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塵埃落定 第十五章 紫陌悠悠去,芳塵步步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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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前,前朝幼淵帝仍在位,軒轅瑞剛剛在太寧城嶄露頭角。而凶暴殘忍的軒轅依鴻那時不過隻有八歲,別看他年紀輕輕,卻胸懷大誌,在其他男孩子還沉溺於嬉笑打鬧的時候,軒轅依鴻早早便通五經貫六藝,其鋒芒絲毫不遜色其姐。

軒轅氏家風甚嚴,對於以女子為尊、男子為卑這項誡命看得很重。軒轅依鴻那時年少氣盛,在學堂上和一個貴女鬥氣比射箭,那位貴女射術頗為了得,十箭全部命中靶心,正當那女孩子洋洋得意地衝軒轅依鴻搖手指的時候,軒轅依鴻突然拉弓放箭,那急速飛馳的利箭竟然射穿了紅心處的箭,隻聽清脆的一聲響,原來釘在靶心上的箭竟然裂成了兩半。

旁觀的眾人皆大為震驚,一個八九歲的男孩竟然能用一支竹箭射穿另一支竹箭,這究竟是什麽樣的力氣與技巧才能做到如此程度?軒轅依鴻在他人既羨慕又嫉妒的眼神中美滋滋的回家了。

三天之後,軒轅依鴻的母親軒轅倩得知這件事,她非但沒有誇獎自己的兒子,反而把他關進書房,用竹板狠狠地打了他的手心,一邊打,一邊責罵軒轅依鴻性子頑劣,不好好學習些男子應該掌握的技能,反而跑去和女子們比試,丟盡了軒轅家的臉雲雲。同時,軒轅倩下令,不許軒轅依鴻再去學堂讀書。軒轅倩的這種做法對於心高氣傲、自視甚高的軒轅依鴻來說不啻於致命打擊。

就在軒轅依鴻自暴自棄、躲在房間裏不肯進食的時候,軒轅瑞帶著食盒悄悄溜進了弟弟的寢室。她深知弟弟的脾氣固執倔強,軟硬皆不吃,索性就直截了當的對軒轅依鴻說:“任何人,剛生下來,便被仍定為哪一種人。比如一個裁縫的女兒,一定會被認為是另一個裁縫,鐵匠的女兒是另一個鐵匠。大多數的人,也正如人們認定的那樣,墨守陳規的扮演著固定的角色,碌碌無為、平平淡淡度過一生。這也沒什麽不好,不為人知很多時候是件幸福的事情。但有些人,生來就與眾不同,他們不會沿著已經鋪好的道路順風順水走下去,而是另辟蹊徑,堅定不移的做著自己,他們自己開創一條新的路。我想,你就是這樣的人,弟弟。”

軒轅瑞拍了拍軒轅依鴻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你必須做自己,無須去在乎別人的想法。他們的聲音、眼神、指責和非議對於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倘若你不能做自己,便要成為他們要你做的那種人,而我想,你根本無法忍受那樣的事情發生。”

“是的,與其要我做那些整日裏呆在閨閣、繡花畫畫的討厭家夥,我寧可不要做人。”軒轅依鴻悶聲說道。

“那就做你自己吧,做軒轅依鴻,而不是軒轅家的依鴻。”軒轅瑞見自己弟弟眼睛裏重新散發了光彩,滿意地笑了笑:“成為姐姐的助力吧,有朝一日,你會成為眾人仰慕的焦點。”

軒轅瑞一番看似空泛的激勵,成就了軒轅國曆史上唯一一個男性攝政王,在一個女子為尊的國家裏,軒轅依鴻比任何女子都更為強勢,更為有魄力、敢擔當。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軒轅依鴻開始學著收斂鋒芒、勵精圖治,為以後軒轅瑞篡權奪取王位立下了不可磨滅的豐功偉績。

與其說軒轅依鴻身上背負的責任是保護軒轅家的江山,倒不如說,他僅僅隻想履行對皇姐軒轅瑞的承諾。軒轅瑞不僅僅是鼓勵支持軒轅依鴻,她給軒轅依鴻百分百的信賴與肯定,讓身為男子的軒轅依鴻覺得,自己與世間的任何女子相比,也毫不遜色。憑著強韌勇猛的氣勢,軒轅依鴻成為了人人畏懼的攝政王。

