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是像團垃圾般被丟進了監欄院。

一群青綠衣太監,太監袍髒兮兮的,沒戴帽子的沒戴帽子,擼著袖子的擼著袖子,還有的拎著個刷了一半的恭桶,圍觀著我,仿佛看見了什麽稀罕東西。

一身灰衣的麻公公從人群裏出來,向管公公行了個禮,視線朝我這邊仔細辨認一番,驚奇道:“謝二……謝公公?”

“謝二寶禦前當差懈怠懶散,放監欄院錘煉錘煉,白日有什麽髒活累活盡可使喚他做,每日掌燈時分放他回去便可。”

管公公說完便朝外走,剛踏出去一步,像想起來什麽,又回身補一句:“吩咐你們飯房,不必發飯給他。”

管公公帶著抓我過來的兩個侍衛走了,我拍拍身上灰站起來,像個猴子似的身上紮著眾多視線。

麻公公看看我,又看看院裏一眾青綠衣太監,似笑非笑:“公公這身衣服可真是好看。”

紅色太監服是光滑平整的緞,青綠色太監服是麻,布料做工差得不是一星半點,這讓我在這院子裏看起來極其醒目像個異類。

“管公公吩咐,”門外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一個侍衛折了回來,“給他找兩身低等太監服換上。”

挺好的,這下不醒目了。

紅色太監服脫下來換了青綠色的粗布太監服,長靴也換成了布鞋,宮中規製,灰衣及以下等級太監,不可穿靴。

回到監欄院被安排的第一件事是劈柴。

麻公公則搬了條椅子坐在一旁和我嘮嗑。

“謝公公真是奇人,先前私逃出宮被抓回來也沒掉腦袋,這回隔了這麽些日子再見,竟然都換了身紅衣上禦前當差去了,著實能耐。”他一副虛心請教的樣子,“能教教我怎麽短短一個月內從低等太監升到禦前去的嗎?”

我一斧頭將柴劈開兩半,看了他那張又是麻子又是痦子,長得十分豐富招搖的臉一眼,問:“我若告訴你,中午能讓飯房給我發飯嗎?”

麻公公和氣地笑:“這可不能,禦前總管親自吩咐的事,監欄院這麽多雙眼睛盯著,可不能有半點差錯。”

我歎口氣,誠懇道:“算了,我這人大方,還是告訴你吧,禦前當差呢首先得五官周正,剛才帶我來的管公公,人家都五十多了,麻公公,您覺得是您看著順眼,還是管公公看著順眼?”

麻公公臉上和氣笑容瞬時一收,伸手捋了捋他唇邊痦子上的一根長毛,從鼻子裏哼出氣來,起身走了。

真不是刻薄,我也是為了他好,他這長相要是真升到了禦前去當差,按趙煜風那神經病的行事風格,估計第一眼見著他就會想砍他的頭。

我做了件好事,正對自己樂於助人的行為感到非常滿意,一個小太監過來對我道:“謝二寶嗎?麻公公讓你去後院刷恭桶。”

我:“……”

恩將仇報,這絕對是恩將仇報。

天色漸暗,監欄院上燈了。我一個人坐在後院,刷幹淨的恭桶在我麵前堆積成一座小山。

這都是我一個人刷的,別問我為什麽不偷懶,我偷過了,但被麻公公看見,轉眼告到管福那兒去。

管福那賊老太監便使了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灰衣太監過來,什麽事都不用坐,隻搬條板凳坐在我旁邊,手裏一支細長竹板,我一偷懶就在我背上抽一下。

“你累不累?無不無聊?你我年紀相仿,我們來聊會兒天吧?你身上有吃的嗎?我可以給你講迪迦奧特曼和數碼寶貝的故事。”

我曾試圖和他建立友好關係。

他卻板著張稚氣未脫的臉,“啪啪啪”在我背上連抽了六七下:“管公公交待,如有閑聊和討要吃的,要多打。”

我便再也不想和他說話,被一個小孩打,太丟臉。

正是各宮開始上燈的時辰,我被灰衣小太監領著回含章殿,從偏門進去時,門內東一個西一個站著好些太監,假裝路過,實則看我熱鬧。

綠衣在監欄院合群,在含章殿則又打眼了,因為含章殿是沒有低等太監的,膳房裏燒火的太監都穿的灰衣,地位卻比監欄院裏同為灰衣的管事太監要高。

我忽略他們的視線,回房收拾了一下,換了身幹淨的衣服,剛坐下想休息一會兒,來人傳我去禦前伺候晚膳。

趙煜風在起居廳裏用膳,一個人吃飯,傳菜的司膳太監們排成長列,都排到了門外院子裏。

我站在離飯桌最近的一根柱子邊上待命,但一直到他吃完飯,也沒我什麽事。

我唯一的事就是餓著肚子看著飯桌上漸漸擺滿了好吃的,數了數,好家夥,有三十幾道菜,有的趙煜風隻吃了一筷子,有的則甚至從頭到尾沒動過便撤了下去。

飯後又有點心果子送過來,也擺了小半張桌子,有桂花糕、蜂糖糕、栗糕、梅花餅、金絲黨梅等等。

晚膳終於用完,領班太監帶著值晚上班的太監們來換班了,我管他三七二十一渾水摸魚混在下值的人裏退出起居廳直奔飯房而去。

“哪兒來的小火者,怎麽跑進含章殿裏來的!”在飯房門口遇到一個沒見過的灰衣太監,伸手便攔住我不讓進去,“還不快出去,等會兒若是讓管公公瞧見了,少不得挨頓打!”

