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雜事

“老師,阿頡問晚安。”劉頡跪在徒千墨門口,語聲雖比平日略高些,但依然滿是恭敬。

徒千墨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陸由,“你師兄救你來了。”

陸由正跪在徒千墨身邊行規矩,他身上傷疼得厲害,頭發已被冷汗浸透了,隻是依舊強撐著身子祈禱那玻璃珠子別再滾下來。如今跪伏在這裏,時間不知過了幾刻幾分,整個人都快要虛脫了。他哪敢隨便接話,隻道,“陸由不敢。”

徒千墨笑笑,起身打開了門,卻是自己出去,將全身都汗津津的陸由隔在房裏,“今日早了些。”徒千墨還是平時那種無所不知的樣子。

劉頡被他拆穿,也有些尷尬,“陸由年紀小,就算有些小心思,畢竟是地下室那裏熬上來的,老師恕了他吧。”

徒千墨望他一眼,“一個一個的,都比我知道愛惜孩子。當年我管你的時候,你二師兄不也一夜在這門上逡巡呢。”

劉頡低下頭,“阿頡性子孤摯,惹老師生氣,挨得狠些也是應該的。可陸由——阿頡看他,狀態實在不好。”

徒千墨點頭,“我知道。你做師兄的,有機會勸勸他。什麽是城府,什麽是算計,他還根本分不開。”

“是。”劉頡忙應了。

徒千墨看他一眼,“不用擔心。他比你們都懂得如何讓自己少受苦——”

“老師——”劉頡聽徒千墨這樣說,怕他又再怪責,尚想著替陸由分辯,徒千墨卻是笑笑,“隻要他的殷勤小意是真心,目的如何,我不會苛求。”

劉頡聽老師這樣講,不禁在心下覺得自己幼稚,老師是什麽人,陸由那點心思,難道真能瞞過他了。劉頡於是低下頭,“阿頡今日早些來問安,也是因為,怕太晚了,擾了老師安寢。”

徒千墨知道他心中還懸著一樁事,自己說過要算總賬的,這孩子怎能不放在心上。“你不必心急,料理了他,我自會處置你。”

“是。”劉頡深深鞠了一躬。再隔著門看一眼,也不再說什麽了。他也是經曆了不少波折才能入門的,對同樣沒背景沒依靠的陸由便多了幾分憐惜。隻是他性子向來淡的很,擱在心裏的東西也不會拿出來,起初,陸由不懂,竟還以為他刻意遠著自己,實際上,劉頡不過是隨著心意,有一句說一句,陸由心裏曲折,自就想多了。隻是他明知陸由誤會,竟也不解釋,他對人全憑本心,我對你好,或對你不好,都是我的事,也不必叫你知道。

徒千墨素來了解這個弟子,雖知他這樣的性子定是要吃虧的,但好在劉頡一直是媒體眼中的隱形人,正麵負麵都掀不起波瀾來,也隻能由著他。平素加以引導,但天性可貴,他雖是做老師的,也沒有資格將他打碎了重塑。如今看他回去了,也是輕輕歎了口氣。

重新進房裏時,卻見陸由實在撐不住了,不止汗水,連眼淚都嘩嘩地衝了下來。他知道,若不是逼到極致,絕不會如此的。

徒千墨刻意放緩了語聲,帶著些催眠的味道,“還有兩分鍾,再堅持一下就好。”

“噬~是——”可陸由竟像是連哭都發不出聲音來。眼淚也落得更急了。

“心裏委屈了?”徒千墨刻意說些話,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陸由根本沒有力氣接,可又不敢不接,張開口半天發不出聲來,越發難過了。

徒千墨的語聲還是那樣安定沉穩的樣子,“有句俗話,叫做行百裏,半九十。往往就是臨門一腳的時候,不是缺了運勢,就是缺了忍耐。缺了運勢,你尚能說一句對得起自己,可若是,本身就扛不住,想想前麵那些艱難,你又對得起誰?”

