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孫子要裝的到位,才能讓領導看著舒服

1

桐江駐京辦主任墨子非是個官場老油子。此人一米八二的個頭,塊頭也大,身體超猛,幹勁更猛,不過可惜的是,這幹勁一大半不在工作上。都說墨子非是個三三製的人,三分之一精力用在結交上,京城數年,墨子非結交了形形色色的人,打通了方方麵麵的關係,這些關係注定了他是一個再也回不到桐江這種小地方的人。三分之一精力用在了女人上。墨子非今年四十二歲,但那張臉極其年輕,以至於無法讓人猜測到他的真實年齡,尤其女人。這得著了墨子非,不同女人麵前他報著不同年齡,那些女人居然也信,居然就跟他鬧出那麽多驚心動魄的風流事。剩下三分之一精力,墨子非不得不用在工作上,畢竟駐京辦不是讓他來花天酒地過瀟灑日子的,多多少少也得為桐江服點務。

駐京辦早就不叫駐京辦了。去年,中央出台政策,要求市縣一級撤銷駐京辦,吳江那邊老老實實就撤了,把人召回去,相關工作由省駐京辦全部接收。桐江這邊沒,關鍵原因是墨子非不想回去。墨子非苦口婆心跟趙乃鋅談了幾個晚上,憑借多年練就的一張能嘴,真就把趙乃鋅給說動了。他從省駐京辦搬出,在三環以外租了現在的辦公室,招牌換成了桐江經濟發展中心北京聯絡處。這一聯絡,就讓他又有了一片新天地。說來也怪,墨子非原本是前任市委書記潘向明的人,潘向明掉進鐵四局李善武那條河裏,不慎翻船,很多潘這條線上的人跟著栽了跟鬥。就算沒栽跟鬥的,也全都變得暗淡無光,沒了昔日的光鮮與體麵。墨子非卻神話般地從潘這條船一腳躍到趙這條船上,而且很快就跟趙乃鋅有了非同一般的親密。這事驗證了官場另一個怪象,有些人從來就不屬於哪一條船,也不會死纏著一棵樹,他是屬猴子的,哪棵樹能摘到桃,它就歸哪棵樹。跟墨子非以前搭伴的是一位美女,北京一家演藝學校畢業,畢業後試圖進入演藝圈,可能量不足,最後到了墨子非這裏。有傳聞說,該美女在桐江駐京辦這幾年,就做了一件事,為潘向明服務。不隻是自己服務,還要時不時拉幾位演藝界的“星”為潘向明服務。當然,這“星”絕對是摻了水的,不過能沾個星,也算不錯,至少滿足了潘向明的虛榮心。別以為誰都可以玩上星,但天下男人偏偏就愛玩星,尤其手中大小握點權的,自以為星是為他們準備的,結果讓一大批假星給蒙混了。

趙乃鋅接任市委書記後,留下了墨子非,卻毫不客氣地打發走了那美女。本來墨子非還想再聘一個美女,聯絡處這種單位,沒有美女咋行?他跟趙乃鋅說,不要市裏承擔工資,一切費用由他解決,隻求市裏不再派人過去。趙乃鋅堅決不同意,再說他也擔心墨子非給他埋炸彈。前車之鑒在那裏,趙乃鋅當然要小心,必須在墨子非眼皮下埋個小炸彈,於是趙乃鋅將桐江市委接待處一個叫向超的幹部調了過去。

來接機的是向超。向超說,墨主任本也要來,快出門時接了個重要電話,實在來不了,讓孟東燃原諒。孟東燃笑笑,他就沒打算讓墨子非接機,墨子非也不會屈駕為一個副市長接機。人要有自知之明,如果在這些事上見外,就是你的不是了。

