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南杉回去的時候,聚餐已經接近尾聲。
叔叔姑父們湊在一起喝酒吹牛,婆婆媽媽們嘰嘰呱呱說著八卦,時不時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孩子們一律低頭刷手機,自顧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隻有奶奶笑眯眯地坐在那裏,一會看看這個一會兒瞅瞅那個,滿心歡喜的樣子。
一看到林南杉,二嬸就向她招手,好像有話要說。
她溫順地走過去坐下,二嬸說:誒,海棠你還記得吧?就是以前上學時和你形影不離的那個。
又是她,林南杉心裏一跳,點點頭。
二嬸:她和那個男的,就是從桂圓手裏搶回來的那個,現在分了嗎?
林南杉突然心生煩躁,有點生硬地說:我哪知道?
二嬸並不介意,繼續親親熱熱地說:肯定分了,你猜怎麽著?頭兩天我回娘家,我娘家侄女的男朋友第一次登門。
我一看,嘿,居然是海棠找的那個。小夥子現在不行了,遠不如以前那會兒精神,不過還算人模人樣,穿個大紅羽絨服,提了一箱五糧液。
“不會吧?你是不是看錯了?”南杉媽媽失聲叫道。
“怎麽可能?前幾年他們那個桃色事件鬧那麽大。小夥又長得帥,我記得清清楚楚,好像是叫蔣峰!”
“是!”林南杉點頭,強壓住內心的驚濤駭浪。
南杉媽媽噌地站起身,說:那不對,前幾天我遇到海棠,她說他倆雖常鬧,可現在好著呢,已經商量好年後結婚了!
二嬸的臉色立刻變了,咬牙切齒地說:我就知道這男的不是個東西!可恨我家鳳兒鬼迷了心竅一樣,咋說都不聽。
我還以為他改邪歸正了,原來腳踏兩隻船,不行,我得趕快告訴我嫂子,不能讓他霍霍了一個又一個。
二嬸說走就走,一陣風似的。
回家的路上,林南杉想了又想,還是問出了口:媽,你和海棠一直還有聯係?
南杉媽媽歎口氣:這孩子可憐,可也念舊情,每次回來都提東西來看看我這個老婆子,對了,你們好好的怎麽突然不聯係了?
林南杉不吭聲。
南杉媽會錯意,語重心長地說:南杉啊,我知道你現在出息了,她呢,連大學都沒念,已經不在一個層麵上,但交朋友不能光看這個。
這孩子心多實啊,小學五年級那會兒,有個胖姑娘路上堵你,桂圓機靈,跑回來報信了,海棠卻一直在身邊護著你,那一巴掌她替你挨了,臉上的巴掌印一個星期才消,你不記得了?
“當然記得。”林南杉低聲說。
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她現在經常忘東忘西,小時候的那些事卻突然複活了一樣,日日在她眼前盤旋,鮮活而生動。
“都是那個蔣峰,仗著自己風流倜儻,把你們三個攪得沒辦法做朋友了。你說你,她倆不共戴天就算了,你又何必?不過也是,你也左右為難。”
南杉媽媽還在絮絮叨叨個沒完。
林南杉把額頭抵在冰涼車窗上,看著街上的車水馬龍,霓虹流轉,又一年要過去了,真快啊,仿佛隻是一眨眼的光景。
小時候天天扳著手指盼過年,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太慢。
那時候過年多熱鬧,大人早早就忙著殺雞宰豬,炸魚蒸饅頭剁餃子餡兒;小孩兒每人一身新衣服,放在枕頭邊上摸了又摸,大年初一才能穿。
那時候還可以放鞭炮和煙花,她記得有一年楊家屯打鐵花,她和桂圓,海棠硬生生走了五裏路去看,一路上唧唧喳喳說不完的話……
後來……哎……後來有太多的一言難盡。
回家後,林南杉思量了半天,還是給海棠撥了個電話。
海棠在電話那頭激動壞了,吵著嚷著要立刻過來看她,林南杉不禁在電話這邊微微笑了——還是那樣的急脾氣。
因為是大年夜,海棠到底還是挨到第二天才過來。
林南杉眼睛沒睜開就聽到她喜氣洋洋的聲音:阿姨好,叔叔過年好。
老家的規矩,大家初一正是鄰居串門走戶相互拜年的時候。
林南杉趕快穿著睡衣迎了出去,一推門,海棠正往這邊張望,倆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了。
不知怎地,林南杉的眼眶有點熱,海棠眼中依稀也有淚花在閃爍,足足有七八年了,她們賭著一口氣,竟從未再見。
海棠還是那麽瘦,她那個身量年輕時有種纖細嬌弱的美,現在卻顯得有些幹癟。
她臉上化著很濃的妝,厚厚的粉底,大紅嘴唇,還是大大的眼睛,高鼻梁,不知道因為眼角的細紋還是往下耷拉的嘴角,看上去豔麗而憔悴——像菜市場上不服老掙紮著打扮的中年婦女。
“她過得並不好……”林南杉鼻頭一酸。
海棠已經抱住了她,她力氣很大,勒得林南杉幾乎喘不上氣了,嗓音裏帶點哽咽:你這狠心的丫頭,終於肯見我了!