陸由似是想說什麽,徒千墨卻是道,“不必回我的話。自己好好想著。你懂了,再苦再累都能扛下來,你以為你懂了,沒用。”

陸由如今大腦隻顧著和身子戰鬥,哪裏能細細品他語中深意,隻是究竟還像是能存下幾分在腦子裏,仿佛將可樂當成了醋,本以為是被酸倒的,沒想到,卻是刺了一下。

徒千墨不再說話,看了看表,在陸由最茫然的時候,將那玻璃珠子拿了下來。

他雖經常拿話激著弟子,但平常人總用的招數他倒不喜歡。譬如跪香,弟子受罰時頂不住了,明明還有一大半的,很多人就會騙說,還剩十分之一了,這雖也是為了弟子好。但徒千墨總覺得,錯就是錯,受罰是為了讓自己靜心,知錯了,多難多久都會咬著牙熬,否則,就是哄下來了,也沒大意思。

陸由心思多,本以為他說還有兩分鍾是騙自己的,沒想到,居然這麽快就拿下來,也是一驚,“老師——”

徒千墨聲音淡淡的,“其實,沒那麽痛苦的。”

陸由低下了頭,“是。”

“褲子提上吧。”徒千墨沒多看他,去拿酒精給那玻璃珠子消毒。

“是。”陸由不知該說什麽,更加乖順了。再抬起眼時,樣子還是惹人憐的很,“老師,要陸由回去拿藤條嗎?”

徒千墨將手中棉簽放下,將玻璃跳棋放回去,這才道,“先回去歇著。你三師兄今晚會來我這邊住,你過半小時過來一道安置。”

“是。”陸由知道,師弟幫著師兄做事是天經地義的,也連忙應下了。

徒千墨褪下手上的衛生手套,這才重將那跳棋盒子擺在書架上。

陸由忐忑地站著,也不知自己哪裏又做得不對了,隻想著越發規矩,徒千墨喜歡懂事的孩子,他隻看趙濮陽就知道了。隻是他更明白,裝出來的懂事根本瞞不過徒千墨,既然老師說了讓他做自己,他索性試著最大限度的卸下心防,不知怎麽的,起初,還有幾分討好的味道,後來,竟覺得這樣的狀態,哪怕讓他害怕,卻也不可思議的,又有一種不能理解的安心。

徒千墨回過頭,“疼得好些了?”

“回老師的話,沒,沒有。”陸由怯生生的。想到那個撒謊欺瞞的五十下藤條,他相信,今後很長的一段時間,都隻會說實話了。徒千墨,和他遇到的任何人都不同,旁人需要處心積慮去迎合,而徒千墨,隻有不在心裏過濾嘴上的話,才能讓他滿意。這種狀態,很奇特,但是,也很——

是一種,他從來沒有想過的,幹淨透明。

徒千墨靜看著陸由,他本不是偏狹的人,隻是骨子裏帶著太深的自以為是,便顯得過於霸道了,沉靜的時候,倒是另一番氣度。這一點,慕禪曾親口對慕斯說過,“你看到的徒千墨,永遠隻是他想讓你看到的那部分。你什麽時候真正明白他是什麽樣的人,這燎河,我交給你,便可放下一半的心了。”

慕斯對哥哥的話倒是不以為然,說起知人之明,他雖比不上哥哥,可究竟混跡江湖也有了些日子,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見得多了,便不把那些假麵具放在心上,因此,他的話是,“不會開屏的也是孔雀,披著狼皮的,不一定是羊。”

慕禪隻是笑笑,他雖是極強勢的人,可這種事,還是憑著弟弟的心思吧。

陸由輕輕敲了敲門,劉頡應手打開,看他的狀態比自己想的要好些,也放下了心,隻是態度依舊不溫不火,“回來了?”

“是。謝謝師兄。”陸由雖然連開口說話都極廢力氣的,可該行的禮數,還是不能不周全。

“嗯。進來吧。”劉頡讓出了門口,看他疼得比最初好多了,他嗅覺較一般人更為靈敏,陸由一開口,就聞到一種特殊的藥香,知道是老師特調的,也放下了心。

陸由不知這是徒千墨特別的關照,以為人人挨過打都會有這一碗中藥喝的,其實,這藥雖不名貴,但非常難得。是當日慕老爺子帶著重傷的慕禪去墓鑭求醫,夜神親自寫的方子。後來,慕禪便抄了一份送給徒千墨。

