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靜著,窗外管公公似乎也察覺出什麽不對來,站著沒再開口說話。

馮玉照起身甩甩袖子就往門外走,沒一句解釋。

我立馬下床穿鞋追出去。

“你跟著幹什麽!”馮玉照回身,眼神含著怒氣,把我盯在原地。

“我就想問問……管公公什麽時候方便安排我出宮。”我弱聲道,“我知道這肯定很麻煩你們,但我隻要出宮去,就再也不會給你們添麻煩了……最後一次,最後一次。”

馮玉照板著臉,不說話,管公公看了他一眼,溫聲道:“過兩日便是中秋夜宴,宮裏事務繁多,等我空下來自會安排,你放心,一定會讓你出宮的。”

我想了想,道:“您是禦前總管,司禮監掌印,放個小太監出宮想來隻是一句吩咐的事,不是嗎?我進去拿紙筆,您給我寫個出宮手諭?”

管公公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我立馬回去屋裏翻出一張泛黃的宣紙和一支已經幹了的毛筆,我把毛筆放茶杯裏沾了沾水,快步出了屋去,然而馮玉照和管公公都不在院裏了。

我頭一回衝出了冷宮大門,撒腿跑,在門外不遠處追上了他們。

“管公公!管公公給小的寫個手諭好嗎!”我攔住他們。

管公公兩手攏在袖子裏,低頭不語,隻往馮玉照那邊瞄了一眼。

我終於發現了,他這是在看馮玉照的臉色!

“玉哥哥。”我立馬轉移目標,輕輕抓著馮玉照袖子搖了搖,“你讓管公公給我寫個出宮手諭,好不好?”

馮玉照抓著我的手丟開:“下次,今日有急事,我們得馬上回去,下次一定給你寫。”

我卻感覺出些不妙來:“你為什麽剛才要騙我說管公公已經告老還鄉了?為什麽說我要在宮裏待一輩子了?”

“逗你玩的。”馮玉照神色不自然,抬手用手背擦了擦我臉上,軟了語氣,“回去吧,明日給你帶好吃的,明月師父給我們的包袱裏包了幾塊她親手做的月餅,過兩天我拿過來和你一起吃,陪你……過中秋。”

他說完繞開我大步往前走。

“可是我想回家過中秋!”我去攔他,攔不住,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他的腰,“玉哥哥,你讓管公公給我寫手諭好不好?就一小會兒,一小會兒就寫好了,玉哥哥,求你了……”

馮玉照身體一僵,停下腳步,低頭看著我。

“玉哥哥,照哥哥,你是我親哥……”我雙手將他箍緊了,像塊狗皮膏藥似的黏住他,姿態放低語氣放軟,“你答應我的,現在管公公就在這兒,讓他把出宮手諭寫給我吧,哥……你是不是還氣我甩臉色給你看?我再也不生你氣了,都是我錯了,以後我隨你打隨你罵,再也不還嘴再也不甩臉色了,好嗎?”

馮玉照漠然道:“你都要回家去了,哪兒來的以後?”

我心髒一顫,有種不好的感覺,小心翼翼地問:“那你不打算幫我出宮……幫我回家了嗎?”

“過兩日再說。”馮玉照把我纏著他的手臂扯了下來,摸了摸我的臉,“出宮不是那麽簡單的事,管叔也需要時間去安排不是?”

他走了,管公公也跟著走,我原地站了一會兒,不死心地又一次追了上去。

這一次目標換成了管公公。

“管公公,給我寫張手諭吧,管公公……幹爹,求您給幹兒子寫張手諭吧,就一會兒,我媽等著我回去過中秋呢,我不是你們這兒的人,不是太監,幹……”

馮玉照在我身上一戳,我便原地定住,動彈不得了,管公公則低著頭不看我。

“不聽話。”他冷冷說了一句,和管公公一起走了。

在無人經過的冷宮外麵站了將近半個時辰,被點住的穴才自己解開。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冷宮耳房,在**栽倒,床頭缺了尾巴的草兔子被我一巴掌掃到了地上去。

第二天馮玉照沒來,我一邊吃著板栗一邊在院子裏轉圈圈,心裏慶幸自己包了一包板栗。

然而板栗剛吃完,就聽見院外有人靠近,我站在屋後探頭看,見一穿青灰色太監服的年輕太監提著個食盒進來了,看見我便十分有禮貌地微笑:“是謝公公嗎?”

頭一回被人叫謝公公,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我是謝二寶。”

他:“管公公托我給您送飯,您在何處用膳?”

我領著他進耳房,他從食盒裏拿出四碗菜一碗飯一碟點心放桌上,期間眼神好奇地打量過我兩眼,但沒說話,擺好菜便蓋好食盒走了。

青灰色太監服至少也是管事太監,或者皇帝妃子的貼身內侍,我這種青綠衣粗工太監見著他應該是要行禮的,他卻對我的態度卻如此恭敬,實在挺奇怪。

我看著桌上飯菜想,這是管公公讓送的?還是馮玉照讓管公公吩咐人送的?

又過一天,到了中秋節。

宮裏從中午就開始熱鬧,寶慈殿方向傳來伶人唱戲的聲音。

午時正刻左右,還是昨天那個青灰衣太監來送的飯。

飯菜很豐盛,有兩隻又肥又大的蒸螃蟹,還有一些平時沒吃過叫不出名字來的菜,都挺好吃的。我吃飽了挺在**,心想晚上馮玉照總會來了吧,他說了要過來和我一起過中秋的。

希望節日的氣氛能讓他心情好,他心情一好,就會讓管公公幫我寫出宮手諭。

可他那天究竟為什麽不肯讓管公公幫我寫出宮手諭呢?是覺得我太煩了嗎?或許就是不想幫我,懶得幫?或許他覺得和我做朋友沒啥好處,平時都是他付出得多我付出得少,時間久了他就沒耐心了。

也或許,他舍不得我回家。

想多留我在這兒玩幾天。

我長長地舒一口氣,靜靜等待晚上的到來。

晚上的大雍皇宮更熱鬧,處處亮著燈,絲竹管弦之聲飄**在皇宮上空,到了亥時,宮裏有人開始放孔明燈了,上千盞明晃晃的孔明燈升上夜空,場麵壯闊浪漫,比亙古星河還更奪目。

我站在冷宮院子裏看著孔明燈飄遠,心想馮玉照為啥還沒來,他是不是不來了,或許今天晚上輪到他給皇上侍寢來不了了?

