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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嶽並沒回到桐江。據李開望說,他們剛到省城桐江,就有一幹人上了車,聲明是公安廳打拐組的,要帶走章嶽。一同去的市局副局長賀國雄要求他們出示證件,並提供帶走章嶽的理由。為首的中年男人惡瞪了賀國雄一眼,掏出電話,撥通一個號,遞給賀國雄。賀國雄聽了,臉色暗下來,吞吞吐吐跟李開望和王學兵說:“他們真是省廳的,這案子還牽扯到其他人,讓他們帶走吧。”李開望擔心章嶽身體,要求先去醫院,對方說這些事不用你們操心,她如果有什麽問題,我們負全責。說完就將章嶽帶下車。

“老水呢,他難道沒阻止?”孟東燃被這個意外的結局弄傻了眼。這兩天,他還盤算著怎麽見章嶽,怎麽從她嘴裏掏出一些必須掏出的實話來。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誰知道人家提前一步,讓他連人也見不著!

“章老水跟女兒吵翻了,一路上父女倆不說話,那幹人帶走章嶽時,老章不在身邊,在另一車廂跟熟人閑扯呢。”李開望解釋道。

“這個章老水!”孟東燃哭笑不得。原以為自己安排得縝密,沒想還是輸給了人家。生氣一會兒,又問:“後來呢,難道他又眼睜睜看著別人把他女兒帶走?”

“也沒,章老水知道後,反應很強烈。他衝下車,跟這夥人理論。後來又過來兩個人,跟他說了什麽,他跟著人家走了。”

“走了?”孟東燃就像聽天書一樣。

“是,臨走前他跟我說,讓我回來告訴您,他女兒的事他自己解決,不再麻煩市長您了。”

“亂扯淡!”孟東燃拳頭重重砸在了桌子上。

沉悶了一會兒,孟東燃又問賀國雄,那些人真是省廳的?就算省廳的,也不能從別人手中搶人啊!賀國雄苦笑著臉說:“市長您還不明白,是有人假借省廳的幌子,不想讓章嶽回來。”

一句話說醒了孟東燃,孟東燃望著眼前幾個人,突然很沮喪地說:“白忙活一場,敗興!”說完又覺這話欠妥,臉上擠出一絲苦笑來,“行吧,辛苦你們了,先回去歇歇吧,這事到此為止。”

李開望本還想跟孟東燃詳細匯報,章嶽到底怎麽從北京被人賣到了山西,怎麽成了黑勞工,一看孟東燃如此泄氣,哪還敢多嘴,重重地歎息一聲,告辭出來了。

孟東燃臉色陰沉,心裏更沉。他並不是對章嶽的這段經曆不感興趣,他是張不開口問啊。再說問了又有什麽意思?現在他急於知道的,是誰這麽大膽,這麽有能量,能在半道上“劫”走章嶽?梁思源,難道真是梁思源?梁思源有個弟弟在省公安廳工作,孟東燃跟他有過一麵之緣。但他本能地排斥著這一想法,官員做事有官員做事的規則,一不可能耍橫,二不可能明目張膽。梁思源就算做,也會在暗處,會找一個別人根本猜疑不到的理由,怎麽能挑明了呢?這不是故意把自己暴露給別人?

不可能,絕不可能,梁思源絕沒這麽傻!

可除了他,又會是誰?

“劫”走章嶽的並不是梁思源派去的人,孟東燃判斷得沒錯,梁思源不幹這種事,要幹也不是這種笨方法。是楚健飛!得知孟東燃派人去營救章嶽,楚健飛老早就做了準備,通過關係找到省公安廳幾位朋友,佯裝調查案子,將章嶽強行接走。當然,這事也不是他一人所為,當時在列車上給賀國雄打電話的,並不是省公安廳哪位領導,而是副省長羅帥武的秘書於海洋。

章嶽是先跟楚健飛認識,然後由楚健飛介紹給副市長梁思源。楚健飛給梁思源介紹時,章嶽已不再是北漂一族,也不是那個滿腔正義、專門替別人上訪告狀的打抱不平者,她已是東方實業集團旗下東方地產公關部經理。這一點,就連父親章老水也不知道。

人總是有秘密的。有些人保守秘密,是秘密裏有太多陰暗汙濁不能讓人知道的東西,陰暗積攢多了,就怕見陽光。有些人不,他們保守秘密,是秘密裏藏著苦難,藏著淚水和屈辱。章嶽屬於後者。