“沒關係,你能來我很高興。”孟東燃將手中東西遞給向超,非常溫暖地看了眼向超。向超立馬激動。官場上的人際交往就這麽簡單,不經意間說一兩句暖人心的話,這人立馬就靠著你了。向超人品不錯,原來在市裏時,孟東燃就很看好他,當副市長後,到了北京,多的時候也隻是讓向超陪他。這樣他舒服,向超也舒服。也許這也是官場對等原則吧。讓墨子非陪,兩人都不自在,換了向超就不一樣,自己使喚起來理直氣壯,向超呢,也巴不得他能使喚。而有人就不一樣,到哪兒都擺譜,非要讓一把手陪,結果弄得大家都不開心,還不知錯在哪裏。

說笑著到了賓館,向超把一切都張羅好了,連熱水也提前放好了。孟東燃簡單問了問駐京辦這邊的情況,向超回答得倒是認真,但完全沒必要,孟東燃也就是隨口問問。駐京辦怎麽運作,具體做些什麽,輪不到他關心,他也沒資格去關心。當領導,最大的忌諱就是過問你不該過問的,瞎操閑心不說,還讓人家多想。

“怎麽樣,常年在外麵,小楚意見很大吧?”孟東燃主動岔開話題,問起了家務事。小楚是向超妻子,在市廣電局工作,不是主播,也不吃記者飯,幹後勤的。孟東燃在這種小事上格外用心,能記住的,都記在腦子裏。隨便到哪兒,都能關心一下下屬,這讓下屬們份外感動。

“意見肯定有,但她能支持,謝謝市長關心。”向超馬上將話頭轉過來,甜蜜著臉說。

“理解就好,北京是個好地方,能鍛煉人,尤其適合你們年輕人。”

“是市裏給了我機會,我一定好好珍惜。”向超說。

兩人聊了幾句,孟東燃去洗澡,這中間他手機響了,向超不知道該不該接,孟東燃在裏麵說:“接吧,問問是哪位?”

不大工夫,向超站在門邊說:“是個不認識的女的打來的,問您是不是到了北京。”

章嶽?孟東燃一下就想到那張臉,緊著問電話裏還說了什麽?向超說聽見接電話的是他,對方把電話掛了。孟東燃確信是章嶽,北京他沒認識的女同誌,有也不會這麽快打來電話。三下兩下洗完,照著號碼打過去,那邊卻告知是公用電話。

她幹嗎用公用電話打?

晚上的接風宴是墨子非擺的。墨子非提前半小時打來電話,跟孟東燃檢討半天,說實在是意外,怎麽也該去機場迎接市長的,都怪市發改委,把一份報告弄錯了,害得他又去跟人家解釋。孟東燃打著哈哈,這種話隻能聽聽,官場中人如果不會說虛話假話,那才叫怪。能把虛話假話說成實話,說得讓你感動,那才叫功夫。他也回敬著墨子非,再三說墨主任辛苦了,桐江真是少不了你墨主任,有你墨主任在,就算下麵犯多大錯誤,也有辦法補救。此話聽得墨子非異常興奮,好像他真就成了神人。一番客套後,墨子非說,下午我設宴,給孟市長接風,找幾個好點的哥們兒陪孟市長喝酒。孟東燃沒推辭,此行來就是要找墨子非的。這也算是不成文的規矩,但凡市裏來了人,都先要在墨子非這裏走一圈。否則,你來北京幹什麽,就會有人懷疑。

等到了地方,才發現墨子非叫了一大堆人,三男四女,加上他跟向超,整整一屋子人。經介紹,都是他拜把子兄弟,女的也是,都稱哥們兒。其中有個叫曹哥的,一看就是中心人物,大家都圍著他轉。跟孟東燃打招呼時,也顯得特有身份,就像部長一樣。一介紹,才知人家以前真就在某部給部領導當秘書,現在下海,但還是吃著部裏這碗飯。

是個人物。孟東燃當時就給他下了定語。等喝酒時,才發現此人酒量大得驚人,喝酒也特痛快,孟東燃自然不是他對手。好在墨子非知趣,不敢讓他喝太多,加上向超保護,在一堆女生的聲討中為孟東燃代酒,勉勉強強算是把這酒宴應付了下來。

北京的女孩子就是大方,今天來的四位中,三位就是影視學院的,有位才大一,不過在這種場合,儼然已經是老手。孟東燃就感歎,社會真是變得快啊,現在這幫女孩!

