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刑沒有和裴少波解毀約,不僅僅因為裴少波激他的那幾句話。

他一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該來的總會來,裴少波能闖到公司來,也能闖到林南杉的生活裏,終歸會避無可避。

這種情況下他執意解毀約,平白顯得自己小肚雞腸而已。

感情這回事,如同洪水,永遠無法硬生生地堵上,重要的是林南杉的態度。

但是林南杉沉默了,她收起了之前在他麵前的活潑和嬌俏,連眼神都不太敢和他對上。他們之前的若有若無的曖昧,脈脈流動的情愫,戛然而至。

就像開車時突然來了一個急刹車,周刑憋屈得想飆髒話。

這天,他在辦公室看一份工作計劃書——裴少波公司遞交上來的。

雖然他帶了點挑剔的眼光,但坦白說,這份計劃書挑不出任何毛病,客觀詳實,安排得當,既專業又漂亮。

裴少波曾說他對自己的專業能力有信心,看來這話不是隨便說的。

辦公室的門推開了,是人事部的Fiona,她說:周總,裴總想要個辦公室?

“那就給他一個!”周刑想都沒想直接應了。

Fiona有點期期艾艾:他想要大周總的辦公室,就是挨著林總的那間。

周刑手一頓,筆在文件上重重地畫了一道。

他把筆使勁往桌上一扔,粗暴地說:不行!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他對裴少波的容忍已經到了極限了。

Fiona本還想幫裴少波說兩句話,一看他陰沉的臉立刻閉上了嘴,說:知道了。

周刑想一想:大會議室邊上有個空辦公室,幫他收拾一下。

Fiona低頭:好的。

她等了一會兒,看周刑沒有別的話,轉身要走。

周刑淡淡地追了一句:給他好好解釋下,委婉點!

Fiona唯唯諾諾,出去了,背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小周總這兩天不知道哪根筋不對,陰晴不定。

周憲的辦公室其實早空下了,她已經飛回加拿大了。

回去之前她到底還是和趙騰遠客客氣氣地把婚離了。

趙騰遠找周刑喝酒,卻隻顧自己灌自己,一會兒就酩酊大醉,他抱著周刑撒酒瘋:你姐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周刑,我的天塌了……

周刑頗是動容,趙騰遠認識他姐時他才上高中,趙騰遠既風趣又慷慨,雖然不是個好老公,卻是一頂一的好姐夫。

他考上大學的慶功宴是他張羅的,他被學校開除時他跑前跑後幫著求情,他在監獄裏蹲的那一年,去得最勤快的就是他和姐姐,就連他被打斷腿住院,都是他幫忙找的大夫。

他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周刑已經習慣了生命裏有這麽個貌似不靠譜卻赤子心腸的姐夫存在了。

現在,嘎嘣一聲,他就成陌路人了,別說趙騰遠了,就連他也有些接受不了。

所以那天他迫不及待地去見了大雄,他心中有火,從頭到尾陰著一張臉。

大雄的反應很複雜:有點意外,又有點竊喜,一再向他確認:你姐真的說是因為我離婚的?不可能啊?真的嗎?

他臉上浮出傻氣又夢幻的笑容。

周刑苦口婆心地勸他積德,寧拆十座廟,不拆一門婚。

他卻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原地團團轉:你說說你姐,心思咋這麽深,我也就約她喝了幾次茶而已,她既有這想法怎麽不告訴我一聲……

周刑的話他竟一句也沒聽進去,自顧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哪裏還有黑道大哥威震四方的樣子?

周刑無語,說不下去了,他卻拔腿就走:我這就去找她,哎呀,我真傻,這種事怎麽好讓女人家先開口……

簡直瘋了!周刑搖頭,抽出了一支煙點上:看來離婚這事還真和大雄沒有關係,但必是周憲深思熟慮的。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再去勸她,她做事向來有她的章法。

周憲飛走的第二天,趙騰遠也買了機票。

周刑去機場送他,白天的趙騰遠又變得神氣活現,他信心滿滿:不怕,大丈夫能屈能伸,再去把她追回來就是!

