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十分鍾後,孟東燃回到了市政府,不管怎樣,梅英的話他得聽。
梅英剛剛打發走一撥人,看上去情緒很壞。秘書長黃國民也在,定是挨了批,灰頭灰臉。見孟東燃進來,黃國民忙拿起杯子倒水,梅英惡聲惡氣地說:“還愣著做什麽,安排的工作你沒聽見?”黃國民嚇得哆嗦了一下,放下杯子,衝孟東燃苦澀地笑了笑,出去了。房間裏就剩了孟東燃跟梅英。
“你沒事幹啊,跑醫院顯擺,還嫌出的風頭不夠?”梅英又衝孟東燃咆哮,邊發火,邊把手裏一份材料扔茶幾上。孟東燃愕了幾愕,他出什麽風頭了,有什麽風頭能讓他出?大事小事該幹的不該幹的全讓他們幹了,能留給他什麽?細一想,明白了,梅英還在怪那個泄水閘,還對泄洪事件耿耿於懷!
真扯淡!
孟東燃就覺梅英很沒意思,他們這些人都沒意思。一件小事抓住不放,喋喋不休,在邊邊落落上做文章,還弄得振振有詞。他站著,什麽也不說,任梅英發火。
梅英沒頭沒腦發泄了一陣,忽然看清麵前站著的是孟東燃,沮喪地泄氣一聲:“我跟你說什麽呢,沒勁。”
是沒勁。
梅英重新拿起剛才那份報告,給孟東燃看。不知怎麽,孟東燃突然就對這事沒了興趣。心灰,意也冷。冷得突然,冷得寒骨。他感覺自己是一個被圈子排開的人,以前還有梅英這層關係,該他關注的不該他關注的,都想關注,也都想發表意見。加上趙乃鋅那邊,也常常找他就某些事出主意當參謀,所以他感覺自己在桐江政治圈,還有點價值。但自從梁思源來後,格局發生了變化,他的位置還有作用,也有明顯變化。趙乃鋅和梅英對他的態度,也在變著。變來變去,就把他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一個不大受喜歡的人。
政治場上像他這種人是很危險的,人一旦被貼上某種標簽,你的政治命運就很可能是另一種結果。孟東燃現在已經顧不上替自己想了,憋著勁似的,要跟梅英理論出個什麽。
他掃了一眼文件,是信訪局打來的緊急報告,有關劉學富屍體的處理以及對家屬的賠償,上麵蓋著“絕密”印章。孟東燃很奇怪,這樣的文件上居然不見趙乃鋅和梅英的簽字,再一想,心裏就明白,他們也在躲,裝啞。
隻要是敏感問題,隻要是涉及到老百姓權益的事,大家都躲,都在裝傻,這就是我們的官場現實!
“說說,有什麽想法?”梅英一屁股坐椅子上,情緒看上去比剛才還壞。
“沒什麽想法,都很正常。”孟東燃半是調侃半是挖苦地說。
梅英眉頭皺了一下,她現在顧不上許多,隻想讓孟東燃淡定,別像個憤青似的,四處放炮。
“沒想法就好,就怕你不知輕重,捅出馬蜂窩來。”
“什麽叫輕,什麽叫重?”孟東燃居然不識好歹,成心找茬兒似的。
梅英這次聽出了他的不懷好意,他是在逼她呢,把她往另一個方向逼。可現在她有方向嗎,梅英很茫然。當市長的梅英早就跟當初省裏做發改委副主任的那個梅英不是同一個人了,很多東西在變。處的環境不同,擔當就不同,與人與事的態度自然也得不同。這是梅英的理解,其實說穿了是一種安慰,自我安慰。梅英知道,這兩年,她是在跟自己較量,也跟別人較量,較量的結果,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人。時光在打掉她一些尖利的東西,磨平她棱角,銼平她敢作敢為的一麵,最後將她變成一塊鵝卵石,光滑有餘,銳勁不足。
“鵝卵石!”梅英恨恨地在心裏咬了咬這個詞。其實這是所有官員的代名詞,也是官員們人性的悲劇。
“東燃啊,感覺到什麽了沒?”半天,梅英有氣無力地問出這麽一句。
孟東燃心裏就真不是滋味了。在他記憶裏,梅英曾是那麽地充滿活力,充滿自信,她是那種看著柔軟實則剛強無比的女強人,很少為生活投過降,也很少在權力麵前屈服。每每遇到過不去的坎兒,她總能想出奇招,在夾縫中求得平衡,求得緩衝。最終憑借出色的官場智慧或女人在官場的優勢,變被動為主動,可這次,梅英顯然是要低頭了。
孟東燃的頭也低下去,半天他說:“沒什麽感覺,就知道一個人死了。”
梅英抬起眼來,這時候她是不想談劉學富的,真不想,她想跟孟東燃談一些別的。就在最近,梅英忽然動了一個心思,想離開桐江,離開目前這個市長位子,至於去哪兒,還沒想好。她想就這問題跟孟東燃換換意見,也同時想提醒孟東燃,如果自己真的離開,屁股下這把交椅,想交給他坐,為此她已經在暗暗地做努力了。他是很有希望的,盡管障礙重重,但運作好了,勝算的可能性很大。前提就是他必須藏著,得裝、得虛、得先變成一塊鵝卵石!
讓人家摸著舒服啊。誰願意手掌裏經常握根刺呢?刺隻有一個結果,就是被人拔掉!
但今天他們又實在躲不開劉學富這個人,劉學富現在就是一根刺,活著時是,現在死了,照樣是。這根刺紮在好多人心裏,不舒服。梅英要做的,就是悄無聲息幫這些人把劉學富這根刺拔掉。
這也是她的使命之一!