中間姓曹的給孟東燃說了一番話,讓孟東燃著實對他另眼相看。姓曹的說:“北京這地盤看著大,其實沒啥,都是哥們兒的,哥們兒在北京,沒有擺不平的事。這麽著吧,孟市長,隻要看得起我曹某,就拿我做個朋友。以後孟市長的事就是我曹某的事,我曹某若不鼎力相助,就讓寶馬車從我身上輾過去。”

“別,別。”孟東燃一邊客氣,一邊怪怪地看著姓曹的。他領教過北京人的吹,但把牛吹到這份上的,少。等酒宴結束,回去的路上,孟東燃問向超,寶馬車怎麽回事?向超起先不明白,還以為問辦事處的車,紅著臉解釋,說辦事處偶爾借別人寶馬用一下,純屬顯擺,就辦事處這點經費,哪裏買得起寶馬。孟東燃知道向超誤會了,今天墨子非開的恰好是一輛寶馬,向超在替主任洗白呢。笑道:“跟你們主任沒關係,我是問曹總那話什麽意思?”

“市長問這個啊?”向超一下來了興趣,借著酒興,就把寶馬的典故講了。原來有個山西富二代到了北京,跟一幫北京爺們兒喝酒,中間就有人誇海口,說給他一千萬,北京沒他辦不成的事。山西富二代當時就開出一張兩千萬支票,說我給你兩千萬,你把我家老爺子的像掛城樓上去,事成之後再加你一千萬。那北京爺兒們想也沒想就將支票裝進口袋。山西富二代怕他將來耍賴,非要讓他表態辦不成怎麽辦?北京爺們兒臉一橫說,看到樓下那輛寶馬沒,一個月後要是辦不成,你開著寶馬,從我身上輾過去。一個月後,山西富二代找到北京,城樓上的像當然不是他家老爺子的。他親自駕了一輛寶馬,去找北京爺們兒。北京爺們兒哈哈笑著說:“早就辦成了啊,你沒看你家戶口本?”原來北京爺們兒愣是通過關係,將山西富二代戶口簿上的名字改了。山西富二代起先沒反應過來,等明白過是怎麽回事,氣得臉都青了。見過耍人的,沒見過這麽耍的。結果,他叫來一幫富家子弟,果真就用寶馬車壓斷了北京爺們兒一條腿,然後扔給北京爺們兒一千萬,說拿去換條假肢吧。

孟東燃聽得毛骨悚然。

第二天上午,秘書溫彥喬和三江縣常務副縣長李開望來了,這是孟東然另一個安排。這次來北京,一是要跑鐵道部,請求部裏出麵幹預,為桐江西站做最後一把努力。這是明事,得明著辦。另一件自然是章嶽,這事得暗著來,不能讓墨子非知道,也不能讓市裏其他領導知道,包括梅英。孟東燃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章嶽手上可能真有什麽秘密,否則,這丫頭不會這麽瘋瘋癲癲往北京跑。這些秘密不一定跟他有關,但很可能跟別的領導有關,他要設法把這些秘密拿到。至於拿到做什麽,他還沒有想清,但必須拿到。再者,他怕章嶽出事,真的怕。章嶽畢竟年輕,根本不懂得啥叫上訪,還以為隻要有一腔熱血,就哪兒也能灑。她哪裏知道,上訪背後還藏著很多東西。所以離開桐江時,孟東燃將李開望和溫彥喬叫一起,讓他們即刻動身,坐火車,避開市裏其他人的視線,到北京後跟他會合。

“章嶽手機號換了,桐江那個號她已不用,到北京後,她都用公用電話跟我聯係。你們的任務就是設法找到她,把她安全帶回去,不能讓她在北京惹事,明白嗎?”