“確實是在含章殿當差的,早上穿的還是紅的呢。”靠門的那桌,正在吃晚飯的太監道,“你可以不讓他進來,但千萬別把他趕出去,否則咱們都要遭殃。”

攔住我的人打量我一遍,眼裏現出複雜神色,鄙夷有之,不敢招惹有之,繼而讓出了路:“原來是謝公公。”

我內心稍感刺痛,有些明白了我在他們心裏是個什麽樣的存在。我邁過門檻,沉默地走進飯房,感覺到我進來的一瞬間,原本氣氛鬆弛的飯房發生了一些變化,說話的人不說了,吃飯的人吃的好像也不香了。

其中一張桌子,正是早上因為我挨了板子的幾個侍衛,他們正端著碗站著嗦麵,見我進來,直接撂碗走了,其中一個經過我時肩膀重重撞了我一下,我身上沒多少力氣,登時便被撞得撲倒在了地上。

我爬起來,拍拍灰,道:“我沒事……”

一抬頭才發現,人已經走遠了,像是根本沒撞到個人似的。

我走到灶邊,看見今晚吃的是絲雞麵,正想領一碗,發飯的太監衝我擺擺手:“管爺吩咐了,不發你的晚飯。”

又沒飯吃?我內心稍稍受到一陣衝擊,原地站了一會兒,爭取道:“公公,我幹了一天的活……”

“謝公公,我也是按吩咐辦事。”發飯的太監嚴肅道。

“謝公公別為難人了,咱們隻是宮裏普普通通的內官,學了多少規矩才能進含章殿來當差,可不像謝公公長了這麽一張俊臉,聽說進宮還沒有半年呢,就蒙聖上眷顧上禦前伺候了。”

“是啊,三天兩頭便能在含章殿裏鬧出番大動靜來,也沒見受過什麽重罰,反而怪咱們這些奴才沒看住,連帶管公公一起都罰了一月俸錢。”

“罰月俸算得了什麽,那幾個侍衛好歹是正六品,還不是說打就打了,然而原以為跑了的人也根本沒跑,幾個侍衛白白挨了頓罰。”

飯房裏用晚飯的太監們突然間討論了起來,聊著聊著,越說越不好聽,仿佛我本人已經不在這兒了似的。

我想辯駁兩句,可是細想想,又覺得他們說的比較占理。

溜了溜了。

沒有飯吃,我坐在屋裏節能,但沒坐一多會兒,便有太監來敲門,說管公公讓我去禦前上值。

我鼓了鼓氣,戴好帽子,去了主殿書房。

還是磨墨的活,我不陰不陽磨著我的墨,趙煜風不緊不慢批著他的奏折,一直到奏折批完,也沒有給過我一個眼神。

趙煜風要就寢了,臥房裏一群太監宮女圍著他伺候,洗漱完了之後,他站在床前兩臂展開等人寬衣,周圍的太監宮女卻沒一個上前去的,有活的幹著手上的活,沒活的袖手站在一旁。

我看著趙煜風那張熟悉的臉,心裏忽然一動,上前去,先解開他的腰帶,立馬就有宮女過來接住解下來的腰帶,我又脫他外袍,也有人來接過去,疊在木托盤裏。

我便明白,這是他刻意的安排。這麽近的距離,我有一點想小聲和他說些什麽,說些能改變我生活質量的話,卻最終什麽也沒能說出口。

第二天早飯吃到了,兩個饅頭,一小碟醬菜,餓了一天一夜,吃得那叫一個香。

我竟然有點兒驚喜,至少沒有把我一整天的飯都給扣了。

也許我能堅持過這段時間,一天好歹能吃一頓,也不會餓死,也許過一段時間趙煜風會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了,念在我們以前友情的份上,不再折騰我。

可是很快我發現,比餓肚子還更嚴重的事情出現了。

含章殿所有的人都不再搭理我了,一看見我就遠遠躲開,連管公公,我和他行禮打招呼時也像沒聽見似的,禦前上值時,趙煜風也不再找我茬了,隻把我當空氣一般看也不看一眼。

監欄院那邊也是,人人避我如瘟疫。

除了含章殿和監欄院,他們哪兒也不讓我去,也沒法去找劉雙九。

一連半個月,我都沒和任何人說過話。

其間有一天傍晚,我對著蓮花缸裏的魚說話,結果第二天,缸裏便沒有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