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南杉剛走兩步,迎麵撞上了從包廂出來的大姑。

她一臉懵地看看周刑,又看看她,慢慢笑開了,帶點細紋的臉笑得像朵怒放的牡丹花。

下一秒她一個大跨步衝了過來,熱情抓住周刑的手說:小周啊,是你吧?你怎麽來了,哎呀,我知道了,專門來找我們南杉的吧!

她眼神曖昧,臉上都是打趣之意。

周刑趕快站直了,恭恭敬敬地叫:周阿姨好,過年好!

大姑眉開眼笑:好好好,隻要你們好了,我們都好!這樣,來都來了,到我們包間喝一杯吧?

林南杉大急:大姑,他是來……

“這……這不太合適吧!”周刑一邊被大姑拉著往前走,一邊微弱地抗議。

大姑眼睛一瞪:有什麽不合適的,又沒有外人,相請不如偶遇嘛!

林南杉站在原地不肯動,叫:大姑,你誤會了!

“誤會什麽?”大姑騰出一隻手來拉她,附耳低聲警告她:都這麽黏糊了,居然說他沒看上你?嗯?

回頭又朝周刑歉意地笑,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林南杉叫苦不迭,可大姑不知怎地力氣奇大,她被拖著踉踉蹌蹌往前走。

周刑像吃錯藥一樣,出乎意外地配合,倆人被大姑挾持著,一陣風似地來到了包廂。

大姑滿麵春風,示意大家靜一靜,給大家介紹南杉的朋友——周先生。

她把“朋友”倆字咬得重重的,朝大家遞了個“你知我知”的眼神,最後又介紹周刑的身份,包廂裏一下子鴉雀無聲。

三嬸和小姑對看一眼,臉上寫滿了意外,眼神裏有挫敗也有狼狽。

南杉爸媽顯然也在狀況外,聞言有些激動,媽媽騰一聲站起身,又慢慢坐下——作為女方家長,矜持還是要有。

其他人看看南杉又看看周刑:二人並肩站在一起,神情恬淡,眉眼間那點隱隱約約的疏離如出一轍,竟出奇地般配。

南遠第一個叫起來:周大哥好!

又朝南杉擠擠眼,意思是:當初我沒說錯吧!

林南杉極力穩住,麵上淡定,心裏亂得像一鍋粥。

周刑不一樣,他大概見慣了這樣的場麵,雖被這麽多亮晶晶的眼睛盯著,卻依舊氣定神閑。

他笑著和大家打招呼,應酬起來不亢不卑,如魚得水,又張羅著要敬大家一杯,大姑趕快幫他找酒杯倒酒。

林南杉急了,拽拽他的衣襟,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她又悄悄掐了一下他的手背,不想他突然反手抓住了她。

他的手幹燥而溫暖,把她的手團團包住,林南杉剛想抗議,他使勁捏了一下就鬆開了。

林南杉耳根子有點發燙,簡直不敢抬頭,又不好露出來,隻能一個勁地笑,笑得腮幫子都酸了。

大夥兒帶著心知肚明的神色,含蓄地打趣著他們,時不時起個哄,到底不敢太外露,畢竟人家還隻是“朋友”。

三嬸和小姑一向愛說話,這會兒卻安靜了。他們低頭看著桌麵,暗地裏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拔了:自己剛才大概失心瘋了,得罪林南杉幹什麽?破船還有三千釘呢,這不,人家說起來就起來了。

騰遠公司的名頭在本市還是相當有震懾力的,總經理,乖乖喲,以後買房說不準還要求到南杉頭上呢,孩子大了要找工作什麽的,多個人還不是多條路……她們左右盤算著,眼珠子咕嚕亂轉。

林南杉看在眼裏,又好氣又好笑,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又多了一份新的認知。

好不容易等周刑敬完了一輪,林南杉搶著說:大家慢慢吃,周刑還有朋友在等著,我和他過去一下。

周刑隻好跟著附和。

大姑心滿意足了,笑眯眯地說:快去,快去,南杉啊,我們這就散了,等下讓小周送你回去就好了,小周,方便嗎?