在院子裏站了許久,知道很多孔明燈都看不見了,我又站到門口去等。

今夜的皇宮燈火通明晃耀,有一處宮殿的燈亮得甚至像是在燒火似的衝著穹頂散發微紅的光芒。

“走水了!走水了!”

忽然間聽見那邊有人大喊,我仔細一看,發現那宮殿不是亮得像著火,而是真的燒起火來了!

好端端怎麽著火了?是孔明燈的原因嗎?

“有刺客!護駕!護駕!”

又是一聲大喝遠遠傳來,這下動靜更大了,妃子宮女太監們的驚叫聲,侍衛隊衝進後宮的動靜,刀劍兵器碰撞之聲。

冷宮這一片仍舊是沒人,我心髒砰砰砰直跳,心想馮玉照會有事嗎?應該不會,他有武功,在皇帝身邊肯定還有侍衛保護。

那我會有事嗎?我可是個什麽功夫也不會身體素質還差勁的太監,萬一刺客路過這裏順手給我一劍呢?

想到這裏,我把冷宮的門關上,躲進了耳房床底下。

外頭越發亂糟糟的了,火光甚至映亮了冷宮的紙窗,刀劍聲不絕於耳。

這麽亂,東華門會有人值守嗎?守門的侍衛會不會都來抓刺客了?宮女和太監們膽子小,肯定被嚇得到處跑。

那如果我這時從冷宮出去,也一定不會有人注意了?

刺客是來殺皇上的,我其實應該沒什麽危險吧,隻要繞開皇帝在的地方就行了。

我一邊催眠自己一邊嚇得發抖。

其實我挺怕死的,外麵聽起來好可怕。

可是馮玉照他真的想幫我出宮嗎?我的直覺告訴我,他不想。

也許此時不走,就再也沒機會了。

我咬了咬牙,從床底下爬出來,打開冷宮大門,搖曳的衝天火焰照得宮裏道路十分明亮,我緊張地看看左右,手裏抓著剛從掃帚上拆下來防身用的棍子,朝最近的東華門方向快步走去。

宮裏已經大亂,到處都有宮女太監叫喊著亂跑,有一些宮女太監打扮卻身手敏捷的人則被侍衛追著砍殺,也有侍衛被穿戲服的男子殺了的,屍體橫在地上,血流得像小溪。

這不像刺殺,簡直像是造反,宮變。

我溜著宮牆邊抖著腿小步地跑,無論有刺客還是侍衛過來我都抱頭蹲下,幸運的是,大部分的刺客對殺我這個抖腿的太監不感興趣。

有侍衛以為我是刺客的,提劍要殺,結果看見我被嚇得一臉鼻涕眼淚,罵了聲娘,把我扔地上去追別人了。

古代太可怕了,我想我媽媽。

我抓著棍子繼續走,心裏甚至有些動搖,要不回去算了,就算馮玉照不幫我出宮,至少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以後再想辦法。

可是又想,勝利就在眼前,也許東華門這會兒正大敞著等我出去呢?

不想才走到宣佑門,就看見宣佑門一大群侍衛正圍著十幾個刺客打得火熱,鮮血四濺,刀劍亂飛,地上還橫七豎八倒著屍體。

算了,還是繞一繞路去西華門那邊吧,再靠近一點兒我可能就要嚇尿了。

我捂著受驚的心髒往回走了一段路,繼而鑽進不知道哪個門,進了個沒什麽人看起來很安全的宮殿,又另一個門出去,進了一個花園。

太幸運了,這個花園裏也沒什麽人!

我小跑起來,找著花園的另一個出口,這花園很大,有小樹林,還有高大的假山。我抓著棍子從假山後麵繞出去,看見了花園的出口,正要跑過去,忽然聽見有人大叫了一聲:“刺客!”

我下意識地回頭,然而看見的畫麵卻讓我整個人都懵了。

隻見假山邊上,剛才我視線看不到的地方,正烏泱泱站著坐著一大片人。

十幾個氣質各異的華服貌美女子站在三把椅子後麵,旁邊還簇擁著一眾宮女太監,而那三把椅子上坐的是一個氣度雍容眼神犀利穿繡有三鳳的霞帔的老婦人,一個三十歲上下神情冷漠發髻上簪著鳳釵的女子,以及她們倆中間的那把椅子上坐著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墨黑發髻上戴玉冠,穿胸前繡金線團龍圖案的赭紅色圓領袍,腰間係著一條鑲玉腰帶,一條胳膊受傷了,用布條紮著。

他眉是劍眉,鼻是高鼻,臉龐輪廓棱角分明好似刀削斧鑿,溫潤嘴唇凝重地抿著,一雙深邃眼睛正複雜地望著我。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隻覺得眼前這畫麵太不可思議,那兩個女人看起來像是太後和皇後的樣子,馮玉照為什麽會坐在她們兩個中間?那看起來比較像皇上坐的位置吧!

以及,他的衣服上……為什麽繡著龍的圖案?是當男寵當得太受寵了嗎?

“還不快殺了這個刺客!”那老婦人指著我厲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