李開望和溫彥喬哪能不明白,跟孟東燃久了,他們的思維早跟別人不一樣。孟東燃做事風格跟市裏其他領導不一樣,尤其對待群眾上訪這一問題,態度很令他們稱道,不過由此也給他本人惹來不少非議。市委書記趙乃鋅就認為他態度有問題,不能跟市委保持一致。梅英對此也頗有意見,但礙著跟孟東燃這層特殊關係,又不好明說,隻能在具體事件上采取具體措施,盡量不讓孟東燃插手群訪事件。可事情往往就是這麽巧,越不想讓插手的,卻偏往他頭上碰。

二人聽完孟東燃指示,很鄭重地表態,說一定按市長要求辦,不管采取什麽辦法,都要把章嶽安全帶回去。對待上訪,李開望現在特有經驗,他是不久前才被提拔為常務副縣長的,之前在縣裏,一大半的上訪對象歸他管,幾乎每兩個月就要到北京領一次上訪對象。現在市縣包括省裏,對待上訪對象都是責任製,采取人盯人、人包人措施,誰的對象出了問題,誰頭上的火就燃著。領導們個個膽戰心驚,就怕哪一天北京突然打來電話,說某某在北京蹲街或玩自焚呢。

孟東燃之所以叫上李開望,就是看重他這點。至於溫彥喬,除是自己秘書外,還有另一層。溫彥喬的妻子跟章嶽是中學同學,章嶽跟孟東燃之所以能有瓜葛,最初的原因就在這裏。

想到這兒,孟東燃衝溫彥喬說:“對了彥喬,必要時候發揮一下江老師的作用,估計章嶽會跟江老師聯係的。”

江老師就是溫彥喬妻子,在桐江職業技術學院工作。

溫彥喬說:“來時我已經跟她叮囑,隻要章嶽跟她聯係,馬上通知我。”

“好,你們不能住在這裏,另找家賓館,另外,如果確實需要駐京辦幫忙,可以找向超。”

兩人很快走了,孟東燃有那麽一絲惆悵。沒當副市長以前,以為隻要到市領導這個層麵上,心中就沒有怕,也沒有太多禁忌,至少比他們活得從容些。等自己到了這位子上,才發現,官場的禁忌跟官位是成正比的,官職越高,禁忌越多,要顧慮的事也越多。你在部門工作,幹錯了頂多挨一頓批,或者惹主要領導不高興,其他領導對你不聞不問。副市長則不一樣,稍有不慎,你就會傷及到整個班子的利益,而班子的利益是最難平衡的,因為你根本弄不懂其他人心裏想什麽。

正傻想著,向超來了,見後麵沒有墨子非,孟東燃有絲不快,問墨主任呢?向超麵露難色地說:“主任本來要來,一大早就被電話追著,桐壩區有幾位上訪戶被帶到省辦那邊,讓主任去領。”

一聽是上訪戶,孟東燃本能地一驚,旋即又定下,我這是慌哪門子神啊,不就一個章嶽,她能興起什麽浪。“坐吧。”他衝向超說。

連著三天,墨子非都沒露麵,天天派向超來,不是請吃就是請玩。孟東燃終於忍不住,帶著脾氣問向超:“我來北京不是天天吃飯吧?”向超紅臉道:“我也沒辦法,主任每天如此,總有忙不完的工作。”

“真是忙工作?”孟東燃沒好氣地問了一句,他已感覺這裏麵有問題。墨子非不露麵,絕不是因為他隻是區區一副市長,量他墨子非還沒這個膽,肯定有別的原因。

向超低著頭,不說話。孟東燃也不難為他,既然墨子非不出現,他隻能自己想辦法了。他跟向超說:“今天你陪我,去部裏,見見幾位領導。”

向超愉快地答應了。

孟東燃萬萬沒有想到,接連找了部裏幾位官員,這些官員以前都跟他有過接觸,飯桌上也都以兄弟相稱。最初能從吳江那邊把項目爭回來,他們都起了不少作用。可這次再找,對方不是推辭忙,不見麵,就是見麵後話不沾邊,說到要緊事上,全都一副腔調——這事幫不上忙啊,實在能力有限,請孟市長原諒。

北京不比桐江,也比不得省城,一天能約見兩位領導,能請人家吃一頓飯,已經是高效率。孟東燃心裏犯急,這邊沒進展,省裏就不會改變決定,難道真要把車站拱手送出去?他可為此辛苦了將近一年啊,還有,三道灣村民已經扒了房子,難道要他在原地上再幫他們把房子建起來?

