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垚山幾百號弟兄兵強馬壯,鹿砦拒馬滾木落石,還有江師爺四當家兩位高手坐鎮....這些暫且都與趙猴兒無關,眼下最最要緊的是如何從背後窮追不舍的凶神刀下走脫。

以趙猴兒對這兒方圓幾十裏的熟稔,哪怕是瞎了眼都能沿山上羊腸小道兜圈,再加上夜夜巡山練出的腳力,以此將背後那人甩得暈頭轉向再抽身而走於他來說本不是難事,可兜兜轉轉逃了些路程以後他便覺出反常。

身後追兵是知道山上路徑的!

那些極隱蔽的落坑陷阱還有機括,躲過個把還能說是運道好,可在追逐中還能悉數避開....

心頭不禁升起股惡寒的趙猴兒強迫自己驅散那個該死的念頭,待到甩開背後那凶神以後再怎麽胡思亂想都由他。

上山,上了山,弟兄們一人一口唾沫,怎麽著都淹死了他!

....

“小垚山金頂觀的名號,當初我不過是個無名小卒的時候就早有耳聞,可當初位置坐得太低,一年到頭都是南來北往的勞碌命,後來慢慢位置高些,這些年又一直耽於門派裏的那些雞毛蒜皮瑣碎事,現在頭發都白了,才有機會到這裏來看一看。”

白青鬆還是那身廣袖的玄衣,那柄天水閣所藏名劍在阿五手下淪為廢鐵後便被他隨手棄置。

對他這種境界的武夫而言,尋常甲士手中的頑鐵甚至不如拳掌,即便快馬加鞭,自天水閣內而出的劍三日內依舊送不到白青鬆手中,故而此時此刻白青鬆兩袖之間唯有清風,卻也不能讓在旁虎視眈眈的程乾生出半分輕慢。

天水閣副閣主,哪怕是赤手空拳,又豈能教人生出小覷的心思?

此處已是小垚山腹地,以此人自稱天水閣副閣主的身手,山上山下那些明暗眼線看似滴水不漏,可對這種程度的武夫而言,若說熟視無睹略微過了些,可所能增添的阻礙,也著實有限。

過去那些曾被小垚山羞辱斯文掃地的世家大族,私下也有過重金聘請黑白兩道好手的舉動,事前約定即便襲殺武二郎不成,可但凡能宰掉小垚山當家一人,都能有筆能抵上二三流門派一年開銷的豐厚報酬。程乾過去在宿州江湖廝混時也有些人脈,不多時此事風聲便傳到耳中,起初他還有些不以為然,然而過了些時日帶人下山劫鏢的程乾,竟在混戰中被保鏢隊伍中某個其貌不揚的趟子手以短戟投擲,傷及心肺要害,若不是幾名心腹嘍囉死命上前擋住那宿州黑道上小有名氣人物化妝成的趟子手,隻怕受了重傷的他真得交代在那兒。

遇襲重傷而返的程乾心中憤懣驚怒感慨皆有,不過最多的還是警醒。在小垚山落草為寇雖說講起來不甚體麵,可有大王這麽位戰力超卓的武夫坐鎮山頭,連帶著往昔在宿州江湖大泥潭中廝混因而仇家甚眾的程乾都過上了兩年安穩時日,許久無人上門尋仇覓恨,連帶著他自身武藝有有些鬆懈,不然縱使是倉促之間應對那境界與他僅在伯仲之間的黑道人物,勝負生死都是兩說。

劫鏢無功而返後撤狼狽還折損了不少人手,重傷被人抬回小垚山的程乾本以為沒有責罰已是萬幸,卻不曾想在山上渾渾噩噩養將數日後,某日入夜忽然聽得屋外震天似的喧囂,還不等他有什麽動作,武二郎便推門而入,將個鮮血淋漓的滾圓物事滾到他床腳,正是那宿州黑道上小有名氣人物的腦袋,最最驚世駭俗的是武二郎不知用何種手段逼問出了前者雇主身份,還將那人生擒至小垚山上,當夜小垚山便烹羊宰牛大擺宴席,剜出那名宿州世家子弟心肝來作下酒菜,那頓酒一掃程乾心中積鬱。

隻是在歡宴過後小垚山眾人都是酩酊大醉,程乾因有傷在身,不過飲到有兩分醉意便起身離席,卻被他撞見還在開懷暢飲大王草草包紮腰腹上的傷口滲出的紅,那抹紅紮他的眼,自此他也明白這位大王也不是刀槍不入的鐵人。

有這樣的一座山,山上又這樣一位大王....他程乾也勢必要為保全這一切做些什麽。

“這裏最好的景還是雲海,萬壑波濤,鋪錦白雲,在小垚山上這幾年,日複一日地看,也沒有哪片是全然相同的。”

江北坡與白青鬆相向而立,相距十餘步之遙,大堯南方江湖正道魁首天水閣副閣主與宿州勢力最為強悍山賊的二當家師爺在相對第一個瞬刹沒有刀劍相向,在任何一個江湖人看來都是匪夷所思的事,可偏生這樣的事就發生在程乾眼前,教他不得不信。

“江世子在小垚山上多少年了?”