周刑微微笑:我的榮幸。

一出包廂林南杉的小臉就耷拉下來了,氣哼哼地說:你用得著這麽配合嗎?

周刑說:江湖救急嘛,好歹我也算能拿出手,幫你震震場子,也省得你再去相親,我看你挺不願意的,咱們這叫同病相憐。

林南杉想一想,好像也有點道理,可是……

她有點煩惱:以後怎麽辦呢?

周刑慢吞吞地說:我反正閑著,沒有結婚,沒有女朋友,也沒有喜歡的人,基本可以隨叫隨到。當然,你要良心發現可以給點車馬費,或者到我這邊出席表演一下,咱這個年齡,想要清淨,不配合她們演出一下還真不行。

又拿話堵她,之前揶揄他一次記仇記到現在。

雖然覺得怪怪的,林南杉卻不得不承認他有幾分道理,人在紅塵中,豈能六根清淨,有個擋箭牌先扛一陣也行。

想通了,她神色就放鬆起來,說:也隻能先這樣了,我走了,你去你朋友那兒吧。

周刑看看表,說:都這個點兒了,肯定散了,算了,一起走吧!

倆人相跟著走出了飯店,雪已經停了,偶爾有零星的一兩片落在發梢鼻尖,清冷沁涼,地麵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白。

林南杉說:我家就在附近,溜達著就回了!

周刑皺眉:這麽晚了,送送你吧,一個單身女子走在大街上容易出事。

林南杉本想拒絕,想想之前出的那樁事,又咽下了,說:謝謝!

她畢竟是個女人,還是有些後怕的。

周刑沒有說話,倆人默默地沿著街道往前走。

天晚了,四周非常安靜,踩在積雪上發出的咯吱咯吱聲清晰可聞,倆人靠的並不近,但偶爾肩膀還是會碰到,他們都穿得很厚,碰到那一瞬還是會覺得心神震** ,飛快地各自彈開了。

走著走著發現雪完全停了,柔和的路燈發出幽幽的光,照著這個潔白的世界,像是給它蒙上了一層輕紗,朦朦朧朧又影影綽綽,像童話世界一樣失真。

周刑呼出一口白氣,內心久違地寧靜平和,這個場景他好像在夢裏見過,孤身一人在白霧茫茫的世界裏不停地走,卻不知道走向何方,而現在,他看了一眼身邊的人,反倒希望這條路永遠走不到頭。

老這麽沉默著總不像回事,林南杉找話:大年夜怎麽沒和家人一起過?

周刑斜她一眼:怎麽?這麽快就對未來公婆感興趣了?

林南杉一噎,在心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反擊:你總是這麽自戀嗎?

周刑摸了摸鼻子,一笑:還行!

林南杉吃癟,把嘴巴緊緊閉上不肯再說話。

周刑也不解釋,他向來就是不喜歡解釋的人,倆人默默地又走出一大截。

他突然說:他們十年前就移民了,和別的老人不一樣,他們非常適應國外的生活,整整十年一次都沒有回來過……他們一向和別人的父母不太一樣!

林南杉一愣,很快意識到他在回答自己之前隨口問的問題,很鄭重其事的樣子。

她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也許人家有自己的苦衷。她本想順著再問問那你為什麽不一起出去,又怕他覺得自己對他感興趣,話到嘴邊又咽下了,隻說了個:哦!

周刑神色低落,眉目落寞,在冬日雪夜裏看起來有點憂鬱,林南杉直覺那並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故事。

不過十多分鍾的路程,他們很快走到了林南杉租住的小區,周刑把她送到樓底,抬抬下巴示意她上去。

他倒很有分寸,沒有上去喝杯咖啡的意思。

林南杉向他擺擺手說:再見,路上小心一點。

走了兩步又回頭,說:新年快樂!