替人拔刺的人,才有更多的人在特殊時候為你拔刺。這不是交易,真的不是,這是官場學問,是規則,是政治家必須有的一種胸懷。很多事是不能隻考慮“正義”兩個字的,而且政治家眼裏的正義跟其他人眼裏的正義有天然的不同。這點,孟東燃不是不明白,而是……
他還是太固執,說穿了還是磨礪不夠。小胸懷成不了大事,梅英真的很替孟東燃急。
孟東燃把情況想得過於簡單,很多內幕他根本不知道,也不能讓他知道,她得全力製止,不能讓他亂來。這是目前她唯一能做的,隻能做這麽多,保護他,不讓他成為犧牲品。另來,梅英最近很無助,真的很無助,從政幾十年,從沒現在這麽孤單,這麽脆弱。她卷進了一場洪水中,泥石俱下,惡浪滾滾,她根本站立不住,隻能東倒西歪,隻能搖搖擺擺,要不然她想不到逃。是的,離開桐江就是逃。
可她能逃到哪兒去呢?當你把自己交給官場時,就再也沒了自由,沒了那堵保護心靈的牆。這是官場中人的悲哀,也是官場中人的必須。逃出去是要付出代價的,梅英付不起這個代價。幾乎官場中每一個人,都付不起這代價。
現在,梅英一點力量也沒有了,狀若一條疲憊的狗,被人圍追著,痛打著,“汪汪”的力氣也沒,就算有,也不能發出聲音。
不能啊。梅英想從孟東燃這裏獲得力量。
但孟東燃給不了她力量,或者,誰也給不了她力量。她抬頭茫然地看了看,說:“死一個人不是多大的事,東燃,比這事更大的是……”
孟東燃打斷梅英,他現在已經不想聽任何勸,當然也不想被人牽著鼻子走。可是,可是他內心裏還是有一些東西不想死去,真不想。
人是得保留下一些東西的,不能什麽都被洪濤衝刷盡。
“死一個人不算大事?我倒要聽聽,什麽才能算大事?”困頓中,孟東燃又意氣用事地問出一句。
“東燃你甭激動,甭拿你那一套來審問我,這個時候首先要冷靜。”
梅英不說冷靜還好,一說,孟東燃所有壓製著的東西就都複活,就都往外衝。
“我冷靜不了。請市長告訴我,到底什麽在你這裏才是大事?”
莫名其妙地,孟東燃就又跟梅英較上勁了,政治上的不成熟完全暴露在梅英眼前。政治是什麽?政治就是該裝聾作啞時裝聾作啞,該顛倒黑白時顛倒黑白。大家都糊塗,就你一人清醒,就你一人瞎嚷嚷,這能叫政治?
不能!
梅英忽地起身:“東燃你怎麽回事,跑我這兒耍威風來了是不是?我明確告訴你,我為的是安全,你的安全,我的安全!”
孟東燃結舌了。他也就是在梅英麵前敢這麽放肆,別人前不敢。他自嘲地笑笑,坐下。耳邊還在吹著冷風,嗖嗖的。梅英剛才那句話實在是太冷!孟東燃忘了一個事實,政治家都有冷的一麵,越是優秀的政治家,越具有這份天才。此時的他反倒像個莽撞的小男生,像個空有**的詩人。
“東燃!”梅英又叫一聲,心裏埋怨道,這人怎麽這麽不開竅啊,還能讓她把話說到啥程度?連趙乃鋅都不能阻止的事,難道就憑你一個孟東燃?
“劉學富是死了,但不是死因不明,你要牢牢記住,他是死於心肌梗塞,醫院有證明!到任何地方,都是死於心肌梗塞!”梅英將“心肌梗塞”四個字強調得很重。
“謊言!”孟東燃本來已控製住自己,結果讓梅英這番話又給挑起了情緒,非常衝動地喊出了兩個字。他的反應讓梅英驚得合不上嘴,巨大的失望湧來,梅英眼裏有了淚。她在他身上寄予了多大厚望啊,有時甚至想,寧可她倒掉,也不能讓他出事,閃失都不能,可他怎麽就……
“你走,你走吧。”梅英無力地倒在老板椅上。她這是怎麽了,為別人的事,幾頭周旋,幾頭都不得好。她這個市長,當得窩囊啊……
孟東燃走後,梅英關上門,把自己一個人關在辦公室。她想起了幾個電話,都是半夜打來的。還有一次特殊的見麵,是她跟羅帥武。別人的賬她或許可以不買,羅帥武這邊,她豈敢不當回事?
人總是有一些秘密的,有些秘密你可以當它不存在,有些不能。梅英並不是一個完全透明的人,樂觀的外表下還是掩著一些不能告人的東西,這些東西很致命。
真的很致命。
梅英不敢想,多的時候她拿那句毫無意義的屁話來安慰自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的是身不由己。
劉學富的事很快被解決,比以往任何一件類似的事解決得都容易,解決得都平靜。仿佛,劉學富真就是害急病死的。相關部門全都啞了聲,整個桐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劉學富說上一句話。
這天晚上,公安局副局長賀國雄來了,心情也是非常地灰暗。劉學富出事後,孟東燃悄悄安排賀國雄一件事,讓他動用手上關係,暗中查明劉學富死因。其實這不用查,賀國雄幾乎沒費什麽勁兒,就把死因搞清楚了。他說,信訪部門和維穩大隊將劉學富他們控製後,一心要搞清的是後麵支持劉學富的那個人。後來為了不將事態擴大,陸續把其他人放走,也是想孤立劉學富,逼他說出材料是哪兒來的,是誰指使他幹的。劉學富忍受不了他們的變態審問,三天後交出了所有材料,但就是不承認後麵有指使者。這夥人便……
天啊,他們居然認定劉學富後麵還有人。孟東燃猛地想到另一層,他們會不會?
他把自己嚇了一大跳,怪不得梅英要死命地阻止他追問此事呢,原來……太可怕了,他的身上猛地起了一層冷汗。
賀國雄又說,插手此事的並不是黃副省長一人,他隻想把這事了結掉,隻想拿到那些檢舉材料。真正要找到幕後主使的,是羅的人。
羅帥武?孟東燃再次啞巴。看來他還是把事情想簡單了,隻以為是黃衛國從中作梗,哪知羅副省長也參與其中,指不定,羅的力量更大呢,不然趙乃鋅會是那態度?傻啊,自己還是傻!
