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導層暗裏不和,下屬就要在明裏鬥出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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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長辦公會已開了兩個小時,要討論的議題一半都還沒過。市長梅英看看表,時間已到了中午十一時。省裏馬上要來人,是她娘家單位省發改委主任陳傑生一行,梅英必須去迎接。她衝常務副市長梁思源說:“要不思源你主持一下,接著往下討論,無論如何,西區的問題最近得解決,不能讓它影響全局。”

梁思源欠欠身,掃了眼會場,衝梅英道:“市長您去忙吧,我們盡量拿出一個妥善的方案來,把矛盾消化掉……”

梁思源還在說,孟東燃的手機振動了一下。開會是不能開手機的,這是梅英到桐江後做出的規定。但這規定執行不到半年,就遭到來自方方麵麵的質疑和不滿。市長、副市長全把手機關掉,泡在會議室裏熬時間,讓上上下下的人找不到,急得大家團團轉。最嚴重的一次,市委書記趙乃鋅有急事找孟東燃,打半天電話不通,火了,直接坐車到了市政府,推開會議室門就是一通惡罵。那次之後,梅英規定,開會時大家把手機調震動上,不是十萬火急的事,誰也不能接聽。孟東燃偷偷看了眼短信,是信訪局長曾懷智發來的,說三道灣老章他們又來了,衝著要進市政府,請示孟東燃怎麽辦。孟東燃並不分管信訪工作,但三道灣的事在他的管轄範圍內。加上分管信訪的齊副市長最近不在,去北京領人了,曾懷智隻能找他。

孟東燃合上手機,目光朝梅英臉上望去。梅英沒理他,繼續聽梁思源說,孟東燃隻好耐著性子等。梁思源說完,梅英又強調兩點,然後往外走,目光並沒往孟東燃臉上落。孟東燃有些坐立不安。這個時候他必須出去,必須阻止章老水他們衝進政府。可梅英顯然對他不滿,剛才討論三道灣遺留問題時,梅英是渴望他站出來表態的。對此事梅英態度特堅決,要求一定按原定政策辦,絕不妥協,更不能亂開口子。尤其對三道灣最近提出的新五條,梅英堅決搖頭。這份堅決超出了孟東燃想象,好像她到桐江,態度從來沒這麽強硬過。遺憾的是孟東燃沒表態,沉默在那裏。梅英幾次將目光擱他臉上,希望他支持她,孟東燃都裝作沒反應。這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到副市長位子上將近兩年,幾乎是梅英說啥他支持啥,有時梅英不說,他都能搶先一步支持到,兩人的步調從來沒亂過,這次到底是怎麽了?

難道真是天平向三道灣這邊傾斜了?

孟東燃還在犯愣,常務副市長梁思源的話到了:“我們繼續討論吧,剛才說到哪兒了?對,重點項目進度問題,這個問題嘛,我看得抓一抓。剛才梅市長把該講的都講了,最近重點項目進度確實有點慢,問題雖然出在多方麵,但跟我們各位主觀上的鬆懈也有很大關係,我說的對吧?”

恰在這時候,孟東燃的手機又響一聲,這次居然不是震動,是蜂鳴。孟東燃心裏惦著上訪戶,急不可待地拿出手機。短信又是曾局長發來的,向他求救。章老水帶來了四十多號人,不知從哪兒又請來兩位記者,扛著攝像機。信訪局一幫人實在是招架不住了,請求孟市長盡快出麵。完了又多一條,說章老水的女兒章嶽也來了,直言要見他。

一見“章嶽”兩個字,孟東燃頭猛地一大。這女子他領教過,根本不像是三道灣出來的,口才奇好不說,還把國家政策法規掌握得一清二楚。孟東燃頭一次跟她交鋒,就敗在她手裏,若不是三江縣長幫他解圍,怕是那次就出了醜。這女子不是去北京了麽,怎麽又回來了?

“孟市長是不是有急事,怎麽有點不專心?”梁思源見他分神,笑眯眯地說。孟東燃一悸,趕忙把心思回到會議上,說:“是有點事,外麵好像來了人,我是不是得出去一下?”

