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死了
身兼江州江湖執牛耳者與鬆峰山山主,高旭身死的消息本該在第一時間傳遍江州乃至整座大堯,然而那些江州的附庸乃至一眾鬆峰山弟子對此毫不知情,乃至連早前山主病入膏肓的訊息都一無所知,則是件極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對於為數不多的知曉其中內情之人而言,高旭之死並非有多出人意表,這位江州江湖共主在昔日鬆峰山上那場廝殺中受了幾乎致命的傷勢,半隻腳幾乎都踏進陰曹地府的人,即便從鬼門關拉回來,本身武道境界也如破碎瓷器盛水般江河日下,用靈丹妙藥與日益削減的那點武夫氣機續命。不過這種假借外力的法子總有窮盡的時候,介時油盡燈枯,神仙難救。
對外傾覆宿敵煙雨樓一統江州江湖,對內掃除鬆峰山宗族勢力理清理積弊整肅山規,即便是世代的仇敵,平心靜氣去看待高旭在任時的功績,也不免要感慨此人當之無愧是鬆峰山中興之主,與那位鬆峰山開山祖師爺相較,也擔得起一句不逞多讓了。
鬆峰山山主更是江州江湖執牛耳者虛位以待,這於絕大多數的江湖人而言都是難以言喻的**,不過那些真有膽量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終歸是鳳毛麟角。
高旭雖死,而鬆峰山猶在,偌大一座鬆峰山,又豈能容許旁人染指山主之位。
“我有山主遺令!我有山主遺令!我有山主手書的遺令!”盧子贛聲嘶力竭地大吼,“我是鬆峰山下任山主!我是....”
狼狽不堪向後閃身避開麵前內山同門斜掠長劍的同時他揮舞著緊攥手中的絲帛怒喝,若不是對鬆峰山上劍術的熟稔方才那一劍就會在他胸口劃開尺許的劍創。
饒是如此他還是沒能保住身上那襲出自蘭亭坊名匠手製的華袍,這是盧子贛今日對自己二十多年苦盡甘來自認為數不多的一點優待,衣料上流雲和曲水的繁複紋路極耗工時,那些織工甚至在紋路中摻了有違製之嫌的金線,使得這件與繼任江州江湖共主相襯的華袍在日光映照下熠熠生輝。
可這襲本該在鬆峰山山主繼任大典上與主人一同受萬眾矚目的華袍,現如今卻沾滿泥垢血汙,流雲與曲水的紋路也隨之黯然無光。堪堪穩住身形的盧子贛麵對還在步步緊逼的三名內山同門,心頭最後那點僥幸也**然無存。
“看來你們今日是執意要糾纏不休了?”盧子贛身軀一震,任那襲華袍滑落地麵,拔劍與麵前三人相對,“即便我有山主手書的遺令?”
在盧子贛拔劍出鞘後三名鬆峰山內山弟子便再未上前進逼,三人三劍拉開丈許距離將盧子贛圍在正中。
兩女一男,在鬆峰山內山弟子中不算是武道拔尖,不過始終穩居中遊,每人在一兩門鬆峰山武術上都有獨到之處。這三人若是與盧子贛放對廝殺不過能勉強稱之為一合之敵,而三人三劍聯手卻能將他逼得狼狽不堪。
聽濤亭笠亭如蓋,半枕山腰,賞景極佳,與人廝殺,卻是絕地。
這三人將盧子贛逼到了這處絕地。
是山上秘傳合擊的劍術?盧子贛視線觸及地麵華袍上那十餘處細微破損,心頭狐疑。
高山主生前下重手猛藥,由他盧子贛牽頭,一舉掃清盤根錯節根深蒂固的山上宗族勢力,還有些山上山下不足為外人道的醃臢事,所倚靠的便是這些內山弟子,因而盧子贛對內山弟子各人根腳身手如何,心中都大致有數,單憑這三人,靠著修習以眾擊寡的聯手劍術,就想要將他困殺於此?未免也太小覷他了些。
三人出劍。
盧子贛亦出劍。
....
“盧子贛此人於武道一途,的確能稱作是得天獨厚,就算初涉武道時已是少年,錯過洗髓伐骨最好的時候,可還能走到這一步,除卻天賦卓絕使然以外,心性定也不會差到何處去。”麻衣獨臂的老人在高處俯瞰聽濤亭中四人爭鬥,有些唏噓,“有頭腦,有武功,懂隱忍,知進退,這樣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偏生到了最後一步忍無可忍,一著走錯,滿盤皆輸。”
在鬆峰山諸多內山弟子當中何欽原本最看好的就是盧子贛這個年輕人,同是貧賤出身,同是做過灑掃仆役的活計,同是走厚積薄發的路子,何欽能做到今日在鬆峰山的地位,他盧子贛則會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可能。何欽早先在這個年輕人身上下注不少,抱的就是有朝一日鬆峰山新老交替時遇風雲而化龍的希冀,至於還有些更深處的晦暗念頭,斷然不可與人言說。
“狄師兄與另外兩名師姐,當真能誅殺此僚?”
