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冷清陰森的祠堂,如今已燈火通明。
從樹林往裏望去,整個祠堂宛如被燈籠裝飾的廟宇,飛簷鬥拱,畫棟雕梁,壯麗波瀾,端莊肅穆。
一些仆人們站在院外,一邊說著閑話,一邊望著祠堂屋內,零零散散,等候主人。
祠堂門口站著的兩個粗使嬸子,也在聊天,言語裏多半是送寒衣的事情,神態自然,沒有絲毫察覺不對勁。
夜色朦朧。
蒲鬆齡悄悄從樹林裏出來,貓著腰沿著牆根走了一段路,趁著門口兩個嬸子聊天時視線沒有向下看,他匆匆貼著門邊溜進院子,飛快跑到長廊拐角的柱子後躲藏起來。
這根紅漆柱子前麵擺了一個大箱子,裏麵裝的是紙紮的衣物,早先仆人們將箱子擺在這裏時,蒲鬆齡就一眼看中了這個箱子後麵的拐角陰影,十分適合藏身。
聶小倩心驚膽戰地跟著他飛進院子,他腳邊縮成一團兒,過了好一會兒,才謹慎的舒展開身子,從箱子後探出頭左右望了望。
隻見蒲槃和董夫人兩人站在正堂裏,麵對祖宗牌位跪下恭敬地叩拜上香,而蒲鬆齡的兩位兄長帶著妻子站在供桌前兩側,準備第二輪上香。
聶小倩晃了一圈腦袋,沒發現有其他鬼,頓時拍了拍胸脯,回頭對蒲鬆齡道:“安全!”
蒲鬆齡眨了眨眼,也跟著從箱子後探出半個腦袋,看向院子裏。
此時正巧蒲槃上完香,從草蒲團上爬起,臉龐在燭光下映的光影深刻,視線微微傾斜,看向了院子裏的箱子。
蒲鬆齡立即縮回腦袋,默默祈禱蒲槃沒有發現自己。
聶小倩從箱子後麵飄出來,正大光明地站在廊下,看向祠堂正廳。
隻見蒲槃偏頭對蒲兆專說:“兆專,你來。”他平移一步,給蒲兆專讓開了位子。
蒲兆專點了點頭,魁梧的身軀接過旁邊小廝劉平遞上來的線香,分給了薑氏一半,隨即兩人各舉三根香在蠟燭上點燃,用手揮滅了火焰,並肩對著祖宗牌位跪下。
“列祖列宗在上,蒲家第十一世子孫,蒲兆專及妻子薑氏,今日給各位祖宗上香、添衣、請祖宗保佑蒲家長長久久,家業興盛!”
蒲兆專說完,就平舉著香給牌位們扣了三個響頭,薑氏也跟著叩首,整個祠堂的氣氛十分莊嚴肅穆。
可聶小倩卻知道,眼前的祠堂裏什麽都沒有,既沒有祖宗的鬼魂前來享用香火紙錢,也沒有什麽能顯靈的物件聽取他們的願望。
這座祠堂是空的,除了來往的人群和新添的火盆,其他與平常無異。
聶小倩鬆了口氣,又暗自覺得有些可惜。
她自穿越以來,也沒見過其他鬼,今日這種場合祠堂裏都沒鬼,看來蒲宅裏確實沒有其他的鬼了。
她幽幽地飄了起來,在紙箱旁邊轉了一圈,有些意興闌珊地回到蒲鬆齡身邊,說:“小鬆齡,你家的祖宗好像都不在誒,看來你父母和兄嫂的願望是沒人聽見了。”
蒲鬆齡一怔,原本還打算繼續冒險向前進,此時聽了聶小倩的話,頓時遲疑了。
如果祠堂裏沒鬼的話,他潛進去了也沒有意義,還不如現在先藏起來,找機會出去。
蒲鬆齡於是安安靜靜的趴在柱子後,隱藏在陰影裏,眼睫微闔,麵上表情無喜無悲,隻靜靜聽著外麵的動靜。
聶小倩蹲在他旁邊,替他看著院子裏其他人的行動,一邊有些好奇他想做什麽。
她問:“小鬆齡,你大老遠跑過來,就打算隻蹲在這個小角落裏嗎?我還以為你準備出去看看你父母是怎麽祭祀的呢。”
蒲鬆齡沒有吭聲,假裝聽不見女鬼在說什麽。
聶小倩無聊的雙手托腮,坐在木頭欄杆上,兩條腿在空中晃啊晃的,遠遠觀望著前麵祠堂裏的動靜,給蒲鬆齡解說道:“算啦,看你膽子這麽小,我來講給你聽吧!”