賀國雄說,這些人用警察對付嫌犯的那種過激手段對付劉學富,劉學富死活不開口,不交待幕後是誰,他們就跟劉學富熬。那種熬是很煎熬人的。他們拿一隻兩千瓦的大燈泡烤劉學富的頭,不給水喝,烤得大汗淋漓,然後再讓劉學富站牆。就是後背緊貼著牆壁,不許離開,身子站得筆挺。天天折騰,直到劉學富一頭栽地……
媽的,慘無人道!孟東燃爆了粗口。爆完,屁股沉沉地落到沙發上,感覺突然沒了力氣,沒了那份跟別人爭著求真相的心勁兒。“真相”兩個字,像一隻齷齪的蒼蠅,在他心裏最痛的地方飛來飛去,最後竟被他狠狠地掐死了。
就這樣掐死了。
“市長,下一步我們該怎麽辦?”賀國雄滿臉迷茫地望住孟東燃,他內心也充滿不少困惑,還有深深地怕。
“這事到此為止吧。”孟東燃頹然無力地說。
“到此為止?不往下查了?”賀國雄結結巴巴地說。
“國雄,到此為止吧,咱們查不出什麽,胳膊扭不過大腿啊。”孟東燃臉上現出黃土高原般的蒼涼。
“市長……”賀國雄有點如釋重負,同時也有種好不容易爬到半山卻被人一腳踹下來的不甘心。
但是這都改變不了什麽,劉學富的事真就像一陣風,一吹而過,什麽也沒留下。不久之後,賀國雄告訴孟東燃,關在監獄裏的劉學富的兒子出來了,提前釋放,並且安排進一家省屬企業。孟東燃“嗬嗬”笑了聲。現在聽到什麽也不足為怪,生活就是這樣,四處都存在著交易。他把關於西灘那塊地的所有資料都扔進了垃圾筒,發誓不再碰它。然後給梅英打了份報告,要求工作變動,自己再也不待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梅英哭笑不得地說:“這就想撂挑子?”
“不是想,是背不動了。”孟東燃這次沒開玩笑,講的基本是實話。短短幾天,他就感受到來自梁思源那邊強烈的攻擊。有人已經公開說,劉學富是栽在他孟東燃手上的,孟東燃想利用劉學富,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結果,白白把一條無辜的性命搭了進去。
他們果然把他當成幕後主使!
“有那麽沉?”梅英笑了笑。孟東燃總算沒惹事,這段日子她的心情輕鬆不少,像是從某種困境中解脫了出來。更讓她開心的是,通過這件事,省裏個別領導對她改變了看法,她提出要回原單位,也就是省發改委,羅副省長已經答應。
其實每個人都在為自己著想,這就是世界的本質。
“太沉了,我孟東燃雙肩單薄,負不了重。”孟東燃帶著自嘲的口吻道。
梅英起身,語重心長道:“東燃,別任性,現在不是談這些的時候,想過沒,你一旦離開,西區怕是真就如他們願了。”
孟東燃黯然垂下頭。梅英的話他能聽懂,就是不讓梁思源在西區為所欲為。可他不明白的是,梅英自己都在想辦法走了,想辦法離開桐江這塊是非之地,為什麽還要硬把他像楔子一樣楔在西區?
3
羅帥武突然要來桐江視察,而且是重點視察西區建設。
接到通知後,桐江上下立刻忙碌起來。趙乃鋅親自坐鎮西區,負責安排前期事務。所謂的前期事務,無非就是做假。將原本沒有什麽大動靜的西區,整出點動靜來,場麵要熱鬧、壯觀,要轟轟烈烈,讓人一看就知道西區正在甩開膀子大幹快幹,正在創造新的奇跡。連續幾天,孟東燃他們都泡在會場裏。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如今一切工作都是從會議開始,到會議結束,仿佛效益都是在會場裏創造的。有人說,會議決定經濟,決定百姓的幸福指數,也決定官員們的命運或仕途。其實會議真正能決定的,就兩個字:對付。
對付上級,對付下級,對付同僚,對付媒體,對付一切必須對付的人和事。
這次,孟東燃他們要對付的是羅副省長的督查,要讓羅副省長看到,桐江正在合力領會他的精神,正在按他的部署夜以繼日地往前趕。
“這次督查,關乎到省裏對桐江的支持,關乎到桐江到底能不能爭取來更多資金、更多政策,所以我們要做到萬無一失,不但要掀起大幹快上的浪潮,讓省裏看到我們桐江一班人的決心和信心,還要讓省裏看到我們的創新精神。”趙乃鋅說。
“已經簽出去的項目,馬上動工,就算夜裏不睡覺,也要把聲勢造出來。這是其一。其二,醞釀多時還沒敲定的項目,最近要集中突破,趕在督查前,能落實的一律落實,各部門要開綠燈,相關部門從今日起,一律到現場辦公,再也不能屁股穩穩地坐在辦公室,等人家上門來找你。要改掉過去那些慵懶作風,要把服務送到現場。凡是定了的優惠政策,不打折扣地兌現,對現場遇到的問題,能拍板的當場拍板,不能拍板的,就在西區開現場會。”趙乃鋅一條一條強調道。
最後,會議決定,事關西區開發和項目開工等工作,由常務副市長梁思源全權負責。趙乃鋅甚至授權,這段時間,市裏一切資源,不管是人還是物,梁思源都能隨時調動。
孟東燃暗吸一口氣,趙乃鋅這是做啥啊,這不公開削梅英權麽?看著梅英灰暗的臉,孟東燃忍不住就替她擔起憂來。梅英嘴上說著要離開桐江,回發改委去,但孟東燃不信。沒有哪個人能輕易放下權力,發改委雖好,但畢竟不是一方諸侯,對仕途已經無望的人來說,早點到省裏謀個部門一把手,再風光幾年,然後到政協或人大謀個閑職,吃幾年老本,也不失為一種選擇。但梅英是一個絕對有仕途的人,這點,怕沒人敢懷疑。孟東燃一直覺得梅英是拿這個跟高層較勁,有點要挾的意思。此舉多少帶點風險,今天聽完趙乃鋅這番話,尤其最後的安排,就覺趙乃鋅已經在替高層給梅英敲警鍾了。你不是不安心嘛,不是對現在的安排不滿嘛,那好,我就讓你順坡下驢,閑著去!
官場上從來不缺握權把子的人,爭還爭不過來呢,哪容你撂挑子來要挾他們?