章嶽原本有幸福奪目的人生,雖然過早沒了母親,但父親卻把雙倍的愛給了她。她自己也很努力,以優異成績考上大學。大學裏苦讀四年,又以優異成績考上了民商法研究生。如果不是那個黑暗之夜,不是那位姓史的導師,章嶽指不定已經博士畢業,成為某所高校的教師或披著法官袍的法官了。這兩條路是父親描繪給她的,也是她自己渴望的。父親渴望她躍出農門,出人頭地,她自己呢,更是渴望用雙手改變命運,成為有用之人,成為棟梁之才。

可是那個黑夜**了她,那個叫史永智的導師**了她,進而,她的生活改變了,一切都改變了。

史永智大她二十歲,那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呢?章嶽以前還能形容他,動聲動色地描繪他,現在卻不能了。她隻知道,那是一個噩夢,一個將她由天堂打入地獄的噩夢。

史永智長得很帥,盡管年齡有點偏大,但還是帥,這點章嶽不能不承認。沒辦法,上帝打算讓某人做魔鬼時,總要把他打扮得漂亮一些,總要在他身上多塗點顏色,不然,他迷惑不了眾人。章嶽到現在都搞不清,當初是她喜歡上了史永智,還是史永智先垂涎上了她?反正,她們那屆女生中,不少人暗暗喜歡著這位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那個夜晚來臨前,章嶽還是清白的,說句不害羞的話,她還沒跟男人睡過覺,沒同床共眠過。手拉過,吻也接過,最後一道防線卻遲遲沒能突破。她女人的第一次,是在那個夜晚獻出的,不,不叫獻出,準確說應該是被掠奪。

那晚導師史永智帶著她還有班上一個叫王群的女生,一同出去應酬。史永智這種應酬很多,帶她們課的同時,還兼著不少社會職務。章嶽喜歡這種生活,她想象中的未來,也是這個樣子。自己在大學教書,然後再兼些社會工作,既做了學問又增加收入,還受人尊重。那晚他們喝了酒,請導師的是一位法官,還有兩名律師。兩名律師都是京城律師界的頭麵人物,名聲大得很。章嶽也是那晚才知道,法官和律師,不是天敵,而是朋友,是哥們兒,是一個桌上喝酒、一個被窩裏泡妞的那種。律師隻有和法官做了哥們兒,名聲才能大起來,才能不停地接手案子。之前章嶽的認識是錯誤的,是偏頗的,至少跟中國國情不符。那晚她大開眼界。一激動就喝了不少,王群也喝了不少,喝得都站不起來,最後不得不讓那位法官抱到車上。後來章嶽才知道,不是她跟王群酒量不行,是酒的問題,人家給她們喝了另一種酒,那種酒裏有一種讓人發軟、讓人發癲的東西,這東西據說經常藏在法官和導師這樣身份顯赫的人的包裏。

那晚導師把她帶到了一家五星級賓館。

那晚她迷迷茫茫中把自己的第一次交付了出去。導師後來說,是她主動,她很瘋,一進門就抱住了他。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她扒了的。邊扒邊興奮地大喊,喊著平日根本說不出口的那些話,她把自己也扒了,扒得一絲不掛,**裸地交給了他。

導師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掛著委屈,好像他是被強迫的,他很無辜。

章嶽卻什麽也不記得,不,她記下了床單上的一攤血。

那攤血應該算是女人的奢侈品。

有些女人把自己的第一次看得很重,認為一旦第一次被某個男人掠走,這男人就得對她負責一生,這種傳統的女人特不招男人愛,可這種女人還是多數。男人們大都喜歡另一種女人,這種女人褲帶很鬆,第一次第幾次根本無所謂,要就給,給了就走,根本不跟你計較,也不說讓你負責那類傻話。這年頭,誰還對誰負責啊?負責這個詞早就成了古董。再說不就上了一次床,負責個啥?

章嶽並沒想到要讓導師負責,她什麽也沒想到。那段日子,章嶽腦子亂極了,又如同被人掏空一樣,白茫茫一片。她不知道如何麵對導師,如何麵對失身後的自己。她想哭,可哭不出。她想笑,但一笑就淚流滿麵。終於有一天,她決定去找導師,她不能這麽錯亂下去,她要搞清自己,也要搞清導師。導師在自己的辦公室接待了她,章嶽進去時,那個叫王群的女孩也在,導師把王群支走,說有事跟章嶽談。章嶽沒多想,甚至沒看王群的臉。她坐下,腦子裏是這些天想好的話,但她說不出來。幹巴巴地望著導師,心想導師最好能先開口,能跟她說些什麽,好讓她從迷亂中走出來。導師沒說,導師也幹巴巴地看著她。章嶽眼淚就下來了,**不止。導師怎麽不跟她說話呢,他應該說些什麽啊,難道一句安慰的話也沒?