如果沒有遇上紫陌,沒有談上那一場戀愛,軒轅依鴻可能一直都是那個軒轅依鴻。沒有愛情,太陽依舊照常升起,對於無愛的人來說,太陽不過是高高在上散發光和熱的一個圓球罷了。但在愛人的眼中,它是彼此愛情的見證,活在當下,活在璀璨奪目的光芒中,這樣的戀愛,美好得不可思議。

慣於浪跡天涯,乘風破浪,但小船,終歸有一天要靠岸。沒有歸宿的船,終有一天會在四處漂泊中沉入海底。翱翔於天際的雄鷹,飛得再高、再快、再久,也要有個地方棲息,否則終會在盤旋中精疲力竭而死。以前,軒轅依鴻的依傍是對皇姐的承諾,現在,紫陌生根於他的心裏。

趕路的這些日子,軒轅依鴻想了很多。他回憶著和紫陌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初見時刮破絲衣,紫陌自告奮勇地動手縫補,那些七扭八歪的針腳讓軒轅依鴻感到哭笑不得的同時,還伴隨著一絲絲甜蜜。紫陌說過,若是愛著,就不會計較為對方做任何事。

軒轅依鴻從不想爭奪天下,說什麽天命所歸,其實是身不由己。紫陌曾對他說過,天下人皆仰慕他。對於軒轅依鴻來說,他卻仰慕著那個在大殿之上侃侃而談、口若懸河,朗聲說著:“業無高卑誌當堅,男兒有求安得閑”的紫陌。那時的紫陌,閃耀著的光輝灼傷了他的眼睛。許久之後,雙目所及,都是紫陌的身姿。身在帝王家,不得已,不得已,卻還要笑著接受,哪怕心已經痛上了千百次。

明明相愛,卻還是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利用紫陌。為了天下,為了軒轅家的基業,多麽冠冕堂皇、理直氣壯的理由。多少次,軒轅依鴻想不顧一切的放下手中權力,去真真正正為自己活一次。若可以從頭再來,他絕不會利用紫陌去做任何事,任何理由都不是傷害心愛女子的借口。

誓言,二字,都帶著“口”,卻沒有“心”,亦如軒轅依鴻對紫陌許下的未來。初吻時的青澀滋味尚在唇間,肌膚相親時的溫度還未散去,自己卻親手把紫陌送給了別人。直到真正失去的時刻,軒轅依鴻才知道,這個名為紫陌的女子,對他有多麽的重要。他想陪紫陌去尋那個叫做桃花源的地方,在門前種上兩棵梧桐,深秋時節二人攜手打掃門前的落葉,從黃昏一直相依偎到夜幕降臨,任月光灑在彼此的眉間,這才是軒轅依鴻真正想擁有的東西。

然而,秋天已遠,春日遙不可及。隻有冬日,黑天沉沉,狂風怒吼。

軒轅依鴻披著件裘衣抵禦徹骨的寒風,他的精神有些淒然,身心俱疲,心如頭頂上看不到一絲光亮的蒼天。他猛地起身,朝著破廟門口走去,四周寂靜異常,完全不似平日裏喧鬧的外城。

他剛一探出頭,猶如瓢潑大雨的飛箭便朝他射了過來。他身形敏捷的閃進廟內。這時廟裏的五六個侍衛已經拿起武器,他們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便把軒轅依鴻圍在中間。

這時軒轅翎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的好舅舅,這次你恐怕是難脫身了。”

軒轅依鴻像是早就猜到來者何人似的,他鎮定自若地說:“郡主不去襄城救援,怎麽還在德欽?”

“你這是明知故問。”軒轅翎嗬嗬笑了幾聲:“上次宮內走水,你不就開始懷疑我意欲謀反嗎?舅舅一向聰穎,隻不過沒料到會出現遺詔那件事吧。要說起來,娘親對舅舅也真是刻薄呢,你幫她打下了江山,她卻要賜你死罪。果然,帝王業,萬骨枯。”

“你這是要替皇姐姐完成心願嗎?隻恐怕你沒這個本事。”軒轅依鴻冷冷地說道:“養虎為患,早在你還年幼之時,我便該一劍刺死你,也就沒現在這麽多事端了。女帝病危,你想取而代之,能否成功,與我無關。我對軒轅氏盡忠職守二十五年,業已足夠。我現在隻想尋著紫陌,帶著她遠走高飛,再不理這些塵世的紛紛擾擾。”

