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初鋒
陸由知道,他已經沒有什麽可以隱瞞的了。他抬起手背,擦了擦幾乎已經幹在臉上的血痂,他清楚的看到,徒千墨比他所見到的任何一個時候都要陰冷和沉重。
徒千墨將腳收回來斜斜疊坐,噙著唇角,看他拚命抹卻蹭不掉唇角的血色,冷冷一笑,“卡狄真是越來越墮落了,這樣的資質,居然也敢梳妝擲戟,你演得起這出《鳳儀亭》嗎?”
陸由覺得,自己的人生,真的是一個諷刺。他就像是舞台上跳大神的戲子,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演戲,明明知道自己演得不過是個笑話,可還要自我催眠,把荒唐當成神聖,將戲謔變作莊嚴。
陸由沒有辯解,他知道,既然已經做了慕節周的棋子,徒千墨和慕禪兩隻秤盤,便不是他可以選擇的了。二十一世紀,誰都不會拿刀架在你脖子上要你怎樣,身不由己這四個字,也越來越不值錢了。
他是在電梯口碰到慕節周的。準確的說,是在電梯口挨到慕節周的。那天的他因為沒有和一個捂著肚子來地下室借廁所的藝人打招呼被慕斯罰站在電梯口做迎賓,電梯門每打開一次,都必須鞠標準的六十度躬叫前輩好,每關上一次都要對著映在光亮的電梯門上的自己的影子說“見到前輩要打招呼長記性了嗎”就這樣一直問好問到腰快斷掉,恰巧,那天的慕節周紆尊降貴來了地下室三次。
高高在上的卡狄執行董事為了表示自己的愛民如子親切關懷,在第三次上電梯的時候順口向慕斯求了句情,當然,除了自己哥哥一向不把任何高層放在眼裏的慕老師拒絕了。
慕節周和慕斯交涉的時候,三部電梯輪番開了四次,陸由每一次都以標準的姿勢向前後左右轉對準電梯門,鞠躬,問“前輩好”,甚至那句“見到前輩要打招呼長記性了嗎?”也說得一絲不苟,有時候兩部電梯同時下來來不及一一問完,陸由也會很認真的一遍遍補上。
大概是自重身份,慕節周也不可能當著眾人的麵和慕斯爭吵,隻是很帶著象征意味的叮囑陸由,“老師管得嚴一點也是為你好,這樣,等免除懲罰了就好好回去休息,別受傷才好。”
陸由不知自己是幸運還是不幸,提起大汗淋漓的身子,用已經沙啞的嗓子說了一句謝謝慕董,就這麽一句話,竟引起了幕節周的格外關注,並且,在那一瞬間發覺了他作為孟曈曚替代品的特質,將他攬入自己麾下,作為再一次挑撥徒千墨與慕禪之爭的棋子,就那麽昭然地定在了棋盤上。
慕節周的謀算,陸由自然是懂得的。隻是作為簽了賣身契的全約藝人,他根本沒有拒絕慕節周的資格。當然,慕節周是不會這樣對他說的。
“我很欣賞你眼睛裏的倔強,年輕人,就要有一點性格。”這自然是一句官腔了,可若是再加上“禪少和徒總監都喜歡有性格的藝人”和“我本來以為,五十年來五百年後,孟曈曚這樣的藝人隻能有一個,江山代有才人出啊。”他若還不懂,那便是王悉臣不是陸由了,更何況,慕節周連他欠卡狄三十四萬都知道,他還能有什麽別的選擇。
陸由抬起頭,“是陸由錯了,陸由不該自作聰明。”
徒千墨用尺子輕輕敲著桌上的筆筒,甚至很認真的側耳聽著不算悅耳的敲擊聲,“自作聰明?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陸由低下了頭,一年零三個月,慕斯真正教給他的隻有兩件事:一、不該說話的時候閉嘴,二、不知道怎麽說話的時候低頭。
“可惜了——”徒千墨輕輕歎息著,“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偽裝的恭順和蓄意的謙卑比自作聰明還要不得,精明裝不出最多被當做是蠢貨,藏拙藏不住卻很可能被認為是陰險。”
陸由依然低著頭,慕斯的法則很管用,他打算貫徹到底。
“回話!”徒千墨的語聲突然嚴厲起來。
“我——”陸由抬起了眼睛。他的睫毛很長,眼睛很亮,眼睫上是一顆小小的淚痣,就在內雙的上下眼皮之間,不仔細盯著當然是看不出來的,可若細細端詳,整個人原本堅毅的線條便多了幾分媚而不妖的風情。
再一次,更狠的一巴掌,擊在陸由臉上。這一次,沒有借助任何工具,是直接動手。這一巴掌太過用力,陸由被打得倒在了地上,徒千墨猶自不稱意,竟是在他腰肋處加上一腳,“不要學他,你還不配!”
陸由被他踩在腳下,卻像是激起了全部的烈性,“我沒有!”