後來導師走過來,手擱在了她肩上。章嶽想躲,但又沒躲,感覺躲不開似的。導師的手有點發熱,也有點發抖,章嶽也跟著抖了,發出一片接一片的顫。再後來,她抬頭看了一眼導師。這個男人的確老了,但依然活力四射,依然……導師突然抱住了她,說了句章嶽我要你。章嶽本能地掙紮了一下,想把自己掙出來,沒想導師那雙手很有力,根本不容她有掙紮的想法。導師摁倒她,就在一張簡單的木桌子上,扒光了她衣服,把她兩顆美麗的乳捧出來,塞在了嘴裏……

章嶽本來是想去跟導師問些什麽的,結果,稀裏糊塗又跟導師來了一次。這一次她好像有點感覺,又好像沒,身體木著,心裏卻像無數隻螞蟻在爬、在咬,咬得她想嗷嗷大叫,想撕破什麽。後來她的雙手死死地抓住椅子,生怕一鬆開,自己就掉進地獄。

導師做完事,非常爽地衝她說了一句:“章嶽你不必有負擔,該怎麽做我心裏有數,放心,將來你的論文答辯還有什麽的,不會有人為難你。對了,如果願意,你可以接著讀我的博,有我在,保你一切順暢。”

就這麽簡單?就為了這些?

章嶽徹底糊塗了。

這樣的日子維係了大約三個月,三個月裏章嶽渾渾噩噩,根本搞不清生活發生了什麽,有哪些改變需要她去麵對。三個月後的一天,章嶽嘔吐不止,惡心得吃不下飯。她問王群,怎麽了呀,沒吃什麽怎麽也吐?王群詭異地看她一眼,咯咯笑著說:“睡多了唄,去醫院查查就知道了。”

章嶽去了醫院,出來時,整個人都變了。她懷孕了。

當她忐忑不安地把這事說給導師時,導師詫異地盯著她問:“不會吧,怎麽可能呢,該不會是你跟……”導師沒把話說完,導師覺得後麵的話有點說不出口,再說也跟他身份不符,導師是有身份的人啊。

章嶽沒細究,她想急於知道的,是這事咋辦?

導師很快給她說出了解決辦法:“我給你五百元錢,去醫院把它做了。”

“五百元?”章嶽吃驚極了。

“怎麽,嫌少啊?不少了,章嶽你不能獅子大開口。”

章嶽緊忙搖頭:“不是這意思,老師您誤解了,我指的不是錢。”章嶽好急,她真的不是指錢,可是指什麽呢,她自己也說不清。

導師黑下了臉,掏出五百元錢扔桌上,然後就下逐客令:“我還有事,這事就這麽辦吧,我不希望聽到別的。”

“你?”這下輪到章嶽傻眼了,她吃驚地瞪住導師,她真的不是跑來拿錢的,不是啊。看導師掏錢還有把錢扔桌上的動作,章嶽脆弱的心再次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門開了,進來的是王群,王群花枝招展,身體靈巧極了。她看著桌上幾張大票,故作驚詫地說:“怎麽,還真有了啊?”然後又問導師,“要不要先做親子鑒定?”

那神情,分明是章嶽懷了別人的孩子卻跑來跟導師敲詐。

章嶽落荒而逃。她根本沒想到,睡她的同時,導師史永智還睡著王群!不隻王群,還有大三大四的女生呢。導師的精力實在是太好了,幾乎一個月,他就能讓女生打一次胎,而且都是統一五百的標準。

章嶽跟導師的關係並不是五百塊錢砸碎的,離開導師也不是因為發現王群跟他還有一腿。她跟王群關係很要好,真的很要好,她不會怪王群,她怎麽能怪王群呢?是師母上門捉奸,帶了不少男女,那些人一哄而上,差點打破了她這**的頭。師母進而興師問罪,還將她的醜行及懷孕之事毫不客氣地告到了學院。章嶽無法再待下去了,也待不下去,學院以作風問題打算處理她,學院怎麽能容忍一個女學子跟導師胡來呢,太有辱師道了嘛,也太有損學校形象。形象比什麽都重要,這是章嶽後來才感受到的。這是一個為了形象什麽都能做出的時代,這也是一個形象高於一切、強奸一切的年代。當形象兩個字高高掛起,你所有辯白還有控訴都顯得蒼白,你無路可逃,隻能做形象的祭品。

