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誰家長夜
徒千墨看了他一眼,又伸手給他拉了一個枕頭,而後便自己洗手去了。等他從盥洗室出來,卻看陸由傻乎乎地將枕頭墊在肚子底下,又擺出了塌腰聳臀的挨打姿勢。
徒千墨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順手按下他腰,“還沒挨夠嗎?”然後將一塊幹淨的冷毛巾敷在陸由臀上。
陸由這才知道他是要給自己上藥的,也是一陣臉紅。
徒千墨將那枕頭塞進他懷裏,“下手沒個輕重,一會肯定要疼了。實在受不住,就咬著吧。”
陸由抱著那個並不算軟綿綿的枕頭,很長時間,沒有說一句話。
直到,徒千墨的手掌覆上他的臀,然後,痛得叫出來。那一刻,淚如雨下。
是的,那麽沒出息,淚如雨下。
徒千墨聲音很定,“很疼,是嗎?”
“嗯。”陸由啜泣著,應答的聲音被卡進喉嚨裏,像是充滿了氣的氣球被按在墊著棉墊子的椅子上。悶悶的,又擔心,會不會不小心就爆掉。
“這藥,還是你大師兄跟我的時候配的。”徒千墨漫不經心地道。
陸由呆了。
徒千墨繼續替他塗觸感火辣的藥膏,“你以為,我是講你大師兄也會挨打的事安慰你?”
“陸由不敢。”陸由的膽子還是很小。他聽人家說過,勇敢和愚蠢的界限,他從前不懂,現在,懂一點了。或者,現在想這個,太涼薄了些。
“你一定會想。南的年紀比我還大,為什麽會跟著我的。”徒千墨道。
“陸由沒想過。”他根本沒有時間,沒有心力去想。
“哦。”徒千墨應了一聲。繼續替他塗藥。
比起,孟曈曚近乎孤執的捱到傷口發炎也不肯上藥,陸由好像很順從,但比起自己第一次替他上藥時這小孩子羞澀而又有些感懷的神情,現在的他,太冷漠。
沒有誰,會被毆打,折辱,然後就因為一點點施舍委身於人。
陸由不是受虐狂。
想到受虐狂這三個字,徒千墨手一顫。
據說,M通常被認為是受虐狂的,可為什麽作為這圈子裏非常出色的S的他,卻沒有遇到一個真正受虐狂的M。
如果不是已經經曆的太慘痛,如果不是未來期待的太無望,又有誰,願意在另一個人的鞭子下j□j,哪怕,刺激到所謂的腎上腺激素,的確會有快感,但如果沒有給予安撫,甚至隻是程式化的親吻或擁抱,那,什麽才是他們撐下去的理由。
他或者不是一個合格的調敎師。
他還記得,南寄賢還不是他弟子的時候對他說,“騎士,你真的不適合做S。因為,你比M還依賴。”是的,他承認,他比M還依賴,他依賴那種被需要的感覺。
徒千墨手一顫。
陸由偏過了頭,“老師?”
“忍著點吧。”徒千墨看他滿臉的汗水。
“您在想什麽?”陸由問他。
陸由的睫毛很長,很密,眼睛很漂亮,用淚眼朦朧的眸子望著他的時候,這麽近的距離,徒千墨居然忽略了那粒太妖嬈的淚痣,滿心隻有一個念頭,這孩子很善良。
或者,這是一個太匪夷所思的結論,他說,“沒什麽。”
“哦。”陸由也沒有什麽失望,重新咬住了那個白色的枕頭。
徒千墨終於不忍心讓他有一點點的小波瀾,“想起,一些從前的事。”
“是,二師兄吧。”陸由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徒千墨搖頭,“曈曚他——其實,你二師兄,上藥,多是你大師兄照顧的。”
“哦。”陸由沒有多想什麽。他沒有力氣了,那麽多小心思,其實,也會累的。當疼痛像包裹著血管的皮膚一樣伏帖在你身體每一寸,你真的,很依賴任何柔軟的東西,最現實的,是一張還不算窄的床。陸由的狀態,就是這樣。
徒千墨原本沒有想到孟曈曚,陸由這樣一問,心卻被紮得疼。
幫曈曚上藥,為數不多的幾次。而且,都不很愉快。
他最聽話的時候,就是昏過去的時候。隻是,連昏迷都滿心戒備。
陸由安安靜靜地趴著,他也有心事。
他想,哥哥了。
陸甲也打過他,最近的一次,是球杆。
哥哥最愛惜的球杆,打自己的時候打斷了。也怪自己不懂事,不肯吃早飯。其實,他是想幫爸爸買個打火機的,進卡狄之前,他的概念裏Zippo就是最大的大牌了。爸爸低聲下氣地托人給哥哥找工作,在人家麵前點頭哈腰的,幫著點支煙,塑料打火機別人都看不上。那是他記憶裏,孤倔的父親第一次梗著脖子去求人吧,哪怕,他的脾氣不好,哪怕他罵自己是狗娘養的小畜牲,可陸由心裏,永遠當他是父親的。
陸由又哭了。
眼淚打濕了枕頭,哭了一會,就覺得眼睛又澀又冰涼的。
徒千墨輕聲道,“好了。別哭了。你二師兄要是在,見你挨點打就哭成這個樣子,肯定罰得你連鼻涕都不敢流。”
“那是他的事!”陸由叫了出來。
徒千墨呆了。
陸由自己,也呆了。
他怎麽敢和徒千墨發這樣的脾氣,甚至,徒千墨並沒有做錯什麽的情況下。
陸由咬著嘴唇,終於,沒有道歉。
徒千墨也沒有追究,隻是替他倒了一杯溫開水,等陸由小口抿著喝過了,才道,“天晚了,你太累了。睡吧。”
“是。”陸由將哭濕了的枕頭翻了個麵,用腦袋壓在耳朵上。
“小由晚安。”徒千墨先向他道了安。
“老師晚安。”
陸由閉上了眼睛,徒千墨關了燈。
夜很靜,陸由好像眯了好久,然後,徒千墨聽到黑暗裏的他說,“老師還不休息嗎?”