“一來人就出去,這會還怎麽開?”梁思源馬上變了臉,說出的話也變了味兒。在桐江現有班子中,要說孟東燃跟誰不合拍,怕就是梁思源了。梁思源是省派幹部,兩年前桐江班子大調整,梁思源從省委辦公廳下來,接任桐江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是市府二把手。這人不隻是能幹,還喜歡攬權,胳膊喜歡往外伸。對梅英尚且能尊重,對排名較後的孟東燃,就有些不客氣。孟東燃偏又不是一個見誰都低頭的主兒,二人矛盾自此展開,而且一天比一天深。

孟東燃知道梁思源是對他不滿了,裝出請示的口吻說:“信訪局曾局長一直給我發短信,三道灣章老水帶人在外麵,他應付不了……”沒等孟東燃說完,梁思源就重重打斷他說:“處理不了就辭職,啥事都找我們市長,我們還要不要幹別的工作?”

這話顯然是不想讓他出去。孟東燃無奈,隻得老老實實坐下,繼續開會。結果,這天就出事了。

三道灣村老支書章老水帶著四十多號村民,強行往裏衝。信訪局老曾他們急了,叫來幾個保安,強行將村民往外驅趕,雙方爭執中就打了起來。不幸的是,另一撥上訪人員聞知消息,火速從別的地方趕來支援章老水。那撥人中混入了幾個街頭小混混,專門滋事的那種,混亂中將兩保安打得趴下。保安中也有不示弱的,竟然把章嶽的頭部打出了血,衣服也撕破了。兩名記者的攝像機被砸,還有兩名村民受傷,事態一時無法控製。

而這一幕,正好讓省發改委主任陳傑生撞上。麵對混亂不堪的現場,陳傑生隻對梅英笑說一句:“梅市長,你這裏好熱鬧啊。”然後驅車往西邊吳江市去了。

陳傑生此行,原本隻是到吳江和林水市考察,是梅英三番五次央求,才讓他的行程中多了桐江這一站。沒想事情就這麽湊巧,該碰上的永遠碰不上,不該碰上的正好就撞到了眼皮底下。

梅英焉能不發火?

梅英在辦公室破口大罵的時候,孟東燃在醫院緊急處理傷者呢。發生在市政府門口那場惡戰,最終還是他出麵平息的。萬般無奈之下,他破例叫來了警察。還好,章老水也算講理之人,見孟東燃火了,一聲令下,讓三道灣的人全撤到門外小廣場去。那幾個摻進來的小混混還打得火熱,不肯停下手來。孟東燃命令前來的公安局副局長還有“110”值班警察:“把他們都帶走,該怎麽處罰就怎麽處罰,不能手軟!”幾個小混混一看孟東燃來真的,馬上抱頭鼠竄。他們沒能逃走,全上了警車。等自己的人撤出去,章老水走近孟東燃:“我女兒在那邊躺著,她要是有個好歹,我跟你孟市長沒完。”說完,老頭抹了把汗,背著雙手走了。孟東燃趕忙奔過去,章嶽滿臉是血,衣服撕成了彩旗,不得不用雙手護住胸部,目光憤怒地看著孟東燃。孟東燃什麽也沒說,脫下外衣,披在章嶽身上,一把抱起她,衝遠處的副秘書長羅世玉吼:“還愣著做什麽,快往醫院送人!”

這個畫麵讓好事者看到了,市府大院很快傳出副市長英雄救美的閑言。很快有人加工出一個段子,說章家父女是衝孟副市長討情債來的,人家女兒還沒出嫁呢,就讓孟副市長那個了。那個了人家又不負責任,惹得章老水大怒,帶著一村人討公道來了。

好的段子都不是來自民間,而是來自官方那些愛動腦子的人。豔麗的桃色新聞也不會來自民間,不夠格。這是一個什麽都圍著官轉的年代,官的桃色指數遠遠大於民。百姓的豔事不叫豔事,隻能叫偷雞摸狗,叫野合。官員跟任何女人飛個媚眼,都能演繹出滔滔不絕的纏綿和愛恨。

孟東燃是太急了,那一抱確實有點草率,跟他之前的風格也不吻合,怪不得別人會這麽興奮。

他自己可一點都不興奮,醫院忙活了半天,算是把前期工作都落實了。醫院院長讓他罵了兩次,就是嫌動作慢。其實抬來的人都不是重傷,包括章嶽,院長和醫生司空見慣,根本不急。若不是他吼,醫院還不想讓他們占病床呢。這邊剛處理完,梅英的電話就到了,氣急敗壞地問他:“你在哪兒,出了這麽大的事,連個人影都不見?”孟東燃老老實實回答,自己在醫院,剛把傷者安置好。