搶在被除名前,章嶽離開了學校,結束了自己的研究生生涯。

她把那一段生活徹底埋葬了,把以前的自己也埋葬了,打掉胎一樣果決地打掉所有對生活的輕信或盲從,她用另一種步伐上路了。

這時候的章嶽就再也看不出是個大學生,看不出是來自三道灣那個清純善良的女孩,而是像一個憤青,每個毛孔裏都含著憤怒。她做媒體,專門曝那些強勢者的隱私,專門捅強權者的馬蜂窩。後來又做律師,幫那些打不起官司的人打官司。她扮演著一個劫富濟貧的角色,並幻想著將它作為人生目標,可是很快,她就又撞得頭破血流。

章嶽還在北京做律師的時候,認識了桐江一位叫趙月蘭的婦女。章嶽所在的律師事務所是一家公辦機構,隸屬於某法製報社,工作性質就有法律援助這一項。事務所主任嶽老早年是北大畢業的,是律師界的權威,還是全國人大代表。嶽老一輩子的心願就是替民說話,替弱者說話。趙月蘭帶著兩個孩子找到這家機構時,嶽老接待了她,聽完趙月蘭的控訴,嶽老拍案而起,顫著嗓音說:“聽過黑的,沒聽過這麽黑的。這還是共產黨的天下嗎?”激動良久,嶽老重重地說:“你這案子,我們接定了,放心,我就是傾家**產,也要幫你討回公道。”

這起援助案交給了章嶽,由章嶽做代理人。章嶽一開始信心百倍,心想隻要有老主任做後盾,加上自己的努力,趙月蘭的冤情一定能申訴,公道一定能討回。可討到後來才發現,世上的公道根本不是你想討就能討回的。這個世界到處堆滿冤情,積滿冤案,你能討到哪裏啊?而且那些主張公平的地方,早已不公平!

趙月蘭的冤情來自一起強拆案。一年前桐江市三江縣新上一個大型項目,叫三江明清仿古街。項目由東方集團投資建設,將三江縣城兩條著名的古巷子扒了,兩邊房屋推倒,建成仿古一條街。趙月蘭的丈夫齊天星是位教師,祖上算是大戶。齊家在清朝出過兩位進士,很了不得,一位後來到朝中為官,還當過兩廣總督。告老還鄉後,在三江縣城南側飲馬河邊修了座宅子,這就是著名的齊家大院。風雨蒼桑,世事變遷,到齊天星這一代,齊家大院已經隻剩一隅,幾棵參天古樹孤獨地飄搖在風雨之中,十餘間沒被毀掉的古屋幽然而沉靜地立在一隅,默默審視著這個多變的世界。而在它的四周,大片的民舍瓦房相抱而立,飲馬河穿城而過,中間經過齊家大院,像一首永不停息的歌謠,向世人訴說著這座古城幽遠而又滄桑的曆史……

突然有一天,幾輛推土機開來,齊家大院還有兩條古巷子遭遇了滅頂之災。

這場持續了一個月的強拆最終是居民告敗,齊家付出了慘重代價。為保護齊家古宅子,書呆子氣十足的齊天星舉著一塊紙牌毅然跳到推土機下,高喊要拆就從我身上軋過去!他以為沒人敢軋,他以為強拆會停下,哪知他錯了。站在推土機旁不遠處的楚健飛嗬嗬一笑,突然就發出話來:“給我軋,看誰還敢阻攔!”

據說,當時縣裏幾位領導都在場,常務副市長梁思源也在現場。那輛不可一世的推土機居然真就轟隆隆從齊天星身上開了過去。等趙月蘭帶著兩個孩子聞訊趕來,看到的,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趙月蘭的天塌了。孩子們的天也塌了。

如果單是這些事,老主任怕不會那麽激動,如今這樣的強拆四處皆是,死在推土機挖掘機下的已不是一位兩位,老主任想激動都激動不起來了,頂多同情地發出一聲歎。問題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就讓人完全失言了。

打那天起,下崗女工趙月蘭就開始上訪。縣裏先是答應賠償二十萬,後來又說額外再補償十萬。趙月蘭說她不是為錢,是為丈夫的命。縣裏說,如果為這,你就不要找縣裏了,去別處吧。趙月蘭又到市裏,市裏沒人接待她,一個推一個,誰都避著不見。後來她帶著孩子撲到梁思源車輪下,梁思源居然說,是不是一家都不想要命了?趙月蘭就知道,市裏是討不到說法的,她得去省裏。有好心人說,得帶上孩子,一個女人去,解決不了問題。趙月蘭就帶上了兩個孩子。趙月蘭的大女兒叫齊媛媛,啞巴,隻會“啊啊”地哭,不會說話,十五歲,上聾啞學校。

上訪是條不歸路,趙月蘭非但沒把丈夫的命討回來,反而……

媛媛被人糟蹋了。

糟蹋媛媛的不是別人,居然是省裏一位要員!