“可笑可笑。”軒轅翎略帶鄙夷的說:“這種沒出息的話,怎能是軒轅國攝政王所說出來的呢。姓了軒轅,就要為這個姓氏付出相應的代價。你我注定不是平凡人,那些天真可笑的想法,還是休要再提的好。今日,我帶了五百精兵把破廟團團圍住,識趣的話,繳械投降,我敬你是個英雄,給你一個痛快的死法,但若是稍有抵抗,萬箭穿心恐怕會死的很難看。”

“我是嚇大得不成?”軒轅依鴻淺淺一笑,他一揮手,侍衛們便組合成方陣快速朝破廟後門走去。就在他們衝出破廟的一刹那,軒轅翎一聲令下,沾著毒水的利箭齊唰唰地朝軒轅依鴻等人飛來。

軒轅依鴻手下的侍衛各個驍勇善戰,以一敵十,但饒是如此,也架不住軒轅翎的人海戰術。不到半個時辰,已經有兩位侍衛被一箭穿心而亡。軒轅翎站在高處,看著軒轅依鴻等人在奮力抵抗,但死亡的陰影始終籠罩在他們身上,不由得大為興奮。對她來說,這是曆史性的一刻,她成為女帝的夢想將由軒轅依鴻的血作為祭奠。

當距離軒轅依鴻最近的那個侍衛倒下去的時候,軒轅翎奪過了身邊一個士兵的弓弩,她拉弓射箭,朝著軒轅依鴻的心髒處射去,軒轅依鴻一側身,箭射在了他的右胳膊上。他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麵色有些猙獰的瞪著軒轅翎:“如此卑鄙無恥地放冷箭,卻不敢麵對麵和我交手,這樣你根本不配成為軒轅國的帝王。”

軒轅依鴻一麵說著一麵拔出了箭矢,憤怒地把它扔向軒轅翎。一股烏黑的血從傷口湧出來,軒轅翎拾起箭,發出爽朗的笑聲。

這致命的一箭激發了軒轅依鴻肢體裏的熱血,他控製不住想要戰鬥到底的欲望,從地上跳起來,揮舞著利劍,撲向敵人。他刺進了一個士兵的頭,鋒利的劍尖從太陽穴一直刺入了那個人的腦子裏。接著他又刺瞎了一個士兵的眼睛,刺中一個副將的麵頰。可是他逐漸感到身體變得僵硬起來,他不得不停住步子,用長劍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向著天空發出震天的吼聲。

伴隨著這聲吼叫,地麵開始劇烈的抖動,被白雪覆蓋著的大山突然滾下不計其數的大雪球,那些雪球一瀉而下,夾雜著巨石和樹木呼嘯著俯衝下來。軒轅翎等人詫異地扭過頭,幾乎是同一時間,一個巨大的雪球砸在了她的身上,她甚至還未來得及發出聲音便被雪所吞噬了。

軒轅依鴻麵對著突如其來的雪崩也是震驚不已,就在他以為即將命喪於此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一躍而出,把他抗在肩膀上,快速地逃離了廟口。

兩三秒鍾之後,整個外城被大雪淹沒了,那些茅草屋原本就不算堅固,根本經不住這樣的衝擊全都應聲倒塌了。

軒轅依鴻被唐之培抗在肩膀上,迅速奔向安全地帶。他眯著眼睛看著身後那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嘴角上泛起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微笑。

幹涸的大地被暴雨攪城泥濘,頃刻之間,就能被烈日曬幹。冰凍三尺的河麵一片死寂,但一陣春風襲來,便化成盈盈一水。繁花搖曳多姿,散發著馥鬱的香氣,轉眼間卻是百花凋零,落紅滿地。樹木枯萎、黃葉紛飛,但不久後,又是一片清新的嫩綠。世間萬物沐浴著陽光,但那陽光隨即會被一望無際的黑暗所取代。春夏秋冬,生老病死,大自然周而複始的上演著既定的故事。比如這場雪崩,是如此的血腥,帶走了房屋和人的生命。又是如此聖潔,摧毀了一場至親殺戮。

生存與毀滅,像是一座巨大的日冕,日夜星辰,興衰枯榮,皆刻在了麵上。軒轅依鴻的心境仿佛回到了八歲之前,那種未開化的單純,猶如撿起一片樹葉所吹奏出的動人旋律。八歲之後,他渴望快快長大,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郎,那些童年時光一去不複返。成人之後,軒轅依鴻變得殘忍麻木,雙手沾滿了鮮血。