徒千墨坐在他床沿上的身子略略挪了挪,“你三師兄很難睡熟。我不去擾他了,你睡吧,明早,許你七點再起。”
“老師不會太辛苦嗎?”陸由的聲音很輕。徒千墨聽的出,他不是關心自己,也不是順口問,那種狀態,說不清。
“等你睡熟了,我在椅子上略略養一會神就好。”徒千墨道。
陸由不知該說什麽,老師說了怕吵到劉頡,但他做弟子的,總不能說,外邊有沙發,老師躺著去。
徒千墨沒再接這茬話,“你冷嗎?”
“陸由沒有發燒。”陸由其實也懂得的,他不去睡,隻是怕打壞了自己發燒而已。聽說,發燒是可以燒死人的。
徒千墨道,“也不全為這個。你定了神睡吧,明天,還要去卡狄。”
“是。”陸由答應著。
“不用擔心。那藥,是請人特地調的,雖然很疼,但效果很好。明天,肯定就消腫了。”他知道陸由不願意一瘸一拐的回卡狄去。
“是。”陸由還是這一聲。
徒千墨沒再說什麽,打人也打了,上藥也上了,該勸的也勸了,他沒必要去討好一個弟子。今夜守著,是他挨得重了,做老師的本分。其他的,慢慢來吧。
陸由心裏亂地很,陸由卻也實在累得很,想了一會,自己睡著老師坐著,恐怕,在徒千墨的家法體係裏也不算太過分的事,然後,是,思過書。思過書是什麽東西,陸由想著,猜不出答案來,便睡著了。
徒千墨聽他呼吸慢慢平穩下來,終於鬆了口氣。
這孩子,今天,是怕的緊了。可是,上藥的時候,也太安靜。
他本以為,他肯定會嚇得顫抖什麽的,沒想到,陸由居然,還能顧及到他的情緒。或者,這孩子也是很堅強的。
或者有一天,徒千墨會後悔,為什麽,最初的這些日子,他沒有仔細想一想,堅強,其實隻是因為,不敢希冀。
夜深沉,窗簾重重地垂下來,徒千墨看不到漫天的星光,也感受不出這個寂靜又喧嘩的城市。他確定陸由不會有什麽事,便輕輕起身坐在了書桌的配套椅子上,將手疊起來趴著睡。好在這種一定會挨打的破習慣,因為他的身份,還沒人能打得了他。
第二天,陸由是被徒千墨叫醒的。他太累了,而且,一醒來,全身的傷便痛得太糾結,他甚至有一刻覺得,徒千墨說的今天就能消腫了鐵定是騙他。
他的眼睛紅紅的,全是血絲。臉上也有點幹,大概是昨晚沒洗臉就睡了,被眼淚和汗水蟄的。不過,今早的徒千墨好像還沒有特別恐怖,他隻是說,“快點起來,你三師兄做好了早飯,等著呢。”
“是。”陸由連忙下床,一伸腿,卻又立刻縮了回去。他記得昨晚徒千墨脫了他褲子替他上藥,倒好像是幫自己蓋了被子,但是沒換睡衣,也就是說,他現在,還是光著的。
徒千墨沒看他,隻是轉過了身,陸由看到床頭放的又一套新睡衣,有些臉紅了。他換好了衣服去盥洗室,看著鏡子裏那個陌生的自己,突然就覺得,有點好笑。
一天一套新衣服,徒老師可真大方。然後,他猛然想起,徒千墨也換了一套衣服了。老師的那一套家居服,被自己蹭得全是鼻涕眼淚,還揉得皺皺巴巴。
陸由愣了。
等他洗漱完出來,徒千墨卻已經不在房裏了。他連忙疊好了被子,將自己衣服都扔進衛生間的腳盆裏,又覺得不妥,重端了盆放在房裏。衛生間是和三師兄合用的呢。
等他做完這一切出來的時候,餐桌上,徒千墨和劉頡已經等著了。
“老師早,師兄早。陸由沒規矩,要你們久等了。”陸由拔直了腿,九十度鞠了一躬。
劉頡隻點了點頭,倒是徒千墨道,“沒關係。今早豆漿機壞了,你師兄又找出原來舊的,也耽擱了一會功夫。”
“是。”陸由不知還能多說什麽。站在自己座位的地方,徒千墨順口道,“站著吃吧。”
“謝謝老師。”好像,老師今天的心情不錯。但是誰知道呢,陸由暗暗總結的,太陽沒有升到老高老高的時候,徒老師都不怎麽凶的。