有人好這一口,一聽是十五歲,又是啞巴,突然就興奮,突然就命令:“把她給我帶回來,洗幹淨點,玩過不少,還沒玩過這麽嫩的,還是個啞巴,不錯不錯,嚐嚐鮮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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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真正讓章嶽發下毒誓,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這案子搞得水落石出,搞得人仰馬翻的,並不是慘死在推土機下的齊天星,而是那個可憐的十五歲女孩媛媛!

為此章嶽做了長達半年的努力。半年裏她負責趙月蘭一家三口在北京的吃住,負責她們的一應開銷,帶她們到能去的地方投遞狀子,帶她們找一切可以找的人。甚至冒著危險認識了桐江駐京辦主任墨子非和那個黑白通吃的曹哥,就為了趙月蘭不被趕走,不被關進那些可怕的地方。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直到把自己搭上的那一天,章嶽才知道,這事不是她能做的,也不是嶽老能做的。民不與官鬥,貧不與富鬥,這話的確是真理,可惜章嶽悟到已經太晚太晚。

活到現在,章嶽一共遭遇了三個黑暗的夜晚。第一個,是跟導師史永智,那個黑暗的夜晚已經讓她粉碎,再也不會跳出來折磨她欺淩她了。打掉胎後,章嶽就明白,她把純潔還有羞恥一同打掉了。以前覺得這兩樣東西對女孩子特重要,必須堅守,必須保留。現在她明白,她就是被這兩樣東西害了,如果早一點丟棄,她能讓那個禽獸導師白玩?絕不會的。當把廉恥把貞節觀徹底拋棄後,女人活下去的路突然會變得寬廣,變得多彩,而且心裏再也不會有畏懼。是的,畏懼其實來自內心的純善,內心的不可毀滅。當你從內心把這些東西粉碎幹淨後,你就再也沒什麽畏懼了。

粉碎很痛苦,但她必須粉碎,否則她就沒有勇氣活下去。

但她必須活下去,而且要活出個人樣給別人看!

就在她看似坦**無懼無怕地活著時,第二個夜晚來臨了。給她這個夜晚的,是楚健飛。

那晚是桐江駐京辦主任墨子非設的宴,墨子非一直說要請章嶽吃飯,章嶽也答應了,但就是沒吃到一起。不是他有事,忙得脫不開身,就是章嶽在奔走,帶著趙月蘭和兩個孩子奔走。這天,楚健飛來了北京,問墨子非:“聽說姓趙的女人找了個托兒,叫章什麽來著?”

“章嶽,三道灣的。”墨子非一邊說一邊湊上前去給楚健飛點煙。

“這女人有背景?”楚健飛問。

墨子非哈哈大笑:“她有什麽背景,北漂一族,一個傻丫頭。”

“不可能吧,我怎麽聽說……”楚健飛把對在嘴上的煙拿開,不大相信地盯著墨子非。墨子非馬上解釋:“真沒啥背景的,這點我打聽得相當清楚,她就是靠那個事務所,還有那個姓嶽的怪老頭,不過嶽老怪馬上要下去了,老啦,跳彈不動啦。這事就讓她鬧騰去吧,興不了風做不了浪。”

“你這麽自信?”聽墨子非囉囉嗦嗦說了一大堆,楚健飛不耐煩起來。桐江駐京辦,某種程度上也是他楚健飛的駐京辦,墨子非一年從他手裏拿走的錢,足夠他養一位市委書記,他在趙乃鋅身上還沒花幾個錢呢。

墨子非忽然就不再吭聲,這種事真還不好說,萬一章嶽從哪兒找來個背景,把事捅出去,首先砸飯碗的,就是他啊。

“把她約出來,我想跟她吃頓飯。我倒要看看,她長幾條腿!”楚健飛惡狠狠地說。

“就兩條,不過那兩條腿嘛……”墨子非色眯眯地說,嘴裏好像有口水流出來。

墨子非給章嶽打電話,說有個老板想見她,問她晚上能不能賞光,一起吃頓飯?章嶽回答得挺痛快,她說:“隻要墨主任能記得我,啥光我也能賞,我先謝謝墨主任了。”墨子非暗暗笑了笑,心裏道:“記得你,記得你,我睡覺都記得你個妖女呢。”又道,“娘的,還謝,有你好受的!”