隻是孟東燃不明白,趙乃鋅何必要梅英這麽快就難堪,這可有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苦味了。他把目光從梅英臉上收回,很有滋味地盯著梁思源看。這張臉最近太過興奮,誇張得快要變形。此刻正飛揚著,每一個毛孔裏都溢出勝者為王的那種狂傲。孟東燃並不覺得惡心,搞政治是不能惡心這種表情的,因為你不能保證,這樣的表情你自己永遠不會有。政治場上笑的永遠是贏家,每一個政客同時擁有幾張臉,不同境遇下給別人的臉完全不一樣,孟東燃也是如此。
後來他聽到了自己的分工。
出乎所有人意料,孟東燃在這次迎接羅副省長的工作中,討到了一個專司安全的職務。趙乃鋅說:“鑒於東燃同誌在西區主持工作這麽長一段時間,對西區情況吃得透,以前又分管過信訪,這次的治安保衛工作,就由東燃同誌負責。要針對西區目前的特殊情況,拿出具體應對方法,特別對群訪事件,一定要提前摸底,挨個兒排查,要把工作做細,絕不容許督查時發生意外情況。”
趙乃鋅話未說完,所有目光已經集中到孟東燃臉上。孟東燃頓覺滿臉火辣辣的,受不住。會議結束時,他看到梁思源還在用檄殺者的目光看著他,他像一個失敗者那樣笑了笑,黯然離開會場。走幾步,一看梅英在前麵,孟東燃想追上去,陪她一塊兒回辦公室,誰知梅英步子一拐,鑽進女廁,半天不出來。
孟東燃想安慰梅英,卻讓梅英臭了一通:“理清你自己就行,以後少讓我操點心。”梅英態度很不友好,這是第二天,孟東燃早早就來到梅英辦公室,畢竟他是男人,男人是能經得住風浪的,可梅英是女人,女人在特定時刻就變得脆弱,需要男人給溫暖。
梅英顯然不需要來自孟東燃的溫暖,或者說,她心裏想得更多的還是孟東燃。見孟東燃發愣,梅英又問:“想好了沒,下一步怎麽安排?”
“下一步?”孟東燃怪異地看住梅英,感覺梅英臉上並沒有他想象的那種灰色。
梅英一本正經道:“工已經分了,東燃你要重視,這次所以把安全保衛工作交給你,就是書記看重你事無巨細的做事風格。說穿了,對省長這次督查,我們心裏還是沒底,工作可以來虛的,反正上上下下都虛慣了,沒人會說不妥。這安全保衛,可來不得半點虛。”
“有那麽嚴重?”孟東燃明知故問。對這次分工,他內心裏還是有抵觸情緒,感覺遭貶一樣窩囊。
“東燃你要把情況想得更嚴峻,此事出不得一點差錯,容不得半點失誤。”
“不就是圍追堵截麽,我做得到。”孟東燃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還真沒把這事當成事,所謂的安全保衛,不過是一句漂亮的話。真正的潛台詞,就是不能讓群眾上訪,不能出現堵車、抱腿、打橫幅這類事。這在官場早已不是什麽新鮮事,在孟東燃這裏,就更不新鮮。官當到這份上,孟東燃早已對這些見慣不驚。官場最大的特點就是拿反常當正常,拿不合理當合理。哪個領導都不想在下麵遇到這類事,遇到了,尷尬不說,還會被無緣無故地連累進去。去年五月,省裏一位副省長下基層,在吳江被一老上訪者堵住,反應十多年都沒解決掉的一個老問題。那位副省長很反感,指示手下將老者拉開,順口說了句沒水平的話:“陳年爛芝麻的事,找我做什麽?”結果這話還有當時的場景讓新華社一位記者發了出來,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這位副省長引火上身,最後真把官丟了。
聽梅英說完,孟東燃笑了笑,沒就工作說什麽,話題突然轉到了車站上。
“昨天我去了西區車站,車站真要動工了,怎麽這次來的建設單位我不熟悉?”
梅英當下臉色大變,失聲問道:“東燃你要做什麽?”
“幹嗎老這麽問我,好像我現在真成了危險人物,了解一下情況也不行?”孟東燃嬉笑著臉說。
“不行!”梅英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該過問的過問,不該過問的,我勸你千萬別過問。”
“有那麽嚴重?”
“怕是比你我想的還嚴重。”
孟東燃長長“呃”了一聲,不語了。昨天他到車站那邊,見工地已被圍了起來,原先還荒無人煙的西區老碼頭,突然間像候鳥一樣,黑壓壓飛來一大群人,各種機械設備像從地裏長出來一般,一夜間就把老碼頭給裝滿了。數十名工人頂著炎熱,在那兒搭棚。當時他問一起陪同的李建榮:“怎麽不像是中鐵集團的,這撥人從哪兒來?”李建榮看著遠處的熱鬧景象說:“這次鐵六局沒拿到工程,這塊肉被別人吞了。”
“又是哪裏冒出來一鱷魚?”孟東燃好奇地問。
“丁紅葉,鐵路投資大腕,商界奇人。”李建榮說。
“丁紅葉?”孟東燃嚇了一跳。丁紅葉此人,孟東燃早有耳聞。這些年,關於她的傳聞還有各種消息,真是滿天飛。有人把她誇到天上,說她是商界奇才,中國新經濟的領軍人物。也有人使勁往她身上潑髒水,說此人本質上就一騙子。十八歲擺地攤,沒上大學,高中都沒讀完,後來當保姆,結識了一高官,然後平步青雲,開始幫人搗弄車皮。掙得第一桶金後,成立煤炭運輸公司,後又認識煤炭界一大腕,愈發不可收,迅速竄紅在煤炭業,身價成幾何倍數往上竄。再後來,從煤炭業脫身,成立“博聯”集團,一手玩投資,一手謀劃鐵路。短短二十年,從一鄉下小妹變成身價過億的巨富,江湖大佬。
上次在北京,孟東燃聽葉小霓提起過這女人,也聽葉小霓提起過“博聯”,小姨子葉小霓最近好像跟這女人打得火熱。
“不過不是她本人來桐江壓陣,這次來的是她旗下一工程公司,恒集路橋。”李建榮又說。
孟東燃收回遠處的目光,心裏反複琢磨著丁紅葉這個人。連丁紅葉這樣的超級大腕都來爭食了,看來桐江西區是要熱鬧。
這陣他問梅英,心裏其實是惦著小姨子葉小霓的。葉小霓有些日子沒跟他聯係了,吵吵鬧鬧的聲音再也沒了,他不是寂寞,而是放心不下。對他這個小姨子,孟東燃真是見了煩,怕。不見呢,又不安,時不時地還想她那麽一下。梅英跟葉小霓關係不錯,稱得上閨蜜。葉小霓第一次到桐江找他,是受梅英安排。妻子葉小棠出事後,梅英有意無意跟他提過幾次,意思嘛,就是讓他動一下心,能不能把葉小霓這匹烈馬給馴服,規規矩矩做個小嬌妻,再也別亂折騰了。孟東燃始終笑眯眯的,不說不也不說行,就那麽模糊著。不是說他跟葉小霓想模糊,關鍵是怕一說不,梅英要急。
梅英對他未來的生活,可關心著呢,他不能傷老大姐的心。
“怎麽,想你小姨子了?”孟東燃還在怔想,梅英的話到了。他嗬嗬一笑,略帶尷尬地說:“怎麽會呢?”