陸由謝過師兄,一進自己房間,就連忙上好了鬧鈴,徒千墨的脾氣,他究竟是怕的,說是半小時,便一分鍾也不敢耽擱,隻是,自己如今雖然還能勉強撐著,但到底不是銅皮鐵骨,略歇一歇還是極為必要的。

隻是迷迷糊糊躺在**,身後火辣辣地疼著,就是睡也睡不著,又怕鬧鈴不響,又怕手機沒電。折騰了半天,終究一顆心吊在空裏。深呼吸無數次,逼得自己沉下心,眼皮漸漸重起來,鬧鈴卻突然響了。

聲音不大,陸由卻是驀地心驚。趕忙爬起來,又疼得一身汗。

將自己收拾妥當,看看時間,離規定的半小時還有五分鍾了。陸由打開門,劉頡早都不在了,恐怕是去了老師那裏。

徒千墨看著跪在自己麵前捧著鞭子的劉頡,卻是沒說一句話,劉頡如今跪在這裏已超過二十分鍾了,雖說這孩子脾氣拗,冷著他是常事,可親自叫了他來再冷著,怎麽說,都太狠心了些。

劉頡倒是知道自己犯得是大錯,也不敢抱怨,隻是等徒千墨再換了一本書時才開口道,“老師若要罰阿頡請規矩,阿頡今晚候著就是。隻是,這家法老師若不賞下來,恐怕,今晚更難按時安歇了。”

徒千墨重新坐下來,“難得回來一次。不是勸我吃飯就是勸我睡覺,你管我還是我管你?”

劉頡低下頭,“阿頡不敢。隻是,老師的身體——”自從孟曈曚走了之後,徒千墨越來越不愛惜自己了。

徒千墨孩子般強詞奪理道,“你連自己的身子都不在乎,如今倒知道勸我?”

劉頡抿著唇,“阿頡以後再不敢了。”

徒千墨笑道,“你心裏還有這打算,不敢,不過是句話罷了。”

劉頡更高的捧起鞭子,卻是不再說話。是,他心中,的確還沒有完全放下。這麽多年的心結,若是一句話就能解開了,他劉頡的執念也太可笑了。當日,被老師逼到那裏,雖然領悟了,贗品就是贗品,無論是誰,也無法複製一個孟曈曚,但是,若然能在老師身邊服侍一輩子,就算是——

他放棄了那個荒唐的打算,不是因為知道自己錯了,而是因為,他更明白,自己不配。更何況,徒千墨,也不屑。他想,他還是他的弟子,哪怕是鞭子,也是他的恩賜,但他若連劉頡都不是了,老師,又會當他是個什麽呢。

徒千墨明白他心思,可這孩子脾氣這麽拗,一時半會,是勸不過來的。他知道,劉頡會這麽自輕,也是不自信的緣故,因此特意將他留在身邊,也是希望,潛移默化中告訴他,自己是極在意他的。

劉頡這邊的糾結難解,陸由那孩子,也不是聽話的小白兔。他如今雖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但說到底,這天真純潔的背後,還是自我保護。他看得透,但也知道,能做到這樣,已是陸由的極限了。十幾年不長,可是,足以形成一個哪怕不健全,卻絕對根蒂深厚的人格。這些,都要慢慢教,他做老師的,看似沉靜如水,實則心急如焚。

徒千墨回過頭瞥了一眼他手中鞭子,“這個,收起來吧。”

“老師——”劉頡是真的怕。

徒千墨輕聲道,“我不會打你——”

“老師!”劉頡急了。

徒千墨輕輕搖頭,“這麽火急火燎的做什麽,外人常說,劉頡心如止水,靜似秋山。你從前,絕不是如此急躁。”

劉頡垂下頭,“阿頡心下不安。”

徒千墨點頭,“你有事存著不夠坦**,自然會不安。”

劉頡最怕老師這麽平靜的同他說話,若是那種半譏刺半嘲弄的口氣,他能摸得出,老師其實不大氣的,可如今這般正式,他就不得不拿出一百二十分的小心來應對,“是。阿頡——心中有愧。”

“你不止有愧,你時時還想著,如何,再和我杠一次。”徒千墨的態度那麽平和,卻一語中的。像太極的雲手,一句下去,圓轉不斷,多少道盤旋就是多少刀,但出手的人,卻永遠淳厚。