這句話她一直都想說,她看得出來他不快活。她也不快活,磁場相同的人總是那麽容易相互感應到,世事艱難,但人活著還是要懷抱希望的。

周刑不置可否,點點頭,雙手插到口袋裏看她離開,夜色中他表情模糊,林南杉覺得他這人挺奇怪的,有時候痞痞的,有時候卻有點高冷,身上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息。

她一邊想一邊往樓上爬,這是個老小區,有些樓層的應急燈已經壞掉了,光線昏暗,她摸索著往上走,心裏有點忐忑。

掏鑰匙開門時,她下意識地往周圍掃了一圈,上次的烏龍事件把她嚇得不輕,到現在還有後遺症。

樓道裏有個人影閃了一下,林南杉一哆嗦,鑰匙就掉到地上了,“哐當”一聲脆響,她壯著膽子喊:誰?

周刑慢慢從黑暗中走了出來,說:瞧你那膽子,就這還敢一個人住呢?

他還是以前那樣子,一說話就不由地帶點嘲弄,林南杉的心卻一下安定下來,她一邊撿鑰匙一邊抱怨:你咋突然冒出來了?

周刑不回答,隻是不耐煩地說:快進去吧,我也要走了!

林南杉突然明白了他的好意,大約怕她害怕,他一路悄悄跟著上了樓。

整整七層,倒是難為他了。

林南杉心裏暖暖的,百感交集:他倒是個細心人。

周刑看她開了門,遠遠朝她點點頭,轉身走了。

林南杉心裏有根弦好像被人輕輕地觸碰了一下,“錚”地一聲響,清澈而悠長。

過完年後沒有多久,林南杉爸媽在大姑的攛掇下報團去新馬泰旅遊。

他們一生勤儉,從未出過國,既興奮又緊張,連帶林南杉也跟著團團轉,幫他們辦護照,陪著去簽證,還要給他們塞零花錢。

林南杉爸爸堅決不肯要,背過身對她媽說:別說,孩子有出息固然是好的,可在身邊也有在身邊的好處。

南杉媽媽摸摸口袋裏厚厚的一遝錢 沒說話,那是南杉偷偷塞的兩萬塊錢——知道她爸死心眼。

她歎口氣:也不知道她和小周那個小夥子怎麽樣了?咱這當老的都混到這個份兒上了,問都不敢問!

南杉爸說;孩子大了,又在感情上受過挫,由著她吧!

南杉媽:小周看上去也不錯,就是冷淡了點,不像少波,未語先笑,爸爸媽媽叫得多親熱啊,家世也清貴,本以為咱南杉是個有福的,可惜臨了臨了……

她突然收口不說了。

林南杉走進來幫她們收拾行李,假裝什麽都沒聽到。

父母年紀大了,凡事都求安穩求圓滿,自己和裴少波這麽嘎嘣一斷,他們心緒難平也在所難免,日子長了就好了,畢竟,時間是最好的良藥。

至於周刑,她搖搖頭,她也曾隱約覺得會有什麽後續,卻什麽都沒有。

那個清冷而寂寥的冬夜,他們默默相伴著走了一程,卻也不過僅此而已,後麵並未再有交集。

大姑她們也是糊塗了,周刑這樣的男人要事業有事業,要魅力有魅力,身邊什麽時候會缺女人?他如果想成個家怎麽會拖到現在?

想想自己之前也是草木皆兵了,在這個現實的世界裏,鍾子堯那樣的人算是極少見的:人到中年還保有這樣的純情。他在她麵前就像杯清水,一眼能看到底。

周刑卻不同,他像杯琥珀色的酒,在陽光下折射著不同的顏色,深深淺淺,捉摸不透。

南杉爸媽一走就是一個多月,春天熱熱鬧鬧地來了,花紅柳綠,草長鶯飛,暖風和煦,林南杉翻了半天日曆,翻出一個黃道吉日,準備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