直到這天,跟桐江關係最好的運輸局一位副局長才把內因道給了孟東燃。“孟市長你此趟跑得有點冤啊,這事據我所知,根本原因是你們市裏意見不一致,主要領導意見有分歧,讓人家鑽了空子。”孟東燃心裏連震幾下,這話太意外,幾乎讓他傻了。怎麽可能呢,他木呆呆地望著運輸局長,嗓子都開始發幹。半天,終於問出一句:“不會吧,主要領導意見有分歧,這話從哪裏說起,我可從來沒聽過。”那位副局長見他不像是說假,也有幾分驚奇,後來他算是明白了,有人瞞了孟東燃,於是道:“東燃啊,你這副市長當得有點意思,糊裏糊塗就往北京跑,也不問問他們,究竟在北京跑什麽?是把項目送出去,還是把項目跑回來?”

孟東燃一下就給問住了。當天晚上,他將電話打給梅英,口氣有點敗壞地問,到底怎麽回事?梅英起先不吐實情,後來讓孟東燃問急了,才說:“東燃啊,情況很複雜,不是電話裏能說得清的。這樣吧,你盡力為之,能運作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實在運作不了,咱認輸。”

孟東燃好想發火,如果不是運輸局副局長,他根本想不到這一層,在市裏他壓根兒就沒聽到這種傳聞,還死咬住車站不放呢,哪想到會是這種情況!都瞞著他,絕對是這樣!可他們為什麽要瞞他呢,既然瞞他,幹嗎還要讓他到北京來?

荒唐,孟東燃遇到過荒唐事,但如此荒唐的怪事,卻是第一次遇到。他抱著電話,內心七上八下,什麽想法也有。最終念及到電話那邊是梅英,還是把心頭之火壓了下去。

“那我現在怎麽辦,回,還是不回?請市長指示。”

梅英“嗬嗬”笑了笑,她是讓孟東燃逼的。孟東燃什麽都好,獨獨就愛意氣用事,而在官場上,你根本不能意氣用事。官場是個容不得耍性格的地方,不要以為你有個性,沒用,官場不要棱角,要的是四平八穩,要的是氣定如神,要的是能容忍一切。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這才是官場中人最高的境界。梅英多次提醒過孟東燃,希望他能把性格改改,不要老想著跟別人針鋒相對。孟東燃有時聽,有時呢,敷衍地笑笑,並不真拿她的話當話。時間久了,梅英也變得沒有脾氣。有些東西是沒法改變的,是深入到骨子裏的,梅英自己也不是做得很好。不然,她沒這麽被動。但這事上,孟東燃顯然是誤解了她,她有苦衷啊……

“你先別回來,不管怎麽說,這項工作由你負責,作為一名副市長,你應該有自己的主見,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我想你應該有個判斷吧。再說,這事你付出了心血,我也不忍你一年多的努力付之東流。”

孟東燃似乎從梅英話裏聽出一些意思,可這意思還是那麽地模糊,跟梅英之前的說話風格完全不像。一時,他把自己難住了。他怪自己來時太粗心,更怪這一年裏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三道灣的搬遷上。傻啊,虧他還是個政客,怎麽能隻顧著埋頭拉車而不知抬頭看路呢?

興許,他把自己的處境想得太美好太理想化,總以為市委、市政府兩邊,一把手都是跟他交了心的,也都是他值得信賴值得依靠的,哪知……

“好吧,我再試試看。”半天,他這麽衝梅英說。

2

真正的內幕還是向超告訴孟東燃的。孟東燃無地自容,事關高層決策,他這個副市長居然被一直蒙在鼓裏,反倒要駐京辦一個小科長告訴他。

天下有如此大的滑稽麽?