“之前,你的父母都給祖宗牌位上過香了,剛才大哥大嫂也上完香了,現在隻剩你那個病秧子二哥和厲害的二嫂還沒上香。”
蒲鬆齡眼珠微微一動,豎起耳朵來傾聽聶小倩的自言自語。
聶小倩繼續說:“他們倆接過了線香,一邊一個在供台的蠟燭上點燃了香……哇!你二嫂居然用嘴偷偷吹滅了香頭上的火焰誒,我看到你二哥瞪了她一眼。”
“跪下了,磕頭了。嗯,兩個人磕的都不響,一看就沒有你大哥心誠。”
“好啦,他倆也上完香了。一群人走出來了……咦?他們好像是往咱們的方向偶走誒!”聶小倩說著說著,忽然瞪大了眼睛。
“不好!小鬆齡你快躲起來,他們要來查看這口大箱子了!”
蒲鬆齡渾身一抖,立即左右看了兩眼,卻發現根本沒有合適的地方躲藏。
怎麽辦?
蒲鬆齡一時茫然。
聶小倩急得團團轉。她飄在柱子旁邊,看著蒲槃等人一步步接近箱子,而箱子後麵的陰影裏,蒲鬆齡小小的身子還蜷縮在柱子後麵,仿佛一無所知般,猶猶豫豫地向外探頭。
聶小倩心想,絕不能讓蒲槃夫妻發現蒲鬆齡,不然肯定要狠狠責罰他的!
怎麽辦?!
這個回廊拐角在整個院子的左外角,紅漆柱子沿著牆壁角落向兩旁伸出長長的雕花欄杆,兩側欄杆的夾角處擺著那口大箱子,除此之外,欄杆兩頭空****的,任何人隻要走過去,便會被發現。
聶小倩咬著下唇,擔憂的看著蒲鬆齡,想要幫他,卻不知該怎麽做。
蒲鬆齡此時卻忽的冷靜下來,他深吸一口氣,低頭看著地麵,狀似不經意般小聲自言自語道:“如果能來一陣風把牌位吹倒就好了……”
聶小倩眼前一亮,頓時喊道:“我能做到!我這去把牌位碰倒!”
她宛如一陣狂風般衝入祠堂,集中精神,咬牙振袖一揮,硬生生將供桌上一排牌位掃了下來,牌位稀裏嘩啦往下掉,連鎖將周邊的其他牌位都碰倒了。
巨大的動靜嚇了院子裏所有人一跳!
蒲槃一扭頭,大驚失色,當即也不顧的其他,大步奔跑著衝入祠堂,伸手去扶那些牌位。
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去,看到祠堂裏的亂象,眾人驚愕,竊竊私語。
蒲鬆齡暗道機會,當機立斷從箱子後麵竄出來,貓著腰飛快從院門跑了出去!
站在院子門口的嬸子正抬頭看祠堂,餘光忽然看見一道黑影從腳邊一閃而過,嚇得往後一躲,大叫起來:“什麽東西!”
