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辭舊迎新時,不知道為什麽,過了二十五歲後,時間越過越快,彈指間一年就過去了。
周刑和以往一樣,在大姨家吃了年夜飯。
大姨已經三世同堂了,兒子女兒帶著自己的孩子趕了回來了,喜氣洋洋地共聚一堂。
周刑笑眯眯地發完紅包,逗了逗孩子,又吃了幾個餃子,就起身告辭了。
大姨苦苦挽留,他隻是笑:回去還要和我爸媽視頻!
他爸媽和姐姐一家移民到加拿大後,大姨家就是他的家,但畢竟又不是他的家。
周刑往自己**一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房間裏沒有開燈,窗簾也沒有拉,外麵時不時騰空的煙花,路燈的暖光,還有喜慶的新年歌曲,一股腦地往房間裏衝。
他翻了個身,用枕頭壓住頭,想起中學語文課本上的一句話: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都沒有。
過了一會兒,他摸出手機,上麵有很多沒來得及看的微信,客戶,下屬,朋友……都發來或千篇一律的或別出心裁的新年祝福語,他劃拉了幾下,看到他姐發過來的未接視頻,整整五個。
周刑坐起來,開了最亮的那盞燈,選了一個紅色的靠枕塞在背後,搓搓自己的臉,發了視頻過去。
視頻剛響了一聲就接通了,是媽媽。
鏡頭一晃,爸爸的臉也從她身後出現了,這兩年他們也見老了,兩鬢斑斑,精神卻很好。爸爸的頭發打了發蠟,油光水滑,全部梳到後麵,一絲不亂,媽媽係了個真絲的小方巾,塗了口紅,精神奕奕。
周刑先叫爸爸媽媽,祝他們新年快樂,然後又慣例問他們身體好不好,又問給他們匯的錢收到沒有?
再然後,再然後就沒話了……
他與他們已經很多年沒有多餘的話可說了。
氣氛有點僵,周爸爸咳嗽了一下,說:聽你姐夫說你今年幹得不錯,但不能浮躁,要再接再厲,最重要的是不能違法亂紀!
還是以前給下屬們開會的語調,威嚴的,高高在上的。
周刑嗯了兩聲,他已經過了頂嘴的年紀了。
周媽媽又提起讓他移民過來的事,這件事年年提,他年年拒絕,偏偏媽媽樂此不疲。周刑有時候想,她可能隻是想找點話說,他們已經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幾番下來,他忍不住按了按額角,覺得比應付客戶還要累,幸虧姐姐提著鍋鏟衝了過來,滿麵春風,又召喚倆孩子過來叫舅舅,周刑這才有點笑模樣。
周憲在那邊擠眉弄眼:今年我弟妹有著落了沒?
周刑笑:快了快了。
周憲撇嘴:你就敷衍我吧,看你還能敷衍到什麽時候,你姐夫六月份要回去一趟,我也可能一起回,具體時間還沒定下來。
周刑:因為公司的事?
周憲:是啊,你姐夫早說轉給你算了,你又不肯。本來半死不活一公司居被你整得要上市了,你小子行啊!這次回去你們把手續辦辦,以後該咋折騰就咋折騰,你別有顧慮,把咱的才華全施展出來。
周憲眉飛色舞,她比誰都想看到曾經憋屈的弟弟出人頭地。
周刑摸摸鼻子,一味地應承: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其實,他最想聽到的並不是姐姐的肯定,而是父母,那對早早對自己死心,因為自己不成器怕丟臉而不願待在這個城市的父母。
這些年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麽,他這麽拚命又是要向誰證明什麽?
是,剛開始是因為堵住少年喉嚨裏的那口熱血,後來呢?後來就成了慣性了,那麽多人推著他,靠著他,他根本停不下來。
年少輕狂,鮮衣怒馬的時光仿佛華燈初上夢的盡頭,讓人怔怔的,有種長夢初醒的悵惘。
周刑剛掛了電話,何美琳就打了過來了,問他在幹什麽,她聲音柔而甜,嗲嗲的,擺明想過來陪他。
周刑有段時間挺喜歡她的,乖巧又不黏人,周刑找她時她歡天喜地,周刑忙時她也不抱怨,很懂江湖規矩,但今天到底沉不住氣了。
也難怪,足足有大半年了,周刑不僅不見人影,連電話也很少了。
出來混關鍵是要懂事,她知道的,但她就是有些舍不得,像他這樣出手闊綽又有男人味的主兒還真不好遇。
周刑心下了然,偏提不起興致來,三言兩語把她打發了,何美琳不甘心,臨掛電話前,帶著哭腔顫巍巍地問: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周刑一愣,直接把電話掛了,她的話太多了。
心裏卻有塊地方癢癢的,像被誰悄悄撓了一下。
他躺在**,胡亂地翻著微信,突然看到林南杉的朋友圈更新了,她隻傳了一張照片:屋簷下的燈籠紅光融融,潔白的雪花圍著它飛舞。
他眯著眼睛看了會兒,又把它放大仔細瞅了瞅,給林南杉發了個信息:在福滿樓吃團圓飯?