“你現在倒會搶風頭啊,出事前怎麽不搶?”梅英一訓起來就沒個完,不把火泄盡不饒他。孟東燃強忍著。這兩年不知咋的,以前從不訓他的梅英老是把火往他身上發,好像他幹的工作她從來都不滿意。但事後又覺得不是這樣,他們還能像以前那樣樂樂嗬嗬地交流,梅英仍然一如既往地稱他老弟,私下場合他們還是那麽親切,甚至多了份……但一遇到工作,梅英立刻就變臉,搞得他輕也不是重也不是,都不知道該怎麽給她當副手。等梅英又訓幾句,孟東燃才說:“這事太突然,本來老章這邊是講好了的,不知哪裏又出了變故。”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三道灣工作一直是你抓的,別給我推,也推不過去。知不知道,為了讓陳主任他們來一趟桐江,我費了多大勁。你一場架把他們全打跑了,上億的損失啊,我的孟副市長。”梅英那邊幾乎拉起了哭腔。孟東燃能感覺到她內心的失落,陳主任一行此趟下來,都知道是帶著錢的,發改委嘛,跟別的部門不一樣。尤其最近,省裏加大對新建項目的投資,想在全省掀起一股投資**,所以各市爭得非常激烈。若不是梅英之前在發改委工作過,發改委是她娘家,怕是陳主任不會改變自己行程。

“對不住,市長,我盡快把影響消除掉。工作中的不足,我向市長檢討。”不說檢討還罷,一說這兩個字,梅英徹底惱火了:“好啊,孟東燃,你也學會耍滑頭了,‘檢討’兩個字就能遮攔掉一切?休想!你馬上來我辦公室,這事必須采取措施補救!”梅英口氣很嚴厲,不容置疑的那種。孟東燃卻說:“市長,實在抱歉,這陣離不開,我怕傷者再鬧事,得把這邊穩住。”

梅英突然冷笑一聲:“傷者,莫不是讓那個小丫頭絆住腿了吧?孟東燃我警告你,敢在我眼皮底下胡來,我饒不了你!”

孟東燃心裏一黑,忽然覺得自己很悲哀。怎麽梅英也這麽想,難道自己跟章嶽,真有什麽?

沒有!過了好長一會兒,他這麽肯定地跟自己講。他跟章嶽,屬於八竿子打不著的那種。如果不是高鐵要經過桐江、三道灣要征地,怕是這輩子他也不會認識這小丫頭。就算認識了,也不會對他的生活尤其感情帶來什麽衝擊,遠著呢。他早已不是兩年前那個發改委主任孟東燃,兩年裏,他經曆的太多,時間改變了一切。

孟東燃深吸一口氣,將梅英帶給他的不快吐出來,轉身往病房去。在副市長崗位上幹了兩年,孟東燃深深體會到,凡事隻要牽扯到上訪,就必須慎重。其他事隻是一件事,不會不斷地起連鎖反應,上訪則不同,稍有不慎,就會一波接一波,不停地惡性循環下去,直到弄得你筋疲力盡。孟東燃不想陷入這種惡性循環,他是在替梅英打掃衛生,盡管梅英不理解。

剛進病房,還沒跟受傷的村民說一句話,電話又響了。一看號碼,孟東燃馬上轉身走出來,到沒人處接起電話,輕聲說了句:“秘書長好。”電話那邊是省政府副秘書長葉茂京。葉秘書長聲音同樣很輕,但話不輕,讓孟東燃速去省裏,說是黃副省長有急事召見他。“你動作快點,省長這邊急火攻心呢!”葉茂京說。孟東燃感覺有點突兀,他從省裏回來還沒一周,上次去就是專門向黃副省長匯報工作的,這麽快又召見他,莫非……

“秘書長能透露一下不,具體什麽事?”孟東燃下意識地就問過去一句。葉茂京半是玩笑半是較真地說:“不該問的別問,讓你來肯定是工作的事。”孟東燃討了個無趣。他跟葉茂京關係雖然不錯,尤其這半年,接觸頻頻,但葉茂京城府太深,加上是省長身邊的人,骨子裏都有股居高臨下的氣勢,你跟他們再近,也還是覺得有距離,他們也未必願意跟你掏心。孟東燃隻好幹笑兩聲,說:“好吧,我馬上動身。”葉茂京又強調:“對了,把你那位夏主任也帶上,省長提到了她。”

孟東燃又是一愕,緊著就問:“帶她做什麽?”電話那邊的葉秘書長笑了笑,聲音怪怪地說:“我哪兒知道,可能是你這位女將太能幹了吧!”這話說得孟東燃心裏直跳,卻又不敢深問,隻好抱著電話發懵。幸好葉茂京又開了口,他用朋友間的口吻說,“東燃啊,上次你這位夏小姐,給省長留下的印象不錯,特別是酒桌上保護你的樣子,簡直就是奮不顧身誓死保衛嘛,感動,感動……”葉茂京連著說了幾聲感動,聽得孟東燃起了幾層冷汗。省長會對夏丹有印象,不大可能吧?

