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手輕輕晃動著,好像在提醒他“有問題”。

林暮晃沒回頭,隻是回握了一下,表示他心裏有數。

這個不是“大叔”,殼裏頭換了個東西——雖然還不知道是什麽,但反正不是人就對了。

不過對林暮晃來說,不是什麽特別大的問題。

救人當然是要救的,就讀隕日學院的第一天,他和全體新生一起宣過誓,未來要打擊妖物、拯救眾生。

許多人在入學後就將它忘卻在了腦後,他卻兢兢業業,一直在為此努力。

隻要符合“救”的條件,他都會救——他落了誓,那他就必須踐行。

但是,也僅僅是在踐行“救”這個行為罷了。

有一次,他救了人,反被心術不正的人訛上,跟他一起出任務的同學目睹了全程,被那潑皮理直氣壯的態度給氣得直哭,他倒反過來安慰對方。

同學那會兒說了什麽?

“阿晃,我要是跟你一樣心理堅強就好了。”

他想了會兒,覺得如果內心沒有波瀾也叫“堅強”的話,那他確實能擔得起這份評價。

他隻是在遵守類似於“人吃飯要用餐具”的規則,誰會因為筷子上有毛刺就生氣、憤怒,大喊著“真沒天理”呢?

他隻會把毛刺給削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同學神秘兮兮地找到他,說道——

“阿晃!你還記得上次那個非要訛你的潑皮嗎?好家夥,這家夥不知道惹了誰,晚上回去就莫名其妙地麵部偏癱了,全家給他求醫問藥,一點用都沒有。

“後來呢,他爹給他找了個大師過來,大師說他平時惡念太重,沾到了不幹淨的東西,才出了這樣的大禍……哈哈哈,就差把‘惡有惡報’給刻他腦門上了。

“現在那個潑皮就跪在隕日的大門口,說要把之前訛的錢翻倍地退給你,求求你再去救他一次……我呸,誰還理他。”

見林暮晃起身往外走,同學愣了一下,大喊道:“不是吧,阿晃,你還真的要去啊?”

少年笑了笑,語氣輕鬆:“救啊,為什麽不救呢?”

他隻是要“救人”罷了,至於救的人是誰,救的結果又是好是壞,重要嗎?

事實上,那個潑皮確實也如同學所想,並不老實。

人果然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

但沒關係,還有一句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他一次又一次不計前嫌地幫忙,因為那潑皮一次比一次下場淒慘。到最後,每次他一靠近,潑皮都會大叫、抖索起來,滿臉恐懼地衝向周圍的人,不停地對著他們嘶吼:“那他媽就是個魔鬼啊,是惡魔!你們怎麽都看不出來呢?”

圍觀群眾默契地退後一步,嘴裏不住說著“真不是好歹啊”、“明明人家是來幫他的”、“真是好心沒好報”。

鄙夷的眼神掃射過來,潑皮兩股戰戰,最終虛脫地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地發出不甘的低吼。

曾經,他碰瓷的時候,最享受的便是躺下來的時候,總有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替他聲討。

而現在,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的有口難言,他也能體會到了。

再後來,那潑皮瘋了,老婆卷走了他的財產改嫁,父母嫌丟人不肯認他。他居無定所,在外頭瘋瘋癲癲地流浪。

政府怕他橫死街頭,費勁弄進了精神病院。

林暮晃還去看望過他。

少年依然是風光月霽的清爽模樣,手裏捧著兩支康乃馨,紅黑色衛衣越發襯得他清俊柔和,笑眼一彎,燦爛得宛如春日豔陽。

幹幹淨淨,半分塵埃不染。

當護工感慨“這世上還是好心人多啊”時,潑皮突然狂吼大怒起來,“砰砰”地不停掙著手銬,眼底泛出密密麻麻的赤紅蜘蛛網,像是一隻被激怒了的病犬。

“都是這個混賬害的,我詛咒你!娘希匹,下地獄去吧,你這種垃圾以後一定會下地獄的!”