不一會兒林南杉回了,就一個字:嗯。
周刑有點坐不住了,覺得屋裏暖氣開得太足,又覺得房間太大,空****的分外寂寥。
他突然想起來鍾子堯之前叫他和幾個朋友喝酒,也在福滿樓。
他翻身起來,拿起大衣,穿鞋,出門了。
林南杉盯著手機發呆,又是一年團圓宴,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地湊在一起,笑語喧嘩。
一年的時光如流水一樣,不徐不急地從她眼前流淌過去了,閑雲潭影日悠悠,兩岸的風景早已不同,她的心境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還記得去年此時,她揣著離婚的秘密,壓抑,忐忑,痛苦,偏又要強顏歡笑,吃飯吃一半要出去吸根煙才能勉強撐下去。
這一年裏她與兩位故友重逢,開了店,買了房,忙忙碌碌,痛苦仿佛被流水般的時光衝淡了不少,變得鈍鈍的,隻有在碰到的時候才會痛。
剛來的時候,站在熟悉的飯店門口,她心生感慨,拍了一張屋簷紅燈籠的照片發到了朋友圈——她已經快兩年沒更新過了。
手機很快叮叮當當響了起來,裴少波第一個留言:新年快樂! 她的手在他的名字上停留了一會兒,有點惆悵,總有一天,他們都會過著不相幹的生活,再不往來。
她往下劃拉,以前的老板破天荒地給她評論了:小林,休息好了隨時歸隊!
還有以前的助理:林姐,想你了!
大學同學,或遠或近的那些朋友,都熱情洋溢地祝她新年好。
林南杉用手指一一劃過,內心湧出一股股暖流:勿論虛情還是假意,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有人惦念著你,這就夠了
然後周刑的信息進來了:在福滿樓吃團圓飯?
想是看照片眼熟認出來了,林南杉想了想,回了個“嗯”——做人得有禮貌不是。
對方卻遲遲沒有反應,林南杉本想再發一個“新年快樂”,可不知道為什麽,打出來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了。
正在出神,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是三嬸。
整個晚上她莫名亢奮,雖極力壓製,但總有點幸災樂禍的神氣:全家捧著的金鳳凰居然變成棄婦回娘家了!
這個爆炸新聞讓她唏噓之餘又有種隱秘的痛快,說話卻還是要謹慎的。
整個晚上,餐桌上的人,不論大人還是孩子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唯恐哪句話傷到林南杉,憑什麽?
她心中憤憤,可好幾次剛起個話頭就被南杉大姑或者媽媽截住,連自己的兒子都偷偷地踢她,她心裏那股暗火越燒越旺,終於摟不住了。
她端杯酒站起來,笑容滿麵:南杉啊,三嬸和你喝一個,祝你新的一年心想事成。
林南杉趕快放下手機,雙手拿起酒杯,說:也祝三嬸新年快樂!
三嬸一仰脖把酒喝了,抹了抹嘴,臉頰飛起兩朵紅暈,她說:南杉啊,別怪三嬸倚老賣老啊,咱們都是普通人家,男人沒了就算了,隻是以後再找可不能心那麽高了,要我說,找個老老實實的過日子得了,太優秀的咱也守不住不是?
南杉媽媽臉一下子拉下來了,林南杉勉強笑了一下,胸口像被什麽堵住了一樣。
小姑也湊熱鬧:南杉,我這兒有個小夥兒還不錯,拆遷那會兒家裏分了三套房呢,就是身邊還帶了個三歲的兒子,你要願意見的話我隨時可以安排?
林南杉臉皮發僵,簡直笑不出來。
三嬸接茬:他幹什麽的?