向超是在酒後跟孟東燃吐真言的,這天晚上的酒宴是墨子非擺的。墨子非總算是露麵了,不過露麵比不露麵更令孟東燃難受。孟東燃感覺墨子非根本不像是桐江駐京辦主任,甚至不像一個政府機關的人。他的做派極像皮包公司經理,跟北京那些侃大山吹牛皮的人沒啥兩樣,典型的江湖老油子。還有,這人做事令他怕,看似熱情周到、殷勤倍至,但裏麵藏滿了虛假,甚至險惡。這天墨子非沒叫那個姓曹的,說是就他跟向超兩人單獨請孟東燃吃飯,順道匯報一下工作。可真見了麵,卻發現他帶兩個女的,一個上次就有,另一個是張陌生麵孔。墨子非介紹說姓楊,叫楊洋,中戲畢業的,現在是北漂一族,馬上要在某導演開拍的電視劇中擔任女二號。孟東燃最煩這個,以前到北京,就有人在飯桌上給他介紹過類似這樣的角色,都說是中戲還有北影畢業的,好像她們很有身份,很值得他認識。後來知道不是這樣,是另一層意思,好像地方官員到了京城,沒有中戲或北影的女生陪,就不精彩。如果能帶去賓館,能發展到**,度過纏綿一夜,這官員身價立馬就爆漲。

孟東燃簡單掃了一眼叫楊洋的女孩,看年齡在二十三四歲左右,披一頭長發,顯得很藝術。他說:“墨主任行啊,身邊總有不少青春靚女。”墨非立馬糾正:“哪個,市長來了,不能光上白開水,怎麽也得有點開胃酒吧?”

“開胃?”孟東燃疑惑地望過去一眼,墨子非很坦然地說:“叫幾個妹妹,陪市長喝酒,熱鬧熱鬧。”

“這熱鬧我怕是受不起吧?”孟東燃沒好氣地回敬一句,不大高興地坐下。向超見狀,忙打圓場說:“市長這兩天辛苦,事辦得不順,心情不好,今天這酒,不多喝,意思意思吧。”

叫楊洋的女孩馬上鼓起嘴,像是受了冷落,旁邊那個女孩聽出孟東燃意思,替楊洋打抱不平:“看來市長是不喜歡我們作陪了,要不墨哥哥送我們回去,免得市長大人不開心,拿我妹子開涮。”墨子非急了,慌忙站起身說:“別,別,怪我,提前沒征求市長意見,不過既然大家坐一起了,就是緣分,一回生二回熟,兩位妹妹給我個麵子,若是今天市長批評我,改天我可要拿你們是問。”

叫楊洋的倒也大方,當下捧起酒杯道:“頭次見市長,不禮貌處還望市長多多諒解,我把這杯幹了,市長能不能給我一個笑臉?”說著一仰而盡。孟東燃也不好太發作,隻能勉勉強強說:“上菜吧,完了還有其它事。”

這頓飯吃得不鹹不淡,一點氣氛都沒。墨子非倒是使圓了勁,想把氣氛搞起來,兩個妹子也想幫他,不停地推杯換盞。中間還帶了不少肢體動作,很專業也很**,可孟東燃就是不接茬兒,最後弄得熱火愣是讓涼水給澆滅。墨子非還不死心,幾番擠眉弄眼,想讓叫楊洋的再熱情點,最好能鑽到孟東燃懷裏去。孟東燃看出他心思,把他叫出去說:“我不管別的領導來你怎麽接待,在我這裏,你這套行不通,趕快送她們走,否則別怪我不客氣。”有了這話,墨子非再想打什麽主意,就難了。草草吃過,鳴鑼收兵,倆女的見孟東燃不給她們麵子,一分鍾也不想留,吵著要回,墨子非隻好開車去送。走前一再叮囑向超,先陪著孟市長,他馬上回來。