周刑和他握手:祝你好遠!

銀色的飛機緩緩飛上了藍天,越飛越快,越飛越遠,最後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他們這段恩怨情仇剛畫上句號就又要在異國他鄉拉開新的序幕了。

周刑一人站在機場門口,周圍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有接人的,有送行的,有哭的,有笑的,更多是急匆匆來去無聲息的。

他們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熱氣騰騰地為著生活而奔波,而他卻是寂寥,孤獨的。

他覺得自己的生命被分為了兩段:遇見林南杉前,遇見林南杉後。遇到她之前他的心是一片荒漠,寸草不生,後來她來這裏走了一遭,立即奇跡般地萬物生長。

可惜,他一分鍾都沒有真正擁有過她,卻感覺已經失去她千千萬萬遍了。

他又點了一根煙。

十一長假來了,林南杉已經從他的生活裏消失了整整三天了。

海棠十月六日舉辦婚禮,林媽媽忙活得像自己要嫁女兒一樣。

此時,她正樂此不疲地一件件試穿新衣,務必要找出那套最典雅最低調奢華的。

林南杉窩在沙發上看她忙忙碌碌熱情高漲,抿著嘴笑。林爸爸嫌棄得嘖嘖出聲,眼睛裏卻全都是笑意。

女兒回來了,這個家才有家的樣子。

林媽媽一邊照鏡子,一邊不忘叮囑南杉:你衣服選好了嗎?記住不能穿紅色,和新娘子搶風頭,也不能穿白色和黑色,晦氣!

林南杉點頭如搗蒜:知道!知道!

林媽媽繼續嘮叨:姓周那小子呢,這幾天怎麽也不見他打電話啊?你們不會吵架了吧?

林南杉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林媽媽繼續說:你可是答應過我的,婚禮上他得到場啊!

林南杉心煩氣躁,起身回臥室了,門砰地一響。

林媽媽把手上的衣服一摔,發脾氣:老林,你看看你閨女,我說什麽了嗎?給我拉這麽長個臉!

林爸爸和稀泥:年輕人的事咱們少摻和點,閨女難得回來住兩天。

林媽媽不依不饒:誰敢摻和她的事情啊?這麽長時間了,我問都不敢問一聲,我還是不是她媽了?

林南杉把頭埋在枕頭裏,隱約還能聽到林爸爸在勸解她。

最近,他們的關心就像一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給他們爭了半輩子臉了,盡量讓他們順心如意,可唯獨感情這事,她不願意再去遷就了。

林南杉歎氣:如果他們知道裴少波回來了會怎麽樣?估計要大鬧天宮了

哎,躲清靜躲清靜,可紅塵四合,處處都有煩惱,除非剃了頭入空門,否則哪裏躲得了?

前兩天,裴少波突然提著禮品找上了門。

伸手不打笑臉人,而且還是故人。

林南杉猶豫了一下,放他進來了。

裴少波在院子屋裏細細地看了一圈,說:不錯,小日子過得像模像樣,

林南杉不語,沏了一杯普洱茶,送了過去。

裴少波看了她一眼,他的口味她還記得。

日子過得不錯?林南杉笑一笑。

那些崩潰的,夜不能寐的時刻都被她微微一笑帶過了。

她想: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是過不去的,看,她已經強大到可以不動聲色了。

她在他對麵坐下:你打算就這麽耗下去?

裴少波一愣,她總是這麽開門見山,可最初吸引他的何嚐不是她這份天真和幹淨?她像朝氣蓬勃的向日葵,永遠笑盈盈地迎著太陽,讓人不由地想靠近。

他點頭:我會按照合同認真完成這份工作的,周刑這個人……

他頓了頓,林南杉立刻抬頭看他,眼中飛快劃過一絲緊張。

她那麽在意,裴少波的心一酸,卻依舊徐徐往下說:他倒還算是個男人,沒有急急把我往外趕。

林南杉垂眸:你剛在上海闖出點名堂,這麽任性值得嗎?