“換作是鬆峰山其餘任何一名內山子弟,老朽都敢拍胸脯打包票,可對盧子贛此人,勝算隻怕還不滿三成。”何欽一振袖,腰杆微微前傾,對身前那個窈窕身形恭謹答道,“困獸猶鬥,蜂蠆有毒,嶽姑娘稍安勿躁。”
果然不出何欽所料,那鬆峰山內山弟子三人三劍與盧子贛纏鬥四十餘合,撇去起手十餘合占盡上風以外,往後未能繼續打開局勢不說,後者騰挪格擋滴水不漏的同時竟還能騰手遞出極刁鑽陰險的兩劍回擊,若非今日有三人聯手合圍互相照應,盧子贛這兩劍少說能廢去一人。
“如果老朽沒有看走眼,盧子贛方才兩劍,劍招似乎取自某個漁鄞郡土著門派的壓箱底手段。”何欽輕聲讚歎中多了些許惋惜的意味,“集諸家武術之精華,海納百川,博采眾長,再不濟,也是能開宗立派的鳳凰才....”
“正因是這樣的人才,若不能為鬆峰山所用,那也絕不能流落江湖。”
聽到這樣回答的何欽,也徹底斷去了再為盧子贛這個曾被他寄予厚望年輕人謀求生機的念頭。若不是他暗中對這晚輩的心血傾注,後者在鬆峰山眾多弟子中的脫穎而出扶搖直上絕不會那般順風順水,哪怕再擱鬆峰山外山耽擱一兩年,盧子贛今日的武道境界十有八九要大打折扣。
何欽不是蠢人,一個前途無量卻是將死的年輕人,和與日後的鬆峰山山主結下香火情,孰輕孰重,他心中自如明鏡一般。
“盧子贛心思縝密城府深沉,這兩年始終代為高山主出麵處置鬆峰山上大小事務,乍一看不過個奔波跑腿的勞碌活兒,可似乎真被他摸到其中門道,本山於江州上下那些附庸的掌門,十之八九都與他親厚,也是個不小隱患。”
江州自古繁華,因而民風純善,百姓多不善勇鬥,尚武之風淡薄,若不是鬆峰山聯手割鹿台摧破宿敵煙雨樓夥同棲山縣張家後一統江州江湖,隻怕還要被鄰州明嘲暗諷不過小貓小狗三兩隻不成氣候許久。
現如今江州鬆峰山自有一番蒸蒸日上的巍然氣象,至於那些二三流都算不上的附庸門派靠著那些殘羹冷炙倒也活得滋潤。不過是江州江湖上些許可有可無的點綴,能存續至今還是當初江州江湖共主之爭時僥幸站對隊伍的緣故,何欽和鬆峰山上碩果僅存的幾位老人早前也不是未曾向高旭提議,哪怕擔著名節有虧,也要一勞永逸將整座江州江湖都徹底納入鬆峰山版圖。然而高旭始終未曾就此事做出答複,久而久之也便不了了之,當下何欽再定下心思忖一二,又咂摸出了些其他的味道,心中有些感慨,有些欽佩,有些悵然。
“狄師兄傷了。”
就在何欽微微出神的嶽青箐輕聲道。
何欽定睛向下望去,那三名身手中規中矩內山弟子意料之中的不濟事,到底是女子啊,何欽這般想到,但臉麵上絕不會流露分毫怠慢:“盧子贛如今真實戰力有幾何,鬆峰山上所有人包括老朽都拿捏不準,這鬆峰山上是否有其外援內應,也是未知之數他雖說以一敵三能一時不落下風,可畢竟人力有盡時,介時若真還有什麽鬼崇手段水落石出,老朽自會出手破敵。”
白衣飄飄然如遺世獨立的嶽青箐微微頷首。
盧子贛一劍成小圓,次劍成大圓,再一劍逼得三人退出周身三丈。而後於三人尚未進逼之際,盧子贛伸手探入懷中,取出焰筒,麵色決然。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何欽呼吸吐納,居高臨下,眼神晦暗不明。
斷臂以後何欽自知於武道上再無寸進的可能,耗盡天材地寶靈丹妙藥也不過堪堪穩住當下境界,加之被視為日後何家中流砥柱的晚輩何易戰死,自認養氣功夫極佳的何欽早兩年幾乎日日怨念滔天。
木已成舟,心中惡念再多,也不過徒增煩惱,倒不如好生用起這副殘軀,為鬆峰山上何家子弟日後謀個安穩,何欽不是死後哪怕洪水滔天的絕性人物,生前身後,能福澤後世子孫,大小也是樁善事。
盧子贛舉起抬手就要點燃焰筒。
何欽舉劍,一躍而起,如飛鳧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