“怎麽不會?”梅英反問一句,目光裏就多出東西。果然,默了一會兒道:“東燃,這件事該考慮了,別老拿事不當事,小霓這些年不容易啊,你這當哥的,難道就一點不心疼?”
“怎麽又成哥了,姐夫!”孟東燃強調了一句。
梅英低下目光,似乎不願意承認孟東燃是葉小霓姐夫。過了一會兒,她說:“姐夫,那都是曆史了,人不能活在曆史中,應該翻開新的一頁。”
“怕是翻不了。”孟東燃的心被某樣東西觸動,也傷神地垂下頭去。
“東燃啊,聽姐一句勸,好好待她。有她,是你的福。”梅英說完,咬住了嘴唇。似乎瞬然間,她想到了自己的婚姻。梅英的婚姻並不幸福,跟大多數掙紮在權力場的女人一樣,她的婚姻裏藏著太多不便告人的暗傷。不是她太強了,不是。都說強勢女人是得不到男人真愛的,對男人壓力太大。梅英從不給自己丈夫壓力,不給,但她照樣得不到幸福。
不管哪種女人,都渴望男人能像露水一樣捧著自己,都渴望在愛人的手掌裏亮晶晶地閃耀。但太多的男人看不到自己妻子的晶瑩,他們被外麵光怪陸離的色澤迷了眼。梅英丈夫在外麵養了小三,還公開跟梅英叫板,有種你就說出去,讓全海東的人都知道,市長老公養小三,哈哈!那王八蛋居然能哈哈大笑,笑完,拿了梅英給他的錢,揚長而去!
他用梅英的錢養小三,那小三不是別人,是梅英從老家帶來的小保姆,今年二十一歲。梅英讓他立馬斷了,他還理直氣壯,說你能陪領導吃陪領導睡,我為啥不能讓她陪?天啊,他說梅英陪領導睡!梅英這才知道,在天下人的眼裏,女人從政,基本靠睡。長得差倒也罷了,偏是自己又不算難看。上個月梅英找上門去,將小保姆趕回了老家,可昨天她接到老家那邊電話,說男人竟然又把小保姆帶了回來。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傷,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痛。但所有的傷或痛都糾結在一點:折磨。我們習慣於折磨別人,我們拿折磨別人當快樂,仿佛不折磨那麽一下,我們就沒快樂可尋,就證明不了自己存在。於是這個世界就被各種各樣的折磨包圍著,浸泡著,世界在一片折磨裏變得麵目皆非,傷痕累累。這個時候偶爾發現一眼能溫暖人能洗淨人靈魂或傷口的清泉,不染塵霜不帶世俗,隻有愛,就覺分外珍惜。
葉小霓在梅英眼裏,就是這樣一眼溫泉。對同樣傷痕累累的孟東燃,梅英多麽希望能有葉小霓那樣一眼溫泉去浸泡,
孟東燃突然就笑了,笑得那個傷感喲,讓人滿心裏冰涼,寒骨地痛。
連著幾天,孟東燃都跟信訪局長曾懷智他們在一起。工作就是反複商量,反複摸排,把有可能在這種督查中製造麻煩的人一個個列出來,然後針對不同的人製定不同對策,再一個個把任務落實到具體部門具體人頭上。公安局這邊,配合的不是副局長賀國雄,是另一位副局長和維穩大隊權國禮大隊長。賀國雄最近也是四處挨批,孟東燃哪敢再讓他跟著自己。
信訪局長曾懷智突然間又對孟東燃熱情起來,跟前跟後,臉上堆滿恭維不說,人也客氣得不得了。每次到會場,孟東燃人還沒坐好,熱茶就捧了過來,那張臉笑得喲,要多豐富有多豐富。問候也是一聲連著一聲。一到會下,鞍前馬後,侍候得讓秘書溫彥喬都插不上手。跟半月前醫院見到的那個曾懷智,簡直判若兩人。孟東燃並不奇怪,梅英告訴他一件事,曾懷智的副市長夢破滅了。之前省裏確實有這個意思,桐江有個副市長要調走,騰出一個位子來,趙乃鋅和梅英都不想讓省裏高派,想留給桐江幹部一個機會。沒想考察來考察去,省裏把目光定格在毫不起眼的曾懷智身上。據說這中間,起關鍵作用的還是羅副省長,加上曾懷智前陣子非常活躍,上上下下地活動。活動總是有效果的,不活動還真就沒有效果。結果,曾懷智的呼聲越來越高,高得都讓人誤以為他馬上要上任一樣。誰知情況說變就變,一個劉學富,讓情況突然發生變化。梅英說,羅和黃其實都不想讓劉學富死,畢竟死了人是很可怕的,處理得再幹淨,也會留下後患。而官場最怕的就是後患。他們希望曾懷智能把事情處理得更巧妙些,更踏實些,但曾懷智沒。
看著曾懷智媚來媚去的樣子,孟東燃內心有說不出的悲涼,仿佛看見另一個自己,正在低眉下眼地給權力下跪。是的,說穿了他們每一個人,一旦步入這個圈子,步入這個場,就沒有站立的姿態了,永遠是跪著的。
曾懷智將新篩選的一份名單雙手捧給孟東燃:“市長,昨天討論時忘了幾個人,您再看看,需不需要把他們也……”
孟東燃掃了一眼名單,一共四人,兩位是桐江市區的老上訪戶,這兩人早在他計劃中,必須得控製。另兩位他皺起了眉頭,是三江縣城的,一位是趙月蘭,齊天星的遺孀;另一位是三江縣政府一位女幹部,就因發短信向上級舉報三江縣長跟一位女幹部的不正常關係,結果被三江紀檢部門盯上,這女幹部有次陪同學去歌廳唱歌,結果讓公安當失足婦女抓起來,愣是關著不放。後來三江公安愣是製造出一起歌廳賣**案,將女幹部開除公職。
“這兩位怎麽回事,幹嗎把她們也放上去?”孟東燃裝糊塗,故意問。
曾懷智腰又彎了彎,道:“這個趙月蘭嘛,曆史問題,市長應該知道的,還是把她控製了好,甭到時給我們添亂。”
“我知道什麽?”孟東燃仰起臉來,不動聲色地又問一句。
“這個,這個嘛……”曾懷智就不敢往下說了。趙月蘭的事桐江上下都知道,不過大家一直裝傻,誰也不處理,誰也不麵對,都玩啞謎。孟東燃這麽問,曾懷智當然說不出什麽。孟東燃覺得難堪給得差不多了,又問:“這個張元呢,又是怎麽回事?”