早餐還是和平時的差不多,豆漿,兩個清淡的小菜,饅頭。
其實,陸由從前也想不來有錢人都是吃什麽的,如今來了徒千墨這裏,好像,除了菜新鮮之外,也沒什麽特別。
自己在家的時候,買菜都是傍晚快收攤的時候,賣菜的小販會將剩下的蔬菜分成小堆,通常是一堆一塊錢。陸由等著,先不買,等最後剩下三四堆又沒什麽人的時候再過去,菜販子急著回家,就會將那些堆堆摟在一起,給他裝一個塑料袋,“給一塊五毛錢吧。”
一袋,能吃好幾頓。
吃過了早飯,自然是收碗刷盤子,今早已經起遲了要師兄做了飯,他當然要勤快點。
收盤子的時候,卻見師兄將老式豆漿機濾網裏的豆渣都扔了,陸由有點猶豫,劉頡幫他收了碟子本要出去,看他望著豆渣發愣,輕聲道,“怎麽了?”
“沒。沒什麽。就是,這個豆渣很有營養的,可以烙餅吃。”陸由小聲道。
“哦。”劉頡應了一聲。
“師兄不喜歡吃嗎?”陸由小心道。
“我沒吃過。”劉頡輕輕拍拍他肩膀,“收拾了就回去看本子。”
“是。”陸由應了,然後突然叫道,“三師兄——”
劉頡回過頭,“怎麽了?”
“沒,沒什麽。我是想,想,想問您,思過書,要怎麽做。”陸由不敢說話了。
“大師兄罰你做思過書?”劉頡看他。
“是。陸由沒規矩了。”他又要認錯。
劉頡隻是點了下頭,“做思過書很嚴,但是不難,你做好了事,過來找我吧。”
“是。”陸由連忙應了。
“陸由。”劉頡又叫了他一聲。
“是。”陸由如今哪個師兄都得敬著,一點也不敢造次。
“提醒你一句,今早,你沒有晨練。”劉頡道。
“是。師兄教訓的是,陸由錯了,以後一定不敢偷懶的。”陸由屁股不自覺地緊了一下,不會又要罰吧。
劉頡卻沒有再說話,轉身走了出去。
陸由收拾好了一切回房裏,劉頡已經在自己房間等著他了。
陸由先是恭恭敬敬鞠躬,劉頡知道他是因為思過書的事,也坐著受了他一禮,這才拿了兩張稿紙,“你和我過來吧。”
“是。”陸由乖乖跟在劉頡身後,見他居然是進了浴室。
劉頡這間房的浴室和衛生間實際是連著的,中間隻隔著一道簾子,裏麵是淋浴,外邊是馬桶。
和很多浴室的布置一樣,最裏麵的牆上是一整麵大鏡子。
劉頡望了一眼陸由,“做思過書,和誡刑差不多。”
“是。”陸由安安靜靜聽著,“三師兄,要陸由跪下嗎?”陸由實在是已經怕了,他們家的規矩,師兄教導師弟,好像都要跪的。
“不必。大師兄是要你早晚都要做嗎?”劉頡問他。
“是。”陸由低眉順眼地道。他低頭的時候,半截脖頸被鏡子照出來,分外乖巧的樣子。
“嗯。思過書是計劃書和檢討書,晚上做計劃書,早上做檢討書。”劉頡道。
“是。”陸由不明白,不是應該晚上反省,早上計劃嗎。
劉頡解釋道,“晚上計劃,是為了告訴你,明天要做的事,今天,心裏就該有個數。早上檢討,是為了提醒你,又是新的一天,查漏補缺,好好做。”
“是。陸由記下了。”陸由咬了咬唇。
“做計劃書的時候,是對著鏡子寫,做檢討書的時候,是趴在地上寫。這其中的道理,你應該明白吧。”劉頡道。
“陸由——”陸由耳朵紅了,“陸由想,是不是,因為有鏡子照著,是鑒證的意思,所以,計劃就都要完成——”
劉頡點了點頭。
陸由接著道,“反省,反省,就該趴著,趴著,趴著——”陸由猶豫了半天,終於道,“讓自己知道羞,就別再做錯。”
劉頡搖頭,“不是。反省書趴在地上寫,是因為,有錯就要認,認錯,就要低頭。”
規矩好嚴啊,可憐的孩子,不過,還是比頂珠子好,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