再定睛一看,四周什麽都沒有,她頓時心裏惶惶然,生怕自己撞了什麽不該看見的東西。
祠堂內。
聶小倩看著蒲槃大老爺一臉震驚的依次扶起祖宗牌位,每扶起一個,臉上的表情就崩潰幾分,扶到最後,麵如死灰。
然後,他立即跪下給眾牌位磕頭,誠惶誠恐地詢問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麽,先祖為何震怒?蒲家是否有大難?請明示他。
聶小倩的心裏頓時浮起一陣愧疚。
她從高台上飄下來,落在蒲槃身邊,對他雙手合十拜了拜,真心誠意道:“對不起啊蒲老爺,您別害怕,我絕對不是有意要破壞您家的安穩,對不起,我就是一時衝動……”
她扭頭看向供桌上一排排整整齊齊的牌位,忽然覺得有點瘮得慌,連忙也拜了拜牌位,然後一溜煙穿牆飛走,去找蒲鬆齡了。
聶小倩是在祠堂外的小樹林裏找到的蒲鬆齡。
彼時,蒲鬆齡正蹲在灌木叢後,緊張的不敢呼吸,眼睛直直盯著林間小路,警惕著有人經過樹林。
聶小倩飛過去,看到蒲鬆齡成功逃出院子,先鬆了口氣,隨即那愧疚感又慢慢從心底浮了起來。
她幹了什麽!?
她竟然把人家小孩的祖宗牌位給掀了,多大不敬啊!
聶小倩快要被自己的愧疚感淹沒了。
她蔫蔫地降落到蒲鬆齡身旁,看著他什麽都不知道的稚嫩小臉,鼻子一酸,差點就哭出來。
“小鬆齡,對不起,我剛才一時衝動就把你家祖宗牌位給掀了,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蒲鬆齡:“……???”
蒲鬆齡眼珠微微偏轉,餘光掃了一眼漂亮女鬼抹眼淚的模樣,舔了舔下唇,心想:這女鬼好像腦子不太好用?明明是自己出聲誘導她去掀牌位,結果她反倒比我自己還傷心?怪不得跟了我這麽久都沒有動靜,怕是根本不知道怎麽吃人吧?
這樣一想,目光再次看向身旁的漂亮女鬼時,蒲鬆齡的心底多了幾分坦然。
雖然早就猜測到這女鬼或許並不是壞人,但眼下看她為自己做的壞事哭得這麽傷心,蒲鬆齡倒是對她多了幾分放心,也更加了解她單純善良的品性了。
不過,他還是不準備搭理她。
畢竟,自己能看見鬼這件事還不知究竟是好是壞,輕舉妄動隻會留下禍根,按兵不動,才是上策。
聶小倩不知蒲鬆齡心裏所想,她隻是單純的發泄情緒,哭了一會兒,漸漸恢複過來,蔫嗒嗒地跟在蒲鬆齡身後,看著他動作。
不得不提,蒲鬆齡真的是個小神童,頭腦聰明,行動敏捷,哪裏像個四歲的小孩呢。
他安靜的等在樹林裏的模樣,臉龐如玉,眸子如星,唇角微抿,神情冷清,好似冰山上的雪蓮花,高貴冷漠地不食凡間煙火。
聶小倩呆呆的看了一會兒蒲鬆齡,忽然意識到,這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孩,而是一個心智早熟的少年。
尋常孩子,是不可能這樣冷靜並有謀略的做某件事的。
蒲槃等人收拾好祠堂,重新跪拜後,再次命下人抬起箱子,一行人穿過林間小路,徑直向蒲宅大門的方向走去。
而蒲鬆齡就靜悄悄的綴在隊伍後麵,在燈籠的暖光照不到黑暗陰影裏,他悄無聲息地跟著走,一路走出二門,繞過影壁,最後走出大門,站在了街道上。
此時夜幕低垂,街道上冷冷清清,除了蒲宅,倒還有幾戶人家在門外燒紙,但都距離很遠,隻能看到對方門口的火堆和人影,看不清麵孔。
蒲槃命人放下箱子,歎了口氣,指了指門口的一塊空地,道:“就在這兒吧。”
董夫人也麵帶憂愁,看了一眼箱子,道:“老爺,今日祖先顯靈,怕不是在那邊兒缺東西了,咱們趕緊給祖宗們燒過去吧,別耽誤了。”
蒲槃點點頭,指揮家仆打開了箱子。
聶小倩頓時來了精神,湊過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