張元就是那被失足了的,一年前她天天跑市裏上訪,現在不了,據說是病了,沒人管。老公早在她被查處前就有外遇,正好借這機會將她踢出了家門,跟小三甜甜蜜蜜去了。
“張元這事嘛,比較麻煩。本來呢,可以不把她放名單上,但最近她死灰複燃,又在到處喊冤。”
“什麽叫死灰複燃?”孟東燃突然用力將那頁紙摔在桌上,曾懷智嚇得臉一白,不敢往下說了。
“行吧,按你們的意見來。”孟東燃最終還是點了頭。其實他也就是故意做做樣子給曾懷智看,官場上這種樣子不得不做,這是孟東燃最近有的新感悟。以前他不喜歡在下屬麵前擺什麽譜,收著,斂著,最近很多事讓他受到啟發,該擺的譜不擺也不對,尤其是在曾懷智這種人麵前。至於名單上這四個人,他根本不敢大意,雖然心裏不舒服,但不舒服歸不舒服,不能讓一些想法影響到工作,出了事,誰都不好交待。
4
準備工作有條不紊,才幾天工夫,西區就變了樣。除車站工地,其他工地也很快行動起來。西灘那塊地,果真打起了東方集團的牌子。楚健飛這次架勢好大,幾乎把三分之一力量調到了桐江。到桐江第一天,楚健飛在桐江最大的酒店擺了十三桌,幾乎將桐江上上下下的人物全都宴請去了。孟東燃當然也到場。楚健飛看到他,大聲吆喝著奔過來,力量十足地握著他的手說:“孟市長啊,咱可有些日子沒見了,特想你,今天要放開喝一場,不醉不歸,讓我好好表達一下我的感激之情。”孟東燃也虛張聲勢說:“楚老板就是楚老板,什麽時候都是大手筆,你瞧,今天可是一網打盡啊。”說著,目光環顧四周,無論政界、商界還是金融界,凡是手裏掌點權的,幾乎一個沒落下都讓他呼到了這裏。
“別,別,這麽說可是打著我臉了,領導抬舉我,你孟市長更抬舉我。再說咱都是為了桐江嘛,你說是不是?”正說著,趙乃鋅到了,前前後後跟了不少人,楚健飛馬上在兩位助理的引領下朝趙乃鋅奔去,同時不忘回頭跟孟東燃說:“留著點量啊,別一下放盡了,等會兒我還要跟你拚幾杯呢。”
孟東燃頗有滋味地笑了笑,楚健飛還是記恨著他,老早以前的事他都沒忘,這樣大喊大叫,無非就是想告訴別人,在他楚健飛眼裏,他孟東燃不過就一陪酒的角色。
孟東燃搖搖頭,知道今天是楚健飛唱主角,人家給他啥氣都得受,沒必要較真。官場吧,太多的時候就是在受氣,等哪天權力到趙乃鋅那程度,他敢?遂跟身邊的秘書長黃國民碰碰目光,兩人不露聲色地往邊桌上去。
“看出沒,人家是一網打盡啊,多嚇人的陣勢。”黃國民帶著安撫悄聲道。
“不是一網打盡,是自投落網。”孟東燃風趣了一句,正好喬良鈺走了過來,想跟他握手寒暄,孟東燃報以微笑,沒停步。喬良鈺一直不滿現在的位子,想挪個位置,但趙乃鋅和梅英都不吐話,所以表現得格外低沉,時不時要跑到孟東燃家訴苦。孟東燃起先還勸他,不要再奔了,隨遇而安。後來見他越來越不安心,竟然想提了錢去找趙乃鋅,孟東燃就不得不警告他,別走火入魔,玩什麽也別玩這種遊戲。喬良鈺不聽,真就把錢提到了趙乃鋅麵前。這下闖大禍了,如果不是梅英聽到的及時,跑去阻攔,怕是今天的喬良鈺就到不了這會場。
打那天起,孟東燃就知道,跟喬良鈺的關係,得停在某一天了。世界上的朋友有多種,但真正能跟你走到一起的,就兩種。一種是能患難與共的,你再落魄他也不計較,拿你當親人。第二種是永遠不跟你比的。喬良鈺如此不平衡,並不是真就覺得眼下這位子不好,而是老拿他和黃國民去比。不比,誰也幸福;一比,內心就失衡,痛苦就來了。我們的一大半痛苦,就來自我們始終要去跟別人比,而極少重視自己內心真正的感受。事業如此,婚姻如此,朋友更是如此。比較產生差距,差距形成不平衡,不平衡就有了心理障礙,一有障礙,朋友就做得不暢,不痛快。
人是得適時調整一些關係的,這也叫修正自己的腳步。孟東燃這點還做得基本到位。他衝喬良鈺笑笑,點點頭,什麽也沒說,擦身而過。剛往前邁兩步,步子猛地僵住,怎麽夏丹也來了,穿得還那麽招眼?
正猶豫著,市婦聯一位領導走過來,抓住他的胳膊說,孟市長跟我們坐吧,好久沒聽孟市長訓導了,今天就跟我們美女坐一起,也讓我們沾沾帥哥市長的福氣。
那邊夏丹目光幽幽的,含著不少期待。孟東燃猶豫好久,終還是走了過去。夏丹居然就跟他肩並肩坐在了一起。
這是一個不該有的疏忽,很長時間裏,孟東燃都為這次疏忽自責,深深地檢討,但是誰能想得到,一場如此多人參加的盛宴,會有人刻意將目光盯在他身上?