飯局訂在離桐江駐京辦不遠的桐華大酒店,不知是因了這個“桐”字還是別的,楚健飛喜歡在這裏用餐,每次到京城,總少不了照顧這裏的生意。章嶽如約而來。按墨子非的要求,她沒帶任何人,更沒敢帶趙月蘭。楚健飛這邊也沒多帶人,本來要叫上曹哥,後來一想算了,這種事姓曹的還是少參與為妙。他帶著自己的助手,一個二十來歲的大男孩,還有墨子非,早早候在了酒店包房。

看到楚健飛的第一刻,章嶽怔了一下,心裏似乎有點疑惑。這是她跟楚健飛的第一次見麵,之前在照片上,她已經衝這個腰纏萬貫做事狠辣的開發商吐了不少唾沫。事實上,這半年來,章嶽帶著趙月蘭一家,四處上告的,就是楚健飛。是這個男人用推土機奪走了齊天星的生命,也是這個男人,用下三爛的手段將年僅十五歲的啞女媛媛“獻”給了省裏那位要員。

章嶽一動不動地望住楚健飛。

墨子非怕她離開,趕忙迎出來,殷勤地將她請進去。

“楚總,這就是桐江才女章嶽。”墨子非靈機一動,用了才女這個稱謂。

楚健飛伸出手來,要跟章嶽握,居高臨下的目光掃在章嶽臉上,後來又移到胸脯上,肆無忌憚地看著。

章嶽沒跟楚健飛握手,隻道了聲:“我還以為是哪位財神爺呢,原來是楚大老板啊,久仰,久仰。”

“楚總對你可是慕名已久呢,幾次都說要請你坐坐,怪我服務不周,沒把這信息轉達給你。”墨子非在楚健飛麵前,狀若一條小狗,尾巴搖得極歡。

“認錯人了吧墨主任,楚總這樣級別的,能記得我一個小女子?”章嶽說著,衝楚健飛助手看了看。那助手十分機靈,立馬搬開椅子,殷勤倍至地請章嶽坐。

“章小姐看來對我有意見啊,子非你怎麽搞的,也不提前把誤會消除一下。”楚健飛衝墨子非笑著,掃在章嶽身上的目光多少帶點不屑。

“意見不敢有,敬畏倒是不少。楚老總的大名,誰聽見誰怕啊。”章嶽以牙還牙,自以為回擊得很有份量。她顯然低估了楚健飛的能耐,也小看了墨子非墨主任。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你絕不能小瞧,更不能不拿他當回事。一是像楚健飛這樣的地產商開發商,太多的人瞧不起他們、鄙視他們,帶著貶義稱他們“土錘”、“暴發戶”,以為他們除了有錢,別的什麽也沒有。錯!在楚健飛們的眼睛裏,這個世界是他們的,他們無所不能,無所不勝。他們能成為暴發戶,就是敢蔑視一切、踐踏一切。所有的規則對他們都不起作用,法律還有製度那是用來對付別人的,對他們不起任何作用。他們不但敢踩法律的紅線,還敢踩破它的底線。踩破了又能如何?世界照樣對他們微笑。他們所以有今天,就是不把一切當回事,想怎麽來就怎麽來。上可玩弄權力,下可魚肉百姓。他們用非常聰明非常大膽的手段淘得第一桶金,然後又用這桶金去俘獲權力,將權力變成自己的袍哥袍弟,將權力輻射下的一切變成自己占有這個世界掠奪這個世界的資本。這個世界看似無比強大,到了他們手裏,全都當泥團玩,想玩出什麽就能玩出什麽。說雅一點,是他們水深,能淹沒一切。說粗俗一點,是他們無恥,敢踐踏一切。另一種就是重權的掌控者。世界上所有的分化是由三樣東西造成的,一是知識,也就是文明程度。二是金錢,貧窮與富有。三就是權力。而前兩樣又受第三樣控製,因此說,權力對人類的傷害最大。人類所以有那麽多災難那麽多不公不平,說到底都是權力作用的結果。當然,這個權力是強權,而不是公權。當權力一味地想製造不平,世界就再也沒有公平而言。

可惜章嶽意識不到這些,受過一次重傷的章嶽依然年輕氣盛,她沒看清這個世界的本質,或者說更加曲解了,比原來更為衝動,更意氣用事。章嶽固執地認為世界應該有公平公理,她在內心裏不斷地放大自己,以為憑著一腔正義滿身**,就能替別人討回公道。

這是年輕的表現,也是涉世不深的表現。

楚健飛嗬嗬一笑,他見過的這種傻瓜實在是太多了,簡直就是白癡嘛,太不知天高地厚。公平是你們這些人討的,憑什麽?正義是你們這些人捍衛的,笑話!媽的!他恨恨罵了句。臉上卻裝出很欣賞的樣子,近乎陶醉地看著這個青春靚麗豐滿性感的女人。

嫩黃瓜啊,他媽的真嫩。如果不是跟老子作對,還真是個尤物!