狠狠的一腳,抬起來,卻沒有落下去,徒千墨仿佛根本不屑再動他,用腳尖挑了挑他腰,“起來。”
陸由沒有任何替自己申辯的打算,他知道,他現在還沒有這個資格。於是,他端端正正地站了起來,平視徒千墨,用陸由自己的方式,而不是被孟曈曚所標識的微微側頭。
徒千墨沒再看他,順手掛了個電話,“叫慕斯。”
“徒千墨。”電話那頭的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徒千墨報上自己的名字。
“叫他到公司來,領走他沒規沒距的藝人。立刻!”徒千墨扣上了聽筒。而後,他不再看陸由一眼,直到再度響起敲門聲。
陸由的腰很痛,痛得像是要斷掉,傳聞果然不錯,金牌經紀人徒千墨,非邏輯蠻不講理,暴力傾向嚴重。他想起了曾經沸沸揚揚的趙濮陽罰跪風波,雖然直到今天都沒有任何人證實或者澄清,隻是陸由想,做他的藝人,挨打受罰應該是家常便飯吧。
象征性的敲門聲響起。幾乎沒有等待回應,就立刻推開了門。這一次進來的,是慕禪。
“小由。”慕禪的第一眼是望向陸由的,他的聲音很溫柔,看到陸由麵上浮起的指痕,立刻將目光移向徒千墨,“我能知道你為什麽打他?”
徒千墨不答,“慕斯呢?”
“小斯身體有點不舒服,什麽事和我說一樣的。”慕禪是固有的冷靜。
徒千墨冷冷哼了一聲,卻是重新走向辦公桌,“慕斯的請假記錄。”
“徒總監,您好。慕老師已經請過假了,病假三天。”電話那頭的聲音很讓人舒服,徒千墨卻絕對不舒服。
慕禪望著徒千墨輕輕搖搖頭,“怎麽還是這脾氣?”他語聲中有種帶著縱容的小小嗔怪,重新望向陸由,“小由,你先回去吧。”
“是。謝謝慕少爺。”陸由又一次鞠躬。
“站住!”陸由尚未邁出去的腳強行收了回來,他知道,現在,他應該聽徒千墨的話。
“我的問題,有答案了嗎?”徒千墨的語聲很冷靜。
問題?是,關於,為什麽要打的第二下。在自己被殘暴踢打之後,他居然還會再問這個問題,陸由都禁不住覺得他冷漠得有些太高傲了,“抱歉,徒總監,我暫時還想不到。”
徒千墨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麵前,“保護能被公眾看到的每一部分,是職業道德。”他再一次抬起他的臉,“為什麽不躲?”
沒有見到徒千墨之前,陸由根本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不可理喻的事,他打了他,教訓的理由居然是打你你為什麽不躲?陸由很誠實,“我不敢。”
徒千墨這才望向慕禪,“看到了,慕斯的教育,有多不合格。”
慕禪笑笑,“這件事,你強調過很多遍了。”
徒千墨這一次卻是拽住了陸由耳朵,“十下。”
“什麽?”陸由有些疑惑。
徒千墨輕輕搖頭,“你的資質太差了。”
陸由依然低下頭。
徒千墨抵住他膝窩,“自己掌嘴。十下。作為你對我的誠實的獎勵。”
“千墨!”慕禪也覺得他有些過分了。陸由卻是輕輕搖了搖頭,“謝謝慕少爺。”
他說完這句話,便在徒千墨麵前跪了下來,高高挺直了背脊,仰起臉,揚起手,左右開弓,便是兩巴掌狠狠抽在自己臉上,甚至口中還報著數。
慕禪看他一下一下地打自己,死死盯著徒千墨,徒千墨卻根本不理會慕禪的眼神,隻是饒有興味地看著。陸由出手很重,除了傷痕不太唯美之外,其他的,好像無可挑剔。
“啪!九!”
“啪!十!”
陸由將十下打完,已經連話都說不利落了,眼中的倔強卻比任何時候都濃。他就那麽直愣愣地望著徒千墨,“孟曈曚不會跪,也不會這樣輕易就伸手!陸由位賤人卑,這十下是我該領的,隻是同樣不必時刻做別人影子!”
徒千墨將手指輕輕搭上他腫得幾乎透亮的臉,絕美的容顏已經快辨不出輪廓,“能夠這麽快替慕節周看到你的骨氣,我很欣慰。”他的骨氣兩個字咬得很重,氣息滿是洞察一切的嘲弄,而後是更狠的一個字,“滾!”
慕禪等到陸由出了徒千墨辦公室才淡淡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不易,做人何必這麽極端。”
徒千墨坐回寬大的真皮座椅,“你用什麽身份教訓我!”
慕禪隻是輕聲道,“站起來。”
徒千墨狠狠砸了一拳桌子,“憑什麽!”
慕禪氣勢更勝,“你自己告訴我憑什麽!”
徒千墨狠狠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聲音大很了不起嗎?”
慕禪隻是道,“聲音大不大,你現在,不是也站起來了。”
徒千墨被他堵得將一口氣滯在肺裏,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慕禪卻是放緩了語聲,“別哽著。小心傷了身體。”
徒千墨偏過了頭,重新坐回椅子裏,慕禪輕輕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心裏不好過。今晚,陪你鬥繩吧。”
徒千墨一揮手,“不必了。”
慕禪笑,“一隻手不一定不能贏你。”
徒千墨隻是道,“你事事都應該贏我,我又有什麽話說。”
慕禪望著他,“你知道若是小斯和我說這種話會怎麽樣。”
徒千墨哂笑,“怎麽樣?一個星期不敢亂吃東西,因為屁股腫到沒辦法用馬桶是吧。”
慕禪卻是無比鄭重,“無論任何時候,未比過的事,不該暗示自己不如人,哪怕是諷刺也不過徒然亂了心神,毫無益處。”
徒千墨將身子陷進座椅裏,“別總是隨便擺架子。我早都看你看得煩了。”
慕禪淡淡道,“很好,我立刻消失。”於是,他真的大步走出了房間,甚至用最體貼的方式帶上了門。
“小由,你沒事吧。”慕禪打電話給陸由。
“謝謝慕少爺,我還好。”陸由明顯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你在哪裏?站在原地等我,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