那天的酒宴其實就是無聲的宣告,所有暗藏著的事都要公開在大家眼皮下了。桐江至此不再玩暗的,要玩明的。所有的人都不糊塗,也都不傻。趙乃鋅在那天的酒宴上致了詞,熱情洋溢啊。將楚健飛還有東方路橋集團誇成了一朵花,好像這朵花要是不開在桐江,桐江就沒有風景。趙乃鋅也借機提到了西區建設,說得非常令人振奮。書記就是書記,當需要他站出來給大家鼓勁時,他的力量就有了,一點都不做秀,都是些非常實際非常管用的大實話。
他的講話贏得一大片掌聲,也讓那天的酒宴充滿了另一種味道。
之後,西區就像玩魔方一樣,一天一個樣。不,幾乎是一小時變一個樣。不隻是三道灣,包括原來的古河道,廢磚窯,還有采石場,以及三道灣往南一大片開闊地,都豎起了牌子,開進了人馬。這時再看,你就不得不驚歎政府的力量了。大家都說政府做事慢,都在批評政府的辦事效率,那要看什麽時候,如果遇到需要政府快的時候,那種快是你從未經見過的。原來從桐江到三道灣,沒有高速,隻有一條簡易的鄉村公路。仿佛一夜間,那條路就寬了,平了,新鋪了油,兩邊甚至長出許多陌生的樹來,以前真沒見過的。孟東燃問李建榮怎麽回事,李建榮笑答,市裏三家路政公司加兩家綠化公司,突擊了兩夜,就成這樣了。
“這樹能活麽?”孟東燃走過去摸了把樹,感覺那樹挪到這裏還挺滋潤的。
“放心,活到省長走不成問題。”李建榮調侃道。
順著公路望過去,西區變了,跟前些日子的冷清比起來,這裏早已變成一片海洋,用熱火朝天形容都嫌不足。孟東燃一路走一路看,一家家陌生的公司跳出來,一塊塊土地被包圍,被圈,被打上各種各樣的標簽。這個城那個城,看得讓人眼花繚亂,仿佛進了一個巨大的菜園子,到處是沒見過的新鮮蔬菜。雖然還隻有種子,隻畫在圖上,但也足夠讓人興奮。興奮之餘,一股滄然之情油然生出,孟東燃這才知道,這段日子,有多少事發生在桐江,有多少交易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完成。這時再想梁思源那張臉,就覺那上麵不隻是對他的嘲諷,更多的,怕是一個成功者的喜悅。
恰好梁思源就在對麵工地上。亮燦燦的陽光下,梁思源頭戴安全帽,身著工作服,在楚健飛等人的陪同下,興高采烈地指示著什麽。他身邊站著一位漂亮女人,那女人孟東燃認識,是楚健飛新帶來的助理,一個姿色和豔麗足以跟當下名星叫板的人物,而且非常前衛,前衛到讓孟東燃這樣的人咂舌。那天酒宴之後第二天,楚健飛帶著這助理,請孟東燃幾位吃飯。酒席當中,楚健飛接個電話走了,把場子交給這位叫艾真的助理,特意叮囑,要不把孟市長灌醉,就讓她走人!這是玩笑話,場麵上這樣的話很多,誰也不會當真。可姓艾的偏偏拿這話當令箭,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跟孟東燃比個高低,大有不放倒孟東燃絕不甘休之架勢。孟東燃也壞,覺得這麽喝酒沒意思,不如來點邪的。眼睛一擠,突然就生出一個歪主意。於是親昵地拍拍艾真肩膀,那肩膀還是有點味道的,孟東燃能感覺出,但他得提防,他知道姓楚的故意把艾真留給他的意思,不就是想讓艾真吊起他胃口,關鍵時候他猛地殺回來,出盡他的醜。這把戲楚健飛玩過不止一次,幾位領導就是這樣讓他拿下的。未沾著腥,卻惹了一身騷,最後還得老老實實受楚健飛擺布。孟東燃愣是從眼裏擠出些色相,裝作迷漫不清地說:“艾妹妹啊,你哥實在是喝不下去了,這樣吧,我們猜拳,玩大小,中間插一句歇後語,要色,不色不算。要是誰答不上來,或者色不到味,兩個辦法解決,一是罰酒,另一呢……”孟東燃的目光就滿是邪了,簡直貪婪得要把艾真那本來就不多的衣服扒下來。艾真“哎呀”了一聲,做出一副羞澀狀,抿一下嘴唇道:“市長真壞,人家可不是陪花酒的。”
“那好,這酒不喝了,散夥。”孟東燃就真起了身。
“市長別急嘛,容妹妹把話說完嘛。”艾真連著“嘛”了兩聲,伸出兩隻細軟的手,輕輕拉了孟東燃一把,美眸流盼,兩汪水快要溢到孟東燃身上了。溢完,目光跟一同來的同伴碰了碰,得到鼓舞似的說:“恭敬不如從命,反正今天妹妹是交給哥了,任哥擺布,這總行吧?”
“行,今天哥也豁一把,犯一次錯誤喲。”孟東燃爽朗地伸出手,毫不客氣就往艾真快要蹦出來的**上按了一把。
“討厭,這麽快啊,人家還沒輸呢。”艾真扭捏了一下,又往孟東燃身邊挪了挪,一股香氣噴來,孟東燃差點被熏倒。
“怎麽玩,哥快說呀,妹都等不及了。”艾真格格笑著,渾身亂顫,孟東燃有一種天搖地晃的感覺。
“就這麽玩!”他一把抓過艾真的手,然後教給艾真桐江官場圈子裏一種猜拳的新玩法。艾真其實會,她怎麽能不會呢,不過她裝不會。很快,艾真領會了其中要義,一拍大腿說:“這個可是妹妹的強項喲,哥輸了一定要脫啊,大家幫幫我,哥要是不脫,怎麽罰他?”