作對又能如何,老子照樣吃你!

他暗下決心,今晚無論如何,要跟她上床。幹了她,她還敢跟自己作對?

“來,章小姐,我敬你一杯。知道章小姐在生我的氣,我也不多解釋。反正證據都在章小姐手上,章小姐想怎麽著就怎麽著,我絕不阻止。不過嘛,章小姐別太辛苦了,保重身體要緊。”說著,一仰脖子,喝下了第一杯酒。那態度,仗義中帶著霸氣,客氣中帶著蠻橫。

章嶽滿以為楚健飛要跟她道歉,要跟她說好話,甚至求她不要再幫趙月蘭。沒想楚健飛根本不把那檔子事當回事,反倒大大方方地支持她去告,去上訪。章嶽懵了,準備好的話全都變成廢話,傻瓜似的捧著酒杯,一時無語。

墨子非見狀,起身笑道:“誤會,全是誤會,大家都是老鄉,怎麽著也比別人親,章小姐怎麽會生楚總氣呢,當然不會。楚總這麽關心章小姐,章小姐感激還來不及呢,我說的對吧章嶽小姐?”

“我不懂。”章嶽生硬地回應了一句。

“不懂沒關係啊,喝了這場酒,啥都懂了。章小姐啊,楚總可是很重視你的,我也希望通過這場酒,能把一些恩怨化解掉,把誤會消除掉,大家以後就是很好的朋友了。章小姐有什麽困難,我和楚總定會全力相助。”

“我沒什麽困難。”章嶽抓起酒杯,猛地喝下。一口嗆著了,連咳幾聲。楚健飛拿過紙巾,遞給她,笑吟吟說:“章小姐挺有個性的,我楚某就喜歡有個性的人。”

章嶽沒接楚健飛的紙巾,自己拿過一張,擦了擦,跟墨子非說:“今天叫我來,就為這事?”

墨子非馬上道:“這是小事,不談,不談,今天就是喝酒,酒喝好一切都好,你說呢楚總?”

“是,今天請章小姐來,就是想痛痛快快喝場酒,做個朋友,章小姐不會不給我這個麵子吧?”

“可是我想跟楚總說說那件事!”章嶽突然站了起來,一臉正氣地看住楚健飛。

楚健飛驚訝地抬起目光,用戲謔的口氣問:“哪件事?”

“齊天星的死,還有小媛媛!”

楚健飛嗬嗬一笑,不慌不亂地說了句:“你是高檢的還是高法的,章嶽你沒喝多吧?來,坐下,有話坐下慢慢講。”

“我沒喝多,楚總,我清醒著呢,甭以為你擺一場鴻門宴,我章嶽就會怕。告訴你,不怕。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這個世界還沒黑到讓哪個人一手遮住天遮住地的地步,我章嶽既然敢接這個案子,就有信心把它堅持到底。如果替她們母女討不到公道,我在天安門前長跪三天,我就不信全中國沒一個講理的地方!”章嶽激動了。楚健飛臉上露出得意的笑,他就怕章嶽不激動,激動是一把殺人的刀,現在章嶽自己操起了這把刀。楚健飛心裏道,年輕人啊,就你這樣子,還想去天安門,知道那是什麽地方麽?

等章嶽把話說完,楚健飛也起身,雙掌輕擊,拍出了一片掌聲。“不錯啊,到底是上過大學的,見識就是多。妹妹,我怕,我怕行了吧?”說著,手往章嶽肩上一放,“來,坐下,坐下慢慢說。在我楚健飛這裏,沒有講不透的理,隻要你把理講透,該我服輸,我一定服輸。”

章嶽挪了下身子,楚健飛的手滑了下來。但他一點不覺難堪,主動替章嶽移了移凳子,又道:“不愧是喝飲馬河水長大的,就是烈。烈好,我就喜歡你這脾氣。”

章嶽較上勁了,一不做二不休,滔滔不絕講了起來。從違規拆遷到強拆強搬,再講到推土機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軋死人,有關方麵閉著眼睛說瞎話,竟然以意外事故做了結論,賠給趙月蘭母女二十萬。然後又是趙月蘭母女三個上訪,媛媛被性侵犯。她把自己激動壞了,用義憤填膺形容一點也不過分。講到動情處,主動拿起酒杯,用酒給自己壯膽。墨子非想阻止,楚健飛惡惡地瞪他一眼,嚇得他把手縮了回去。

章嶽終於講完,這些話埋在她肚子裏好長時間,今天終於痛快地講了出來。

“講完了?”楚健飛怪怪地看著她說。

“完了!”