““值不值得,我心裏有數。””

裴少波起身,打開隨身攜帶的盒子,結束了這個話題。

一股獨特的香味就撲鼻而來,林南杉眼眶一熱,嗬,是她最愛的上海傳統菜:醉蟹。

把裴少波一手帶大的李媽最擅長做這個:把鮮活的活生生的大閘蟹浸在花雕酒裏,醃上一段時間後酒味滲入蟹膏,甘香醇美。

當年南杉最愛這一口。李媽年紀大了,裴少波心疼她,不許她多做,但凡得了,一股腦全送到南杉跟前。

他一口都不吃,支著頭,笑眯眯地看她吃。

林南杉嗓子有點堵:李媽好嗎?

裴少波:好,年前動了個小手術,一直問我你怎麽不去看她,又問你什麽時候從英國回來?

林南杉猛一抬頭,看住他。

裴少波苦笑:離婚的事我誰都沒有說,其實,我自己也覺得你隻是出國忙散散心而已……

他的聲音低了下來。

林南杉轉身拭淚: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林南杉送裴少波出門,總覺得怪怪的,仿佛針芒刺背。她一抬頭,正對上周刑的目光,他站在對麵二樓的陽台上,安靜地看著他們。

他也看到了林南杉,卻並不躲避,而是直直盯著她,反倒是林南杉先心虛了,迅速移開了視線。

裴少波走後,她情不自禁又抬頭,二樓陽台上的人已經不見了。

她想他應該有話和自己說,可整整一晚上,電話安靜得出奇。

第二天是長假的第一天,她收拾出一個行李箱去爸媽那兒短住,順便幫海棠忙活一下婚禮的諸多事宜。

她一直在等,甚至想好了他問起時自己該怎麽說,周刑卻一直沒有消息。

林南杉的心慢慢冷了,她想,他不問也是對的,說到底,她並不是他的什麽人

可是心底還是不可避免地有一絲悲涼和失落,她勸自己:沒什麽奇怪的,成年人的愛情本就這麽理智冰冷,不追問,不解釋,心照不宣,自然消減,突然就走散了。

海棠的大日子很快就到了。

那天林南杉爸爸親自開車,特意繞到大姑小區門口去接她,大姑打扮得花枝招展,剛上車就驚叫起來:糟了,我手袋忘記拿了,裏麵還有紅包。

大家齊刷刷地看向林南杉,這車上她年紀最小,輩分也最小。

林南杉非常自覺,立刻表態:那我跑一趟吧!

大姑笑眯了眼:去吧去吧,你大姑父在家,直接上去就行了。

林南杉穿了一件囉裏囉唆的長裙,踩著細高跟鞋,在十月的驕陽下,走了一額頭汗。

剛到大姑樓下,她就愣住了,周刑正靠著車門抽煙,一看到她,立刻迎了上去。

她訥訥:你怎麽在這裏?

周刑把煙頭掐了,說:林姨說你缺個男伴,特意邀請我過來的。

林南杉訕訕地笑,長輩們都是這樣的,熱情過度。

周刑拉拉衣襟,難得有點局促:我這衣服是不是不夠正式?

他穿了件灰藍色的亞麻上衣,休閑褲,與西裝革履時相比年輕一些,又有點不羈。

林南杉歪頭打量他一番,嘴角漾出一朵笑容,一本正經地說:帥得很!

周刑老臉一紅,幫她把車門拉開。

林南杉低頭往裏麵坐,他突然拽拽她的馬尾,說:淘氣!

還是以前親昵熟稔的語氣,林南杉的心跳立刻亂了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