上次,他是帶著投融資管理中心一幹人向省裏匯報高鐵建站籌備工作。自從京東高鐵項目提上日程後,孟東燃的腳步比以前緊了許多,不隻是工作量加大幾倍,而是整個人像被“高鐵建設”四個字綁架了一樣,想喘口氣都不行。梅英和趙乃鋅把話說得很死,京東高鐵最終能不能通過桐江,能不能在桐江西建站,能不能借此千載難逢的機遇把桐江西城建設起來,不隻是一項經濟任務,更是一項重大的政治任務。

其實不用他們強調,孟東燃也很清楚,高鐵建設等於是替桐江打開了另一扇門,讓久久興奮不起來的桐江經濟終於看到一線希望。作為桐江班子一員,孟東燃太清楚這支興奮劑的重要性。尤其桐江新城那幅藍圖一繪,幾乎每個人的神經都興奮起來。因為那不隻是桐江的藍圖,也是他們這班人的藍圖。他們的仕途還有前程能否搭上高鐵這條線突飛猛進,就看最終能不能把高鐵站拿下!一站定乾坤。孟東燃忽然想起小姨子葉小霓奚落他的話。

現在趙乃鋅和梅英合著手將這把神奇的鑰匙交在他手裏,讓他一門心思去攻這關,孟東燃深知責任重大,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或大意。因為他知道,他拿的不隻是高鐵建站這把鑰匙,還是趙乃鋅、梅英還有他們一幹人升遷之門的鑰匙。

接完電話,孟東燃決計馬上去省城,什麽事也沒這事大。他想電話裏跟梅英匯報一聲,又一想,放棄了。梅英正在火頭上,弄不好會阻止他。梅英最近有些反常,孟東燃感覺到了,隻是沒搞清她的反常從何而來。女人有時候就是讓人難以理解,出爾反爾,反複無常,感覺老處在更年期。孟東燃打消向梅英匯報的念頭,反正他先斬後奏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梅英嘴上說忍無可忍,最終還是一一忍了。畢竟他也是為工作嘛。他把副秘書長羅世玉叫來,如此這般叮囑一番,讓他守在醫院,這些傷員不出院,哪兒也不能去。隔一小時跟他匯報一次。羅世玉見他如此慎重,不解地問:“沒什麽關係吧,市長?”孟東燃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的秘書長,心裏說,等有了關係,你我哭都來不及。然後又強調:“多叫幾個人守在醫院,不是怕他們賴在醫院不走,是怕他們跑。你要給我看好了,跟曾局那邊合起心來,治好傷後要把人一個個交給章老水,免得他們玩出新花樣。”羅世玉聽得一頭霧水,他做孟東燃的專職秘書長時間不長,有些事還不是太懂。之前他在事業單位工作,經見的相對少,經驗更是沒有,是孟東燃發現了他,將他直接調到身邊工作。但是羅世玉也不是等閑之輩,見孟東燃說得如此鄭重,立馬就換了態度,表示一定按市長說的去做。這時候秘書溫彥喬來了。孟東燃讓溫彥喬馬上給西區投融資管理中心打電話,讓他們也緊著往省城趕,到省城後再集合。溫彥喬抱著電話傳達指示去了,孟東燃又朝章嶽病房看一眼,有點不舍地挪開了腳步。

2

下午四點,孟東燃他們先後來到省裏,另一輛車上來的除管理中心副主任兼聯絡處長夏丹外,中心主任李建榮也來了。李建榮之前是桐江發改委副主任,排名在江上源之後。孟東燃提拔為副市長後,圍繞發改委主任一職,桐江曾展開過一場競爭,江上源一度占有上風,險些就到主任位子上。後來是孟東燃冒著風險,多次跟趙乃鋅諫言,意圖讓李建榮接替他。就在趙乃鋅將要改變態度的那一刻,一個電話改變了局勢。江上源和李建榮謀位都沒成功,發改委主任由原來的物價局長接任,江上源最終去了物價局擔任局長。李建榮一開始是留在發改委的,後來成立西區投融資管理中心,孟東燃再次用力,終於讓李建榮由副轉正,成了一把手。