一旁的秘書長黃國民壞壞地說:“他不脫,我幫你脫。”
“謝謝黃哥,這就開始。”
幾番較量下來,孟東燃脫了兩件,艾真不脫,喝酒,黃國民就把酒斟得滿滿的。艾真喝得極其艱難,她同伴要代酒,黃國民說不許代,是他們倆賭,願賭服輸。同時剜了孟東燃一眼,讓他來狠點,別憐香惜玉。官場上的男人其實都不會憐香惜玉,個個都是摧花高手。權力給了他們底氣,世俗又讓他們變得接近無恥,他們怎麽能憐香惜玉呢?權力不能一輩子握在手中,握時不摧何時摧?孟東燃表麵看著儒雅,像個正人君子,但那也是假象,裝的,他要是真壞起來,比黃國民還惡俗,還無恥。要不梅英怎麽罵他,說他把黃國民帶壞了,國民多正經一個人,現在到了酒桌上,啥手段都敢使。
孟東燃壞笑著,邪惡地盯住艾真,心想該讓她脫幾件,至於脫到什麽程度……接著,酒桌上風雲突變,連著三圈,艾真被孟東燃弄得落花流水,酒捧手裏,怎麽也咽不下去。她也不想想,孟東燃是誰啊,如果能讓她放倒在酒桌上,豈不成了天下之笑話?
那天艾真脫得隻剩奶罩和褲頭了,她也真敢脫,如果不是黃國民連連阻擋,孟東燃真想把她扒得一絲不剩。看誰狠!等楚健飛那邊應酬完,跑來看熱鬧時,黃國民和孟東燃已揚長而去,酒桌上趴著一男一女,男的自然是艾真帶來的伴,他讓黃國民幾下就給灌翻,不再礙手礙腳了。楚健飛看著如此狼狽的場麵,氣得腮邦子都硬了。
這陣,艾真像一隻蝴蝶,飄然旋在常務副市長梁思源身邊。孟東燃嗬嗬笑了笑,收回目光。覺得一切都好玩,很好玩。這世界真看不清,到底是男人玩女人,還是女人玩男人。男人玩男人是在權力場,女人算計女人是在婚姻中,男女混戰怕就一個地方:生意場。
再回過頭來,盯住西區望一圈,就更搞不清,到底是桐江玩省裏,還是羅副省長玩桐江,總之,就一個玩字!
所有這些,說穿了是在給羅副省長唱戲,羅副省長又在給省裏唱戲。戲子!孟東燃恨恨地罵出這兩個字。他是罵自己,他們說穿了都是戲子。大戲子小戲子,戴頭套染花臉穿龍袍裹馬甲踩高蹺跑龍套,他們的一生就用來做這些事!
一旁的李建榮也是頗有感觸,道:“蓋頭終於揭開了,驚人啊,都是大手筆。”
“怎麽,心疼你的地了?”孟東燃笑問。
“哪是我的地,我要是有這些地,早做黃粱美夢去了。”
“那得把你愁死!”孟東燃丟下一句,騰騰往前走了。其實李建榮還是沒看穿,有什麽能包得住呢,蓋頭這東西本來就是拿來蒙人眼的,是一種象征物。這世界上哪有什麽藏著的事,一切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現在不用掩了,好,可以大張旗鼓!
白天太累,轉得他兩腳生疼,夜裏就想早點躺**去。沒有妻子的床盡管冰涼,但也得躺上去,不然生活沒法繼續。
剛脫了衣服躺下,電話響了,抓起一看是李開望打來的。這小子,有些日子沒見人了。縣裏跟西區一樣,也是亂了手腳,生怕羅副省長到時一激動,往三江去。如今最折騰人的不是老百姓,說穿了還是上麵來人檢查。一個領導下來,下麵所有神經都得動,哪根弦接不上,都會出問題。孟東燃白天就是走村串戶,看三道灣還有附近兩個村子是否有異常。維穩大隊雖然往村裏派了不少便衣,但保不準便衣會跟村民通上,故意給你使絆子。一個死角不能留,這是他對整個安全保衛工作提出的要求。
“開望啊,這陣咋想起打電話了?”孟東燃一邊披衣服一邊笑問。最近他說話語氣變了不少,對誰都客客氣氣,幾乎不板那張臉了。就算工作中發現什麽問題,也能心平氣和去對待。不再像以前,一急就發火,就訓人。他想,這可能跟他最近的處境有關,因為別人眼裏,人家梁思源大權獨攬,他不過一跑龍套的,若再吆三喝四,保不準就會被人反嗆一口。這種愣頭青不是沒有,很多。人家一雙眼睛滴溜溜轉,就看誰上去了誰被打進冷宮。臉上表情就像安了開關,對誰諂媚對誰冷目,準確得很,根本不可能把給梁思源的笑臉給他。但他又不願承認這點,他寧願相信,自己現在是越來越看透了。凡事隻要看透,就成那麽回事了,還能發得起火來?
李開望的聲音卻跟他相反,膽戰心驚的,聽得孟東燃當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市長,你沒睡吧,有個人想見你,我不敢帶來,但他非要見,我拿他也沒一點辦法。”
“誰?”孟東燃立馬緊起神來。
“我說了市長可不許批我啊,我也是被他纏得沒一點辦法。”
“囉嗦什麽,到底是誰?”
“三道灣的章老水。”
“他?”孟東燃居然伸出手捂住了電話,就跟妻子麵前接到不該接的女人電話一樣,臉頓時成了另一種顏色。半天,他喘著粗氣,胸口憋得要鼓起來。章老水,他怎麽想到要見他?這些天這個人一直像陰魂一樣,孟東燃就怕他跳出來,同時也怕別人把他提出來。還好,包括維穩大隊還有信訪局曾懷智,目前都還沒提到他,這才讓孟東燃稍稍能透過口氣。可他還是來了!
“他在哪兒?”過了好長一會兒,孟東燃鬆開手,問李開望。
“我沒把他帶來,讓他在橋頭那邊等著。”
孟東燃又思考一會兒,道:“不能讓他到家裏來。這樣吧,你找個地方,先把他叫去,然後通知我。”
“市長真要見他?”李開望那邊有點興奮,但更多的似乎是擔憂。
“你說呢開望?”孟東燃也好像沒了主意。
“我也不知道,這事我不敢做主。不過我覺得,老水這邊好像鐵了心,非要整點事。”
“他整什麽事?他有什麽理由整事?”孟東燃有點氣憤。
“是章嶽。我聽老水說,章嶽很慘,市長,他們把章嶽毀了。”
“章嶽?”孟東燃拿著電話的手臂突然發抖,整個人也變得軟下來。電話無聲地掉落下去,裏麵傳來李開望情急的“喂、喂”聲。孟東燃卻像丟了魂般,傻傻地僵在那兒。是啊,怎麽把章嶽忘一邊去了?不應該的,不應該啊。半天,他重新撿起電話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