護士連忙趕來,快準狠地給他紮上了一針鎮定劑。

“你等著,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含糊的喉音最終被鬆弛下來的肌肉吞沒,他頭一歪,陷入了昏睡狀態。

護士擦了擦頭上的汗,見少年在邊上安安靜靜地站著,她頓時心生憐憫,遂走過去以長輩的姿態勸道:“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同情的,他既然幹了這種事,就要有遭報應的心理準備……變成這樣,就是他要付出的代價。”

“嗯,做什麽事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這聲音和護士想象中的落寞低落全然無關,這讓她怔了一下。

恰逢此刻少年轉過頭,她這才發現,他的臉上並沒有任何負麵的情緒。

他……在笑。

他像一尊永恒鐫刻在石上的雕塑,審視著世間的悲喜與喧囂,卻不浸染半分歡喜悲傷,兀自燦爛地笑著。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瑟縮,他關心道:“您怎麽了?”

那股奇妙的異樣感頓消。

護士笑道:“沒有,隻是想告訴你,不要因為這次的經曆就灰心喪氣,想要幫助人的心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利用它的人。好人是會有好報的!”

少年懷中的康乃馨安靜地綻放,孤零零的,像是凋零前要燃燒最後的顏色。

他突然笑出了聲,眼眸彎起,遮住眼底湧動的暗流:“我會一直這麽做的,您放心吧。”

好人有好報嗎?

跟他是沒什麽關係了,他反正是要下地獄的,這件事他早就知道。

不會因為真誠的讚美而喜悅,也不會因為虛假的善意而悲傷。所以,利用他吧,哪怕是別有用心的靠近——他不在意。

隻是……

頭一次在出任務的時候,遇上這麽奇怪的人。

“我……事先跟你說好哦。”少女認真道,“如果去湖心寺的話,有一件事,請你一定要答應我。”

她臉上並沒有笑意,看著是嚴肅的模樣,但少女纖長的睫毛像是風中的蝴蝶花一般一顫一顫,讓人有些走神。

“好,你說。”

他想著,無外乎是“你要保護好我,有危險要以我為先”或者“我不想繼續呆在那裏的話,你不能攔我走”之類的要求。

其實她不必說,他也會這麽做的。

然而——

她臉頰微紅,聲音卻是很堅決:“如果遇到危險的話,請你……不要管我。”

他的思緒空白了足足有三秒鍾。

是他聽錯了還是她瘋了,她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少女柔軟的聲調還在繼續:“我是說,如果真的碰上你搞不定的情況,你就把我扔下去,不管是讓我去吸引別人的注意力,還是單純減負啊……總之,你不用考慮我。”

大約是他久久未說話,她頓了頓,聲音變得慌張低微,好似呢喃般的輕柔訴說:“我的意思是,我得要保護、不,保證……你的安全。”

他道:“你的安全也很重要。”

“我不重要……不,嗯,我的意思是,雖然都重要,但相比之下,你比我更重要一點。你是可以救更多更多的人,未來會有很多人需要你、喜歡你——你跟我是不一樣的。”

潘千葵似乎並不知道,實際上,異能者是被整個社會排擠的。

隻有被求助的時候,他們才會成為普通人眼中的救星,其他時刻,便是被避之不及的存在。

普通人需要他們,卻也恐懼他們——沒人會喜歡一個會掌握自己生死的家夥,這是生物刻在基因裏的本能。

我救了ta,ta就會喜歡我——這不是普羅大眾的邏輯,這是少女的邏輯。

所以……

我救了你,那麽,你……

他沒有再往下思考,顯而易見,沒必要把人隨口一說的話記掛在心上。

隻是,她這種迫切想要拉開距離的姿態,還是讓他感覺到了一絲微妙的沉悶。

那會兒,西斜的太陽正堪堪掛在地平線邊緣,映得少女霧蒙蒙的眼中也像有了光似的。

稍稍磕碰一下就會泛出紅痕的脆弱皮膚,細弱到他可以輕鬆環住的手腕,還帶著淤青和擦傷的小腿——她像是一根柔軟易摧的蘆葦管,嬌氣到不堪一擊。

怎麽能輕飄飄地說出“不要管我”這種話?

少年彎眼笑了起來。

她似乎以為這是答應了的意思,那雙盈著點點夕陽碎片的漂亮眼睛中終於寫上了“安心”的意味。

然而——

是他想要去湖心寺,那麽,到底是誰保護誰,也應該由他說了算才對。

她必須要被他拯救。

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