車子剛停在賓館門口,李建榮便從車裏走出來,緊步到了孟東燃跟前,情急地問道:“這麽急召見,不會有變吧?”孟東燃沒回答,目光掠過李建榮的頭,投向車子那邊。剛下車子的夏丹站在一邊,一頭長發飄在空中,半張臉掩在黑發裏。看上去她不像個官,倒像個記者或詩人。真的,孟東燃第一次見夏丹,就有這種錯覺,到現在還頑固地認為,她是詩人,不是官員。夏丹朝他遠遠一笑,算是打過招呼。這個女人從來都是這樣,跟官場中女人判若兩樣,別的女人見到領導,急著往上衝,恨不能粘在領導身上。她不,她總是笑吟吟站在離你不遠處,保持著優雅的距離,也保持著優雅的姿態,讓你覺得她站在那裏,就是一道風景,讓你怎麽也看不夠。

孟東燃一時有些恍惚,感覺那不是夏丹,而是他生命中的某個女人。夏丹見他望得執著,故意扭過身,佯裝跟司機到後備箱拿東西,躲開了他的視線。孟東燃這才收回神,跟李建榮說:“不是空手來的吧,可別學上次那樣。”李建榮緊忙說:“哪能呢,錯誤犯一次就夠,不能次次犯,放心吧市長,這次準備得齊全。”

孟東燃會意地笑了笑。上次來省裏,李建榮居然什麽也沒帶。到酒後給省裏各位送禮品時,孟東燃傻眼了。好在秘書溫彥喬早有準備,提前吩咐省城的朋友,備足了禮候著。不然,洋相可就出大了。這就是沒當過一把手的人的短處,老是跟在正職後麵跑腿兒,跑著跑著,就把腦子跑沒了。

孟東燃讓李建榮他們的車子留下,秘書溫彥喬留在賓館,李建榮和夏丹跟他擠一輛車,往省政府去。

省政府副秘書長葉茂京早早就候著,孟東燃在樓下給他打了個電話,葉茂京說“上來吧,我在辦公室”,然後就做出翹首相望的樣子。等孟東燃敲開門,葉茂京率先就把目光探出去,急切地想看到什麽。見夏丹矜持地跟在孟東燃後麵,葉茂京臉上馬上露出喜色,可是僅僅瞬間,他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因為他看到夏丹後麵還有一顆腦袋,男人的腦袋。等認出是管理中心主任李建榮時,葉茂京說出的話就有了怪味兒:“一大隊人馬啊,孟市長就是孟市長,啥時都是左擁右抱的。”這話讓孟東燃耳朵疼了幾下。葉茂京這人吧,別的方麵都還行,獨獨說話,老愛刺傷別人,好像話裏不帶點別的東西,就說著不舒服。不過孟東燃還是從葉茂京臉色的變化中敏感地捕捉到了另一層,此人不大喜歡李建榮。

坐定,葉茂京要倒水,孟東燃說不敢勞煩秘書長,我們坐坐就走。葉茂京眼睛望著夏丹,嘴上卻跟孟東燃打嘴仗。但凡領導們見了麵,說話都不是從工作開始的,而是從一些亂七八糟的玩笑話說起。這些玩笑話又不是純粹的玩笑話,裏麵或多或少會藏點東西,有時是拿玩笑話開頭,慢慢把正題引出來。

“想去哪兒,是不是還有比我這裏更精彩的地方?”葉茂京似笑非笑道。

“哪兒啊,我們是直奔秘書長您而來,這不,身上汗都沒幹呢。”孟東燃誇張地抹了把汗,拿出紙巾擦了,一張臉堆滿了虔誠的笑。心裏盡管急著黃副省長那邊,可葉茂京不提,他就不能問,隻能虔誠地跟葉茂京說空話。

葉茂京真是不急,仿佛忘記了是他打電話召來這三位的。過了半天,他才抓起電話,慢吞吞地問秘書,副省長那邊客人走了沒?電話裏不知說了句什麽,葉茂京“嗯”了一聲,放下電話道:“沒有辦法,門前排著長隊,還是安心在我這裏坐著吧。”