很久以來,軒轅依鴻忘記了如何做夢。隻是睡著,醒來,醒來,睡著,不停地重複著每一天,直到產生了某種難以言說的空虛感。紫陌的出現,恰恰完美的填補了他心靈的缺口。他們在馬車裏歡好,紫陌的下巴壓在他的脖頸上,翹起的睫毛像是一個甜美的夢,讓軒轅依鴻不禁想知道,此時此刻,她的腦子裏是不是在想著自己,以及和自己度過的所有時光。

美好的記憶就像是一座花園,成年後的軒轅依鴻曾弄丟了花園的鑰匙,是紫陌,幫他重新開啟了隻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花園。在那裏麵,他和紫陌撫摸著每一棵梧桐樹,親吻著每一朵玫瑰花。在軒轅依鴻陰暗血腥的記憶花園中,紫陌是唯一一塊充斥著陽光與雨露的角落。

軒轅依鴻曾做過一個夢,夢中他和紫陌深情擁吻。她纖細的胳膊緊緊摟住軒轅依鴻的腰,他們交纏在一起,不分彼此。這時有人舉著燭火走來,借著微弱的光亮,他看到懷裏抱著的紫陌早已成為一具骸骨。沒有恐懼,亦不會感到害怕,他的唇再一次吻上了紫陌的唇,這是可以穿越生和死亡的永恒之吻。

終於到了一個開闊的安全地帶,唐之培小心翼翼地把軒轅依鴻放在地上。他撕開軒轅依鴻身上穿著的袍子,那處被毒箭射過的地方流淌著粘稠的黑血。

“王爺……”唐之培的手壓在軒轅依鴻的手腕上,感到他的脈搏越來越微弱:“都怪屬下來遲了。咱們安排在各地的暗衛,都被……殺害了。”

軒轅依鴻艱難地搖搖頭,聲音沙啞的說道:“那些都不重要。紫陌,她可好?”

“屬下在趕來的途中打聽到似乎有人見到紫陌一行人,屬下猜想她應該安然無恙。”唐之培聲音哽咽的說。

“那我就放心了,之培你不用管我,去找紫陌,把我調查的事情都告訴她。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代替我在她身邊保護她。”軒轅依鴻一邊說著一邊大口地吐著黑血。

“王爺,別說話。”唐之培的淚水落在了軒轅依鴻的臉上。

軒轅依鴻突然笑了,那是一個極盡溫柔的笑容:“告訴她,無論生死,我都愛著她。”說完這話,軒轅依鴻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已死,僅剩下殘存的些許意識還閃爍著生命的光彩。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在心底裏呼喚著遠方的情人,無論身在何方,他都想告訴她,永遠的愛著她。

軒轅依鴻的記憶花園開始枯竭,那些或甜蜜或苦澀的記憶痕跡慢慢飄散於風中,仿佛清晨綠草上劃過的露珠,隻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他一直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而離開紫陌,疏遠紫陌,這一次,他終於有了一條完美的理由,他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天空再度飄起了大雪,那些潔白的雪花落在唐之培的眉毛上,唇間上,但在唐之培看來,那並不是純潔無暇的雪,而是可以吞噬人心的黑暗。

他一邊哭著,一邊冒雪砍下樹木。眼下德欽一片廢墟,決不能讓軒轅依鴻的屍體草草的葬在這裏。唐之培的心裏有個大膽的想法,他要火化掉軒轅依鴻,把他的遺骸轉交給紫陌,讓他生生世世陪著心愛的女子。

弄好了柴堆,他含淚把軒轅依鴻的屍體放在了柴堆頂上,火苗熊熊燃燒,借著急風,煽起了衝天的火焰。在這冰雪覆蓋的世界,四周空無一人,軒轅國曆史上最偉大的人物軒轅依鴻的生命就這樣戛然而止。

如此輝煌燦爛、波瀾起伏的一生,卻以這樣的方式畫上了句點。落寞?淒涼?亦或無可奈何?對於軒轅依鴻來說,這些都沒什麽大不了,隻不過,臨死之前心愛的姑娘不在身邊,算是一個小小的遺憾。

木柴燒得劈裏啪啦作響,那具英武偉岸的身體在這跳動的火苗中化為了灰燼。唐之培用一桶清酒澆滅了餘燼,他拾起了軒轅依鴻的骸骨,把它們包裹起來裝進了一個木製盒子裏。

做完這一係列的動作之後,唐之培對著天空大吼了一聲,那聲怒吼穿過了雲霄,一直攀到了頂端,隻不過,高高在上的命運之神從不會憐憫渺小的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