劉頡不敢再接話了,隻是跪著。

徒千墨道,“我也不打你。依著你自己說的,每日,就在我麵前請半個時辰規矩。好好想想,初入門時,我是怎麽教你的。”

“是。”劉頡舔了舔嘴唇。

“近日,讀些什麽書?”徒千墨仿似隨口問。

“《兩當軒全集》”劉頡低了頭。

徒千墨輕輕歎了口氣,“我不是慕禪,不願意這麽管著你們。否則,就你大師兄,臨了兩年董其昌的字,手板子早不知打爛多少根了。”

劉頡小聲道,“大師兄分得清的。”

徒千墨似是掃了他一眼,劉頡嚇得一顫,徒千墨卻是道,“我自然知道他分得清。否則,跪在這的,就是他了。阿頡,南是什麽樣的胸懷閱曆,又經了多少俗世浮生,你呢?”

“我——”劉頡低下頭不敢說話。

徒千墨道,“總之,這樣嘔人心血的書,以後,少看吧。”

“是。”劉頡小聲應了。

徒千墨看他,“你想說什麽?”

劉頡更深的低下頭,“阿頡想說,老師,越來越像大慕哥了。”

他這話才說到這裏,徒千墨手機卻突然響了,正是慕禪,徒千墨接起電話,“什麽事?不知道這麽晚會打擾別人休息嗎?”

“這個時間,你應該,還沒有睡的。”慕禪的語聲還是那麽溫柔,對徒千墨,他一向是縱容的。

“有話就說!”徒千墨的態度很惡劣。

“我得知一條消息,selvine要離開卡狄。”慕禪說得很委婉。

“是。他必須走。”徒千墨一點也不含糊。

“你告訴我,他能走去哪裏?”慕禪的語聲太淡定。

“隨便他走去哪裏。”徒千墨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慕禪笑了,“作為一個因為不能升職就給藝人下安眠藥的高級助理,你覺得,他還有路可走嗎?”慕禪的口氣已經有些嚴厲了。

徒千墨沒有說話。這是他調查的結果,雖然,不是完全的真相,但是,他動用口耳相傳這種最原始卻最可怕的輿論力量將他變成了事實。

“路,是人走出來的。你封了別人的路,他便隻能站在被你踢出去的路口,那時候,你也走不通。”慕禪還是固有的語調。

“不用你管!”徒千墨出手向來是很少留退路給人的。

“千墨,留一線生機給別人,凡事太盡——”

“我聽夠你的說教了!”徒千墨根本沒有等慕禪將話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手機再響,拒接。

再響,依然拒接。

到得第三次,卻終於又接了起來,“你有完沒完!”

“10分鍾內,請selvine回來。”慕禪的態度還是一樣的溫和,可不知為何,卻叫人不可違抗。

“為什麽!”徒千墨反問。

“你可以要他走,但絕不能是這個時候。”慕禪隻解釋了這一句。他知道,徒千墨聽得懂。

徒千墨憤憤掛了機。兩分鍾後,卻終於撥了過去,“selvine,濮陽下半年的工作計劃,重發一份給我。一如你所知道的,我不喜歡幫人改錯別字。”

手機另一頭的selvine幾乎是懵了,他給趙濮陽下藥的事小範圍內已是人盡皆知,以致連跳槽都找不到好下家的現在,怎麽,徒千墨又會用他。

慕禪卻是重新替躺在**的慕斯掖了掖被角,“粉絲失禁事件在前,selvine解職在後。濮陽如今風生水起,他的確功不可沒。下藥的事,言之鑿鑿,可根本沒有真憑實據。當牛做馬這麽多年,不過一次危機公關失利就要卷包袱走人,未免,寒了別人的心。日後,真正有腦子有能耐的人,還有誰,肯為濮陽盡心。”

“可明明就是——”慕斯實在不解。

慕禪道,“selvine在卡狄多年,如今雖然落難,也有他的實績和人脈。助理是永遠隻會站在助理的立場,這兩件事連的太緊,旁人定會有兔死狐悲之思,濮陽心思單純,平白牽扯在裏麵,日後,更難做人了。”他想到這裏,心中又是一歎,“千墨,你這顧前不顧後的脾氣,究竟什麽時候,才能真正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