墨子非前腳出門,孟東燃就讓向超埋單。向超怕孟東燃發火,很快將單埋了,請示孟東燃是不是現在就回賓館?孟東燃說不回賓館睡大街啊?兩人遂打車回來。向超不敢離開,孟東燃也不想讓他離開,拿出一瓶酒說:“今天我掃了興,來,現在陪你喝。”向超受寵若驚,哪敢說個“不”字,快速跑樓下弄了兩個菜,買一大堆水果,陪孟東燃喝上了。

很多話都是在酒後說的,人隻有遇到脾氣對味、性情相投的人,才能把酒喝到盡興處,要不怎麽說酒逢知己千杯少呢。孟東燃這天這場酒,一是喝給自己,另外也是喝給向超。向超之前在市裏,雖然跟他接觸不多,他也沒怎麽幫過人家,但至少他是關注過的。這是一個有點思想、有點抱負的年輕人,孟東燃能從他身上看到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人到了一定年紀,就開始追憶過去,總覺得過去才是最美好的。官場打拚這麽多年,孟東燃得到了不少,但失去的,遠不能跟所得相比。尤其那種叫做理想或抱負的東西,真是離他越來越遠。於是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朝後觀望,想看看理想或抱負到底遺落在什麽地方,甚至還會傻傻地想,那些美好的東西能不能在哪一天重新揀起?當他意識到珍貴的東西一旦失去,就再也不可能複歸時,內心那種淒苦就折磨得他要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種奢侈寄托到年輕人身上,從他們那裏喚得一絲安慰。

他不是在跟向超喝酒,他是在跟過去的自己喝酒。酒中有一種味,叫失落,不,墮落。真的,孟東燃現在越來越意識到,自己是墮落了,這種墮落有時叫進步,有時也叫成熟。但他卻感覺自己掉進了一條河裏,被水衝著走,身不由己。原有的顏色被一點點洗去,取而代之的,是看似光鮮、實則腐朽的另一種顏色,這種顏色叫官色。

這晚向超也喝得很愉快,不,痛快。起先向超還有些拘謹,還有些不適應,時不時起身,做出一些毫無意義的動作來。比如拿毛巾抹一下茶幾,比如往孟東燃本來還滿著的杯子裏再加一點水,還比如拿起一個水果,想遞給孟東燃,一看孟東燃興趣根本不在水果上,又不安地放下。總之,都是些下屬在上級領導麵前常有的恭維或討好。是孟東燃放鬆了他,也打開了他。對,打開。官場中每個人都是被包裹的,叫禁錮也不為過。更多時候你覺得鑽在一殼子裏,想輕鬆舒展一下手臂都不行,你必須按它的格式,按它的程序,把身體收縮,把心也收縮,理想什麽的更不用說。你要時不時地表現出一種震驚,一種怕,一種哆哆嗦嗦的猥瑣,這才讓人看著舒服,看著像你。可這時候,你早已不是你自己,你是誰,你根本不明白,別人也不明白。

這麽說吧,官場中不能有你自己,所有的人都是影子,是符號,是漂在浩浩之水上麵的一根木頭,一根沒有靈魂的木頭……

向超倒也習慣這種日子——不習慣,他到不了今天。甭看隻是駐京辦一個小科長,毫不起眼的角色。就這角色,當初不知爭得有多激烈,他是擊敗了近二十位對手,才得到此缺的。但習慣不等於認同,不等於肯定。習慣多是逼迫性的,不習慣你就被淘汰,淘汰總是讓人不樂意接受。認同則是積極的,有更多主觀性的東西在裏麵。肯定則越發積極,是你的主觀意誌完全在裏麵。

兩人喝著喝著,就把味喝在了一起,而且越喝越有味。孟東燃說:“小向啊,別拿我當市長,今晚咱倆是朋友,是哥們兒,北京不是到處稱哥們兒麽,今晚咱們也稱一回。”

向超扭捏地說:“不敢,真不敢啊,哪敢沒大沒小,跟市長您稱兄道弟呢?”