“講得好!感動啊,我敬章小姐一杯,章小姐真是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

“不敬,我自己喝!”章嶽再次抓起了酒杯。

“好,先吃菜,等一會兒,我帶章小姐到賓館。凡事都有解決的辦法,我拿了一個方案,如果章小姐同意呢,咱就按方案辦。如果不同意,就當今天咱沒見麵,該怎麽著還就怎麽著。”

“吃菜吃菜,菜上半天了,都還沒動筷子呢。”墨子非手疾眼快,張羅著給章嶽夾菜。

這頓飯章嶽吃得非常別扭,她在心裏想,楚健飛是不是怕了,想跟她私了,或者想收買她?這事不能私了,絕不能,不管楚健飛給她什麽好處,都不能答應!

楚健飛什麽好處也沒給。飯剛吃完,他就說:“既然話談開了,我也不遮掩了,這次來,我就是解決這事的。方案在賓館,如果章小姐同意,我們就簽個協議,我楚健飛該怎麽賠怎麽賠。如果章小姐不同意,就請章小姐拿出方案,隻要能解決問題,我楚健飛絕不討價還價。”

章嶽信以為真,老老實實就跟著去了。結果剛到賓館,楚健飛就翻了臉,怒不可遏地甩給章嶽兩個嘴巴,打得章嶽傻了似的呆立在那裏,半天反應不過來。

“媽的,跟老子講理是不是,給臉不要臉,以為你是誰啊,不就一個臭婊子!”

章嶽眼冒金花,手捂著臉,半天才道:“你個流氓,惡棍!”

“流氓?你不提醒我倒忘了,原來我是流氓啊。”楚健飛斷然撕下假麵具,剛才酒店那個溫文爾雅的男人不見了,轉眼就變成一條惡狼。一把撕住章嶽,“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流氓了?”

“你敢!”到這時候,章嶽還沒意識到危機,還以為楚健飛隻是嚇嚇她。等意識到危機真的降臨時,一切都晚了。

楚健飛借著酒興,一把抱過章嶽,當著墨子非和助手的麵,憤怒地將章嶽丟到了**。嘴裏罵道:“老子就愛你這樣的,有血性,好,今天讓你看看,啥叫流氓。”然後又衝墨子非吼,“還愣著幹什麽,把燈全給我打開,我讓你們開開眼!”

在章嶽的叫喊聲中,楚健飛扒光自己,毫無羞恥地就壓了上去。羞恥其實是一件奢侈品,並不是每個人都具有。楚健飛如果把“羞恥”二字丟不幹淨,事業不會做到今天,那麽多的高官他也拿不下。當他拿下後,還用得著再要羞恥?他助手顯然不是第一次遇到這場麵,**發出淒厲的叫喊聲時,助手飛快地拿來攝像機,將角度調整到最佳位置,異常興奮地攝錄了起來……

章嶽就這樣被楚健飛楚大老板當著兩個男人的麵強暴了。

事後,楚健飛指給章嶽三條路,一,去死。鑽地鐵跳樓隨她選。二,去告。天安門中南海隨她跪。還有一條,乖乖聽他的,跟她回海東,想過什麽日子就讓她過什麽日子。

章嶽從**爬起,一開始她是想哭的,想瘋狂地哭,瘋狂地詛咒什麽。後來她清醒了,默默穿上衣服,衝傻著眼的墨子非說:“看夠了吧,你是不是也想上?”墨子非嚇了一跳,他真是沒這個膽,剛才那一幕,太驚險太過癮了,可他真沒這膽。

“送我回去,你開車。”章嶽係好皮帶,冷漠地衝楚健飛說。

楚健飛有點怕,眼神躲避著章嶽,不敢看那張臉。

“不用怕楚老板,我既不會死也不會上告,我跟你回海東。剛才的話,希望你別反悔。”

章嶽真就跟楚健飛到了海東,居然沒跟楚健飛鬧翻,居然沒對楚健飛的獸行做任何控訴,而是心甘情願做了楚健飛的小三。聽到這個消息,一直關心她的律師事務所主任嶽老悲憤至極,對著已經變空的章嶽辦公桌長歎:“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嶽老憤而辭職,發誓不再帶弟子,也不再為誰鳴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