“好,好,有秘書長安排,我們不急。”孟東燃嘴上這麽說,心裏卻不住地犯疑。葉茂京這態度,不像平時啊,打電話那麽急,來了卻……忽然,他明白了過來,猛地起身,衝呆坐著的李建榮說:“建榮你出來一下,我記起一件事來。”李建榮信以為真,起身跟著到了外麵。孟東燃一本正經地說:“這邊我跟夏主任就行了,你回賓館,跟溫秘書守一起,最好提前聯係一家好點的酒店,估計下午我們要宴請領導,別到時手忙腳亂。”

李建榮老老實實地說:“行,我這就趕回去,有事市長隨時叫我。”

李建榮走了,孟東燃有點難受,好像出賣了誰一樣。望著李建榮匆匆離開的背影,他搖搖頭,給秘書溫彥喬發條短信,告知下午如何安排,等他電話,然後果斷地把心頭那絲難受勁兒拋開,轉身進屋。葉茂京跟夏丹談得正火熱,好像說到了什麽熱鬧話題,葉茂京興致勃勃。他一熱火,臉上表情就非常豐富。孟東燃打趣道:“談什麽呢,看把我們小夏同誌樂的。”夏丹正要說話,葉茂京搶先一步說:“省長那邊人走了,這樣吧,夏主任留我這兒,市長你單獨去,省長有重要事跟你交待。”

孟東燃說:“那好,我先到省長那邊挨批評,完了再找秘書長匯報工作。”說完,快步往樓上去。副省長黃衛國的秘書李遠東已經候在門外,見了孟東燃,笑說:“孟市長來得真快。”孟東燃跟李遠東熟。李遠東雖然年輕,但在省裏已工作多年。算上黃副省長,已經連續給三任副省長當過秘書了。他跟孟東燃特別能談得來。孟東燃對他,也是相當信任。

“怎麽樣,沒啥大變故吧?”孟東燃急不可待地問。李遠東程序化地淡淡笑了笑:“進去再說吧,省長會告訴您的。”

真是怕啥就來啥。一路上孟東燃擔心的,就是京東高速建站事宜會有新變化。京東高速原本是不在桐江建站的,最先提出的方案是在吳江那邊建站,然後直達省城東江。但這塊肉真是太肥了,如今沒有哪個項目的**能比高鐵建設項目**更大,也沒有哪個項目帶來的利益能比高鐵建設更多。這麽說吧,其他項目頂多是一個項目,效益是能算得出來的,是明確的,蛋糕有多大,大家都看得很清。高鐵絕不一樣,它是一條線,穿過你的心髒,一旦你把這條線抓住,就可以做出無數文章來。這不,高鐵建站還未徹底敲定,相關各市已拿出若幹方案來,都是圍繞高鐵盤活經濟,利用高鐵招商引資。說白了,就是借高鐵這隻大母雞,下一個巨型蛋。

沒想到的是,吳江跟桐江拿出的,都是借高鐵造城。就是有意將高鐵站選在城郊偏遠處,利用高鐵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在荒郊處再打造出一座新城來。

難道還有什麽比打造一座新城更具**麽?沒有。一座新城的打造,將牽動地方每一根神經,可以讓地方每一個經絡都動起來。而所有神經裏麵最最活躍的,當然是他們這些地方官。當那張屹立在三江縣三道灣村的藍圖繪出時,孟東燃們看到的,絕不隻是一座漂亮嶄新的新城,而是未來。這未來既包括了桐江的未來,也包括著他們這一撥人的未來。

於是乎,圍繞著這座小小的車站,一時烽火四起,狼煙亂冒。吳江和桐江兩家兄弟市,使出渾身解數,開始遊走在北京和省裏。四大班子領導輪番上陣,各找各的門路,各出各的力量,目標出奇地一致,就是把對方打壓下去,把高鐵站拿到自己手裏。最終,還是孟東燃他們略勝一籌,在不久前召開的京東高速選址第五次論證會上,他們以一票之優勢,擊敗吳江,將站址定在桐江三道灣。

但這絕不是最後的勝利,據孟東燃掌握,吳江並沒認輸,而是啟動了新一輪奪站計劃。就在他天天為三道灣移民奔波時,吳江市長高洪波帶著大隊人馬直奔北京,展開了新一輪博弈。而吳江市委書記、人稱海東政界鐵娘子的賀麗英,更是拋下市裏的全部工作,長駐省城,利用她在政界的影響力還有無人能敵的個人魅力,為吳江遊說。

節外生枝永遠是政界之人不想看到的,可政界之人最能做的事就是讓別人節外生枝。這個矛盾似乎永遠無法調和。

孟東燃屁股還沒落穩,黃副省長就說:“東燃啊,急著叫你來,是有了變化,你應該猜到了吧?”