小姑:在我們小區開了個超市,老掙錢了!
三嬸說:你別說,這種男人好,吃苦耐勞,沒有什麽花花腸子,南杉你也別太挑,年齡擺在那裏呢!
包廂裏突然都安靜了,大家夥齊刷刷地看向她,眼神裏有同情,有擔心,有探究,也有幸災樂禍的。
林南杉體內氣流亂湧,簡直想爆粗口,到底顧及一家人,還是長輩,她壓了又壓,微微笑道:我去下衛生間。
南杉媽媽黑著一張臉,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話都不想說。
南杉爸爸追出包廂,悄悄對南杉說:你把賬先結了。把錢包遞了過來。
今年輪到她家買單。
林南杉把錢包推回去,起身去了前台,竟看到了鍾子堯。
他正站在門口和幾個朋友說話,大概剛剛結束了聚餐,大家臉上都帶點酒意。
他們很久沒見了,其實也沒有多久,不過幾個月的光景,可兩人之間仿佛已經隔著山隔著水了。
他們遙遙對視著,幾乎同時想到他們第一次重逢就是在這家飯店上,臉上都有些悵惘。
鍾子堯大跨步走了過來,說:你家今年還在這兒聚餐?
林南杉點頭,鍾子堯瘦了些,人反而更精神了,劍眉朗目,五官英俊,離了婚也不愁出路,男人就這點好。
鍾子堯說:最近好嗎?
林南杉含糊:還行!
一時無話,鍾子堯覺得千言萬語在胸口亂竄,卻找不到出口,隻覺嘴角生澀,最後說:我電話沒變,有事打給我。
這是以前他最常給林南杉說的一句話,林南杉有些動容,不論怎麽說,在她最黑暗的時光裏,他給過她溫暖也給過她庇護。
成年人之間,有這麽一點善意已經彌足珍貴了。
林南杉眉目柔和起來,輕輕說:新年快樂!
有人在催他,鍾子堯向她擺擺手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把她印在自己的腦子裏。
他是聰明人,如果說之前他還有五分希望,經過李婷宜那麽一鬧,這輩子他和她的緣分也僅限於此了。
林南杉去結賬,老板說:鍾局……剛和你打招呼的那位先生已經付過了。
林南杉一怔,這應該是他對她最後的溫柔。
她把錢包慢慢收起來,心裏不禁對他刮目相看,他竟有這麽高貴的一麵:不糾纏,不訴苦,甚至連離婚的事情沒有提。他對她倒是有幾分真,也許是年少時的情愫一直在作怪。
手機響了,鍾子堯發過來的,他說:女神,新年快樂,天天快樂,希望你能忘記我帶給你的傷害,記得我的好,有事打電話。
林南杉眼眶有點熱,他的另一條信息又進來了:我還是想告訴你一聲,我是真的喜歡你,不過請你放心,我現在告訴你,並不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而是希望今後的你,灰心的時候記得有人喜歡過你。
又一條:這話是村上春樹說的。
林南杉的心一下子被擊中了,幾乎要落淚了。
想想剛才被小姑和三嬸一唱一和地搶白奚落,她無限感慨:有時候流著同樣血液的親人還不如一個外人溫暖貼心。
“哎呦,站這兒幹嘛呢?”周刑從門口走了進來。
今天可真熱鬧!
林南杉微微側過頭,把淚意逼下,然後說:這麽晚了還來吃飯?
周刑:男人吃什麽飯啊,和幾個朋友喝喝酒,吹吹牛!
“怎麽?”他往前一步,緊緊盯著她的臉,目光幽深:舍不得鍾子堯?
他剛在門口撞見了他。
這叫什麽話?林南杉恨不得跳起來給他一耳光,剛抬起手就被抓住了手腕,周刑慢悠悠地說:開個玩笑,急什麽急?
林南杉使勁掙紮了一下,抽不出來,恨恨道:你咋比李婷宜還來勁啊,什麽意思?特意來捉奸的嗎?
周刑心神一震,把手鬆開,若無其事地說:捉什麽奸啊?你們都是單身男女,戀愛自由,婚姻自由,受法律保護的,我捉哪門子奸呀!
話一出口自己都覺得有點酸。
林南杉哼了一聲,轉身就走,每次碰見他都話不投機半句多。
周刑並不留她,閑閑地靠在前台上看她離去,眼中有晦澀難明的情緒在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