南杉媽媽略帶唏噓地看著她們,都是在她眼皮子下長大的好孩子,小時候梳著羊角辮一起過家家,長大後手拉著手去上學,突然變得跟陌生人一樣了,看得她幹著急,好在現在都懂事了……
她說:快別傻站著了,海棠,阿姨這兒就和自己家一樣,坐!坐!那兒有瓜子,開心果,酒心巧克力還有你們小時候喜歡吃的高粱飴,自己動手啊。
還當她們是小孩子。
海棠嗯了一聲,側過臉擦淚。
南杉媽媽:南杉,好好招呼著海棠,我和你爸出去拜年了。
大門一關,偌大的家裏就剩她倆了,倆人相對而坐,柔腸百轉,千言萬語,反而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海棠先開口:南杉,你看上去真年輕,還像讀書時那會兒。
林南杉下意識地摸摸臉,說:嘿,年輕啥啊,早就沒膠原蛋白了。
海棠認真端詳她一番,說:哪兒有,說二十出頭都有人信。
林南杉噗嗤笑出聲:你啊,還像以前那樣嘴甜,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海棠也跟著笑,然後說:南杉,我說真的,一個人過得怎麽樣全在臉上寫著呢,真羨慕你啊,命好,又有本事。
南杉苦笑,反問道:你呢?過得好嗎?
海棠低下頭,手裏擺弄著一個巧克力,含含糊糊地說:就那樣唄,當年不懂事,不好好讀書,連大學都沒上,現在隻好給別人打工混口飯。
南杉:你還和蔣峰在一起嗎?你們好嗎?
海棠眼神飄移,話音裏透著苦澀:這麽多年了,反反複複的,鬧也鬧過,分也分過,年紀大了折騰不動了,湊湊合合就他了吧。
聽話音並不知情。
林南杉小心翼翼地問:他呢?他也這麽想的?
海棠一驚,抬頭看著南杉,問:怎麽了?
林南杉忙放緩語調:沒什麽,我是覺得你們年紀也不小了,談了這麽多年了,沒考慮過結婚的事?
海棠突然笑了,整個臉龐頃刻煥發出了光彩,她說:他說回去和他父母商量一下,過完年就辦,他雖然有些花花腸子,但轉了一圈,總歸還是要回到我身邊的。
林南杉沉默了。
海棠說:我們準備最遲五一結婚,不知道你到時候能回來不?你忙就忙你的,到時候我寄喜糖給你……
林南杉還是不說話。
海棠有點不安,問:怎麽了?
林南杉拉住她的雙手,看著她的眼睛,說:海棠,有件事情我必須得告訴你,不過你得先有個心理準備。
海棠眼中那層淺淺的喜悅瞬間褪去,浮出了驚惶和忐忑。
南杉心中大為不忍,但還是把蔣峰要和她二嬸侄女定親的事情緩緩告訴了她。
海棠聽後半天沒說話,雙眼一片死寂,嘴唇微微發顫。
南杉緊緊握住她冰涼的雙手,想給她一點力量,卻觸碰到一層薄繭——海棠這幾年過得著實艱難。
南杉試探著說:其實都是二嬸說的,也許是誤會,湊巧同名罷了。
海棠淒然一笑,說:他是不是穿大紅的羽絨服?送的酒是五糧液?
南杉點頭。
海棠的淚直直流出來了:那就沒錯,都是我拿年終獎給他買的,我把心挖出來給他,他卻巴巴拿去討好別人。
林南杉心下一片悲涼,卻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好。
反倒是海棠很快回過勁兒來,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沒事兒,其實我沒那麽脆弱。他是什麽樣的人,跟他的第二年我就知道了。
不怕你笑話,我親自捉奸在床就好幾次了,其他各種小曖昧就更不用提,他離了女人簡直活不成。
林南杉非常驚訝:都這樣了,怎麽不早點抽身?
海棠苦笑:當年我大張旗鼓地把他從桂圓手裏搶過來,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你不是不知道,到現在老街坊還對我指指點點。就連你,也因為這個疏遠了我,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我……
林南杉很想說:不,不是這樣的,卻發不出聲音來。
海棠抬手阻止了她的辯解:其實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桂圓,你,我咱們一起長大,親姐妹似的……我家裏的情況你也知道,也就和你們在一起才會覺得快活一些,一回到家就得夾著尾巴看人臉色過日子。
那天蔣峰突然說他愛我,他說一直以來他愛的都不是桂圓,是我,他的眼睛那麽好看,那麽溫柔地看著我,我就什麽都顧不上了,南杉,報應,這都是報應啊……
她說不下去了,用手捂住臉,痛苦而無聲地啜泣起來,淚水很快從指縫裏滲了出來。
林南杉心中一陣絞痛,痛到幾乎無法呼吸。
她走到窗前,一把拉開了窗簾。雪下了整整一夜,外麵玉樹瓊枝,粉裝玉砌,白茫茫一片,把一切不堪和醜陋遮得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