孟東燃剛剛放下的屁股馬上彈起來,臉色駭然地問:“省長,不會是……”

黃副省長“嗬嗬”笑了兩聲,笑得有點機械,也有點難為情。然後看著孟東燃說:“情況我也是上午才知道,事情還沒最後定,不過東燃啊,變的可能性大。這個賀麗英,太能較勁了,一點步都不讓。這不,省裏有人傾向她那邊了。”

“省長是說……”孟東燃臉色越發難看,站著的雙腿已經在抖,根本不聽使喚。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張臉,差點就將那人名字說出來。

黃副省長打個手勢,意思是不讓孟東燃亂說。孟東燃當然不會亂說。現在省裏情況複雜,亂象叢生,迷霧一層蓋著一層,黃副省長這邊壓力有多大,他最是清楚。他把話收回,眼巴巴望著黃副省長,期望黃副省長給他一根稻草,讓他趕忙抓住。

“具體情況我就不多說了,離下次會議還有一段時間,你們屁股也別太沉,怎麽感覺跟吃了定心丸似的。我急,你們不急,這不好啊。”

“是我們不對,虛心接受省長批評。”

“不是批評,我現在也不敢批評。本來定了的事,突然再起變動,我心裏也不是滋味。這樣吧,你回去跟梅英匯報,省裏我看就沒必要再奔波了,最好能去上麵,找找鐵道部。雖說選址由地方說了算,但部裏意見還是很重要嘛。”

話到此,就啥也清楚了。很明顯,這次變故是由省裏引起,如果孟東燃判斷的沒錯,定是羅副省長那邊改變了態度。羅帥武目前是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黃副省長排名在他之後。本來高鐵項目由黃副省長分管,但羅副省長想管的時候,他的意見就成了權威。孟東燃一邊暗歎吳江市委書記賀麗英的厲害,能讓羅副省長改變態度,不簡單啊。一邊又責怪自己這邊的不作為。黃副省長說得對,桐江這邊的確有萬事大吉、高枕無憂之嫌。尤其書記趙乃鋅那邊,最近針對高鐵項目,突然一句話不說,之前的熱情還有決心好像被雪藏了起來,弄得他們這幫具體幹事的人很被動。怪歸怪,孟東燃還不能讓牢騷困住腳步。他這個位置,說穿了是具體幹事的,沒議論也沒觀望的資格,隻能馬不停蹄往前衝。稍微衝得慢一點,工作拖了後腿,或者有什麽意外,問題就全落他身上了。孟東燃跟黃副省長說了一堆謝,揣著不安的心走出來。下了兩層樓,忽然記起夏丹還在上麵,自己也還沒跟葉秘書長道別呢。又走上去。葉秘書長的門緊閉著,裏麵似乎聽不出聲音。孟東燃多了個心眼兒,他給夏丹發了條短信,問她在哪兒?夏丹很快回過來,說還在葉秘書長辦公室。孟東燃趕忙往遠處走了走,站下。不大工夫,葉秘書長的門開了,探出一顆頭來,是葉茂京自己。

不知怎麽,孟東燃心裏就多了異樣。聯想到葉茂京打電話時說,黃副省長對夏丹印象很深,特意讓他把夏丹叫上,來了卻又不讓見副省長,這裏麵……

孟東燃沒敢多想,快步過去,跟葉茂京熱情地打招呼。葉茂京說:“這麽快就談完了啊?”孟東燃說:“挨批時間不用太久。”目光掃向夏丹。夏丹一切正常,起身問了聲市長回來了?這口氣還是以前的,聽似遠,卻近。這便是夏丹風格,總感覺她在離你很遠處,話到了你耳朵裏,又覺得她那麽近。

孟東燃點點頭,想收回目光,卻又額外多望幾眼。夏丹保持著慣有的風格,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動作矜持而又大方。她衝葉茂京笑笑,非常有禮貌地道:“那我們就告辭了,打擾秘書長多時,實在不好意思。”