“三年?四年?還是五年?現在想來已經有幾年光景,現在說的時候倒像是昨日才上的這座山。”

江世子?這個莫名的稱謂令程乾滿頭霧水之餘,心頭那點疑惑也同樣被勾起,的確這位江師爺屬實是不太像始終在他們這些江湖草莽中廝混的角色,後者或許粗通某些旁門左道的家夥不在少數,可如江師爺這般堪稱通才的人物,鳳毛麟角。

世子....世子姓江....

程乾當年走南闖北算是見多識廣,百事通包打聽之流更是結交不少,久而久之,便有些在江湖上不為人所知的秘聞流入耳中。偏安西北一隅的小國在大堯鐵蹄下順理成章覆滅本無需耗費史官多少筆墨,可舉國淪喪而江氏皇族大半得活....若真到了有心人手中再做些文章,隻怕掀起的腥風血雨,比起當年那場滅國之戰也相去不遠。

江北坡江師爺在小垚山時間遠比他程乾要長,加之與武二郎關係莫逆的那層身份,他程乾本不應也不會....

“父親還好麽?”

“與你當年離家時一樣,還是三句話不離光複故國的頑固,約莫是當初親眼目睹爺爺三尺白綾自縊殉國後受了刺激,至今頭腦仍有些發迂。”

本名江 青鬆的天水閣副閣主喟然道:“江氏弟子,這些年在官府緝拿和江湖紛爭中,早已死了十之七八,餘下的也多是些不堪大用的庸才,若真要殺,也不過是翻手之間的事,如你我這般的人,迄今為止,隻怕沒有多少了。”

當年舉國淪喪後江氏宗室子弟數百人都離散至大堯各州郡內蟄伏,待到風雲變幻時便伺機群起試圖傾覆大堯江山。看似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絕大手筆,可真落到實處時,才教人明白其中的艱難險阻之大,遠非數百個良莠不齊的亡國宗室子弟所能克服。時至今日,當初曾目睹山河破碎的老人在世的已然不多,還活著並蟄伏著的年輕人,又有多少記得這麽做究竟是為的什麽?

江北坡默然扼腕,眉眼不動,卻是歎息。

“以這三座山,為替父親保全殘生的投名狀。”天水閣副閣主,昔日末國江氏皇族嫡長孫開口,“此前那些大人就已洞悉父親他們的藏身之所,之所以遲遲未曾動手斬草除根,除去有天水閣從中斡旋以外,那些大人早先還存有用這三山匪患操練積弱已久宿州州軍的念頭,隻是官場上的事,一時半刻也說不分明,操演兵馬不成,反倒令官府與那些世家大族通通顏麵掃地,僅此,這些山賊也決然沒有存續的理由。”

天很黑,昏暗到相隔數步的程乾看不清江北坡的臉色,他不願去信那個勞什子天水閣副閣主的言語,可此前的那些言語讓他不得不信。

“這是要拿我們所有人的性命去做投名狀?”他收了拳勢仰天大笑,旋即怒吼,“癡心妄想!”

“當然不是所有人的性命,有些人在那必死之列,譬如武二郎、葉辰涼,很多人想要他們的性命,還都是些大人物。”江 青鬆對那聲怒吼置若罔聞,言語間仍是謙謙君子風采,“試問小垚山四當家的交椅,比之天水閣次等客卿席位,如何?”

“程某不才,卻也知道這是天壤之別。”

“小垚山大勢已去,當死之人已死,活著的人總要找尋出路。”這位天水閣副閣主眯眼笑意從容,娓娓道來:“小垚山賊寇迄今留守山上的,還有三百餘人,依大堯律法所載,手上沒沾過人命的,大半罪不至死,在衙門班房內蹲一年半載,吃幾十大板就放歸鄉裏。”

這些人在小垚山上橫行無忌慣了,介時不服地方管束橫行鄉裏,定然滋生事端,程四當家若是今日出手在此山殺三十人,過往種種,宿州官府俱都既往不咎,殺六十人,天水閣次等客卿即虛位以待....

殺百人如何?程乾打斷江 輕鬆言語,喘息粗重。

若程四當家今夜真能以一敵百,江 青鬆笑意玩味,那江某於天水閣苦心經營三十餘載得來的這席位,讓與程四當家又何妨。

天地遼闊,四野寂寥。

自古難測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