說:“你不理我。”

謝朗沉默著,但當然不是不理小也,於是隻能低頭又喝了一口手裏一直攥著的奶茶杯。

已經不熱了,自然也談不上好喝,但還是仔細地嚐了一下仙草的味道。

“其實有時候吧,隱隱約約的是覺得,我媽她……”

謝朗喝著的時候,黎江也有些艱難地開口了。

他看著花壇裏一簇一簇的喇叭花花苞,繼續道:“我也不知道怎麽形容。”

謝朗本來一直板著臉不說話,但這會兒還是轉過頭去,看向了黎江也。

黎江也此時的話,也不知道是對著他說的,還是對著自己喃喃自語:“其實這些年,我哥在國外,都是我在她身邊陪著她,她把我當成那種……可以使喚來使喚去也絲毫不會擔心的親人、兒子,但把我哥呢,當成一個客人。”

“客人,就是要客氣一點地對待,她和他說話,總是會旁敲側擊。要什麽東西、說什麽話也小心得多。再加上,我哥也確實比較有出息,上電視的大明星嘛。”

黎江也輕聲繼續道:“我就不一樣了,無論怎麽努力,我也不是那種能一開口就說買一套大平層的人,我媽對我,就像是那種……糟糠之兒?可以這麽形容嗎朗哥?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的意思你是懂的吧,不光鮮、也不亮麗,但是是跟她相依為命的。你看,招呼客人她找我;照顧她,也是要找我;我想起來,那次大哥讓我幫他背鍋,她也是這麽勸我的,說是要共渡難關。我現在想想,她真是那麽覺得的——覺得我們家是一個整體,大哥拚出去了,有大好前途,那我們在家裏守著的這對糟糠母子,應該要全力支持、再所不惜才是。”

“所以我的意思是,她的確是沒那麽疼我。但也不是完全……不愛我吧?”

但也不是完全不愛我吧。

明明解釋了這麽一大長串,可再次抬起頭看向謝朗的時候,黎江也那雙淺色的、天生含著柔情的眼睛,卻還是流露出了傷心。

他其實也說服不了自己的。

“算了。朗哥,其實我隻是不想……不想讓你看到這些。也不想讓你覺得我可憐。”

黎江也垂下頭,他酸楚地笑了笑:“哪有這樣的呢,明明這麽努力了,也不值得被她好好地愛。我隻是覺得太難堪了。有時候也會想,養育之恩、養育之恩,是要拿一輩子去報的吧,可是太苦了,有時候……真不知道要報到什麽程度,才能讓我自己好過。”

謝朗聽到這句話,忽然轉過身正對著黎江也,他的神情有點嚴肅。

緊接著,他挨了過去,忽然伸出手去掏黎江也的褲兜。

那個動作非常的突然,但謝朗做起來,卻又有種奇怪的、粗糙的親密。

“幹嘛呀,朗哥。”黎江也忍不住淺淺地笑了一下,推了一下謝朗的手臂。

但謝朗不為所動,執著地在他口袋裏翻了一會,掏出了他的煙盒。

“抽煙嗎?”謝朗從裏麵抽出了一根細長的香煙,對著他問道。

“……好。”黎江也愣了一下,他叼著煙用打火機點火,可卻被風吹滅了兩回。

謝朗默默地伸出手。

那姿勢,為他攏住風的時候,又像是隔空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

“啪”的一聲,煙終於點燃了。

空氣中飄起苦澀的煙味,謝朗忽然低聲說:“不可以那麽形容。”

“嗯?”

“糟糠之兒。”

“噢。”黎江也撓了撓頭,以為謝朗正在龜毛地糾正他的語文,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也說嘛,應該不能這麽形容。”

“不是。”謝朗搖了搖頭,他隔著那層煙霧凝視著黎江也:“如果賺得錢不多、不是大明星,就可以被這樣看待,那她就不配做媽媽。”

第80節

“媽媽是要愛孩子的,那才是媽媽。”

他的用詞直白到了一種近乎嚴厲的程度,像是含著切膚之痛:“小也,你不是糟糠。你是……最美好的。”

最美好的。

謝朗咂摸著這個詞。

租著廉價的房間,吃很多蛋炒飯的小也。

會輕盈地跳芭蕾舞的小也,**時每次都會不禁操地掉眼淚,活靈活現像一隻豔麗的小禽鳥一樣的小也。

有點摳門的小也,很喜歡攢錢的小也,會背著破舊的工具包修電器的可愛小也,偷偷把給母親買的項鏈藏在抽屜角落的小也。

心裏永遠都會想著別人的,充滿著愛的小也。

美好無法用光鮮亮麗來形容,可美好會照在人的心裏,將一切痛苦融化。

是小也的存在,融化了他的痛苦。

這就是美好。

美好是不可以被這樣傷害的。

不可以這樣紅著眼圈,問這樣讓人心碎的話:“但也不是……完全不愛我吧?”

謝朗啞聲說:“沒人說養育之恩要報一輩子。”

“如果一定要報的話,”謝朗想了想,認真地說:“那麽,就報到你不想報的那天為止,好不好?”

黎江也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

真的可以這樣嗎?

隻需要報到,不想報了的那天為止嗎。

他顫抖著想。

“小也,我在你的身邊。”謝朗一字一頓地說。

“……嗯嗚。”黎江也抽著煙。

可那聲應聲,更像是一聲軟綿綿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