葉茂京當下就急,做出一個攔人的動作道:“不能走,絕不能走,晚上我已經安排好了,孟市長來,怎麽也得熱鬧一下。”又道,“小夏主任,你得幫我把孟市長留下,得讓我跟孟市長好好切磋一下。孟市長可是高人呀,我不能把機會浪費掉。”這話說的,好像他這個秘書長反過來求著孟東燃似的。孟東燃一下就明白過來,葉茂京這麽做,目的全在夏丹身上啊。

他有片刻的猶豫,但很快就道:“既然秘書長這麽熱情,夏丹,我們就安排一下,跟秘書長好好加深一下感情。”

夏丹臉色微微動了動,但還是很積極地說:“聽市長的,我馬上落實,秘書長難得給我們機會,這個機會我們會緊抓不放。”

葉茂京臉上閃著亮光,說話聲音也越發洪亮:“哪能讓你們安排,我早安排好啦。”說著抓起電話,直接打到酒店,酒店那邊已去了人,葉茂京嗬嗬笑著說,“等著啊,我把桐江孟市長綁架來了。”

孟東燃暗吸一口冷氣,知道晚上又是一場惡戰。省府幾位副秘書長,酒場上個個是豪傑,厲害得很,孟東燃之前吃過不少虧,還有次直接吐在了現場。這倒也罷,問題是還不能把李建榮這個酒家帶上,人家葉秘書長不高興啊。

晚上的飯局就這麽定了,孟東燃借故還要到賓館拿點東西,跟夏丹一同告辭。葉茂京再三聲明,六點半準時到,否則罰酒沒商量。孟東燃說秘書長擺的酒宴,我哪敢遲到。心裏卻在犯愁,到底要不要夏丹一同去?對省裏個別領導的怪癖,孟東燃早有領教。這麽說吧,大領導好見,也好接招,哪怕是挨批,心裏也舒服。難打交道的是領導身邊的人,尤其是秘書或副秘書長。你跟他遠了,見領導麵就難,保不定哪天不高興,在領導麵前參你一本,添油加醋一番,你的苦日子就到了。所以你得跟他近,想辦法近。問題是近了以後呢?這些人表麵上跟你市長長、市長短,親熱得很,暗中卻不拿你當回事,總認為你是求著他的,得由他擺布。光是擺布倒也好受,人在水上漂,不怕挨老刀。關鍵是,他們還要……

一想到這層,孟東燃的心就痛起來。真的是痛。葉茂京的種種傳聞,一下就往腦子裏擠。這人是能幹,但能幹的方麵太多。尤其對女同誌。好像下麵這些女幹部,都是為他們準備的,想怎麽著就敢怎麽著。孟東燃就聽吳江一位副市長說,有次他帶了一位女幹部,結果當著他麵,葉茂京就對女幹部動手動腳。後來酒到熱烈處,葉茂京居然公開對女幹部說,陪他去開房……

類似的事情不隻這一件,洋相很多,但礙著是上麵的人,孟東燃他們就不好多說,忍著,裝著,最後還得把這些不痛快默默消化掉。可這次他帶的是夏丹啊!

有件事冒出來,他打了個哆嗦,又打一個。他後悔當時沒多想,就不該讓夏丹一同來!

夏丹看出了孟東燃心思,一直抿著的嘴巴微微啟開,像是笑了笑,又像是沒笑,總之,表情有點變動。她道:“市長就不用替我擔心了,這種場麵也不是第一次,我能應付過來的。”

孟東燃沒敢看夏丹的臉。從某一天開始,孟東燃就再也不敢近距離地去看這位女下屬的臉,尤其單獨相處時,目光慌得都不知往哪兒放。他喜歡夏丹站在遠處,將一片看不透的風景呈現給他。雖然是有了距離,但他能從容,能鎮定,能掩飾住許多必須掩飾的東西。

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不斷地掩飾。掩飾真情、掩飾真愛、掩飾感動、掩飾野心,當然也掩飾肮髒。把能掩的全掩起來,能露的露全出去,這種人生就叫成熟。掩得不好掩得不妙,露出破綻,這種人生就叫失敗。

孟東燃要掩的,是一個秘密。

見他不語,夏丹又說:“市長不會是嫌我去不合適吧,如果那樣,我就不去了。”說完,微紅著臉垂下了頭。

孟東燃突然醒過來:“去,看他能把你怎麽樣!”

夏丹偷偷一樂,耳際處再次飛出一團水紅。孟東燃這時候已將目光探向窗外,他還是不敢正視眼前這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