“你這就虛了,虛了還喝什麽酒?向超我可告訴你,我孟東燃很少主動拿酒給別人,當我拿時,就覺得這酒該拿,該喝。來,啥也別解釋,喝。”

“喝!”向超終也大方了一次。

喝酒當中,孟東燃提到了過去,談了自己年輕時不少事,甚至主動談到了愛情。哦,他談到了愛情,談到了個人最為隱秘、最為神聖的東西。愛情裏麵有葉小棠。

向超心像是被什麽狠狠地撞了一下。接著,他就被感動,真是被感動。孟東燃能在北京這樣一個夜晚跟他談葉小棠,他能不感動?要知道,在很久的一段日子裏,包括向超在內的桐江不少年輕幹部,都不敢再提葉小棠的。

葉小棠不隻是孟東燃的一個劫,也是年輕人在愛情方麵的一個劫。

一個結一旦被打開,其他結跟著就開了。人和人之間其實沒那麽複雜,是我們人為地把它想複雜搞複雜了,當你想讓它簡單時,辦法有,就是先讓自己簡單,讓自己真誠。真誠能打開所有難打之門。何況孟東燃跟向超,骨子內裏很多東西是一致的,向超一度還拿孟東燃做過偶像呢。偶像誠心跟自己交心,向超豈敢拒絕,又怎能舍得拒絕?

舍不得啊!

似酒非酒中,話題就落到了桐江西站上。孟東燃絕不是提前挖了坑,讓向超跳。向超自己也沒這麽去想,就算孟東燃不提這瓶酒,有些事他也想跟孟東燃說。憋在肚子裏,難受啊。

向超何嚐不想為桐江盡點力,難道他跑北京來,是想學墨子非那樣,整天穿梭在紅男綠女間,裝出一個大腕的姿勢,隻幹些皮條客的生意?他也是有抱負有追求的人,他還指望借駐京辦這個平台,好好把自己磨煉一番呢。

於是他說:“孟市長,我替您鳴不平,墨主任不該瞞您,更不該糊弄您。”

“小向啊,此話怎講,是不是墨大主任這邊,有什麽難言之隱?”孟東燃雖然酒精上了頭,說話還清醒,故意在墨主任前麵加了個“大”字,這個“大”字刺激了向超。

“他哪是難言之隱,他是故意啊孟市長。”向超打個不雅的酒嗝,湊近孟東燃說。

“故意?小向,咱可不興說人家壞話啊。”

“孟市長,我憋了幾天了,今天您就讓我把壓著的話說出來吧,再瞞著您,我向超就不配做您的下屬了。”於是,向超就把有關桐江西站的事,一五一十跟孟東燃講了。

趙乃鋅果然在桐江西站項目上改變了主意,詳細原因向超也不清楚,但幾天前,也就是孟東燃確定要來北京時,駐京辦接到過趙乃鋅秘書徐亮的電話。當時墨子非不在,跟曹哥出去了,電話是向超接的。那位一號秘書說,桐江西區三道灣建站可能有變化,市裏正在修正方案,有可能工程要下馬,不再跟別人爭,要駐京辦掌握政策動向,不要一味地聽信其他領導的話。又說,書記不主張為一座車站給省裏部裏出難題,桐江已經給上麵出了不少難題,要注意影響。

孟東燃聽得一愣一愣,感覺這些話跟聽天書一樣。但他又堅信向超不會說謊。後來向超又說,在他抵達北京那天,墨子非在電話裏請示過趙書記,趙書記給了墨子非這麽一番話:“就讓東燃同誌最後再為桐江盡盡心吧,他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桐江這座站,我看是不能建,是非太多。你們掌握一個原則,接待好孟市長,其他不用你們管。”

至此,孟東燃才算清楚,墨子非為什麽幾天不露麵,一露麵就給他帶來中戲女生。原來水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