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鬆齡微微抿唇,唇角勾起了笑意:“為何要說出?既然已經錄取不上了,說給你聽也不過是憑添一人沮喪罷了,何不趁此機會四處走走散心,多見識一下別處的風景呢?”

蒲鬆齡的話令聶小倩無話可說。

她想象了一下,假如自己高考的考卷因為格式不規範而作廢了,自己肯定沒辦法這麽平靜的接受!

而且,高考失敗不過複讀一年;鄉試不過,下次考試卻要等三年呢!

這麽大的事情,蒲鬆齡居然如此輕飄飄揭過了?

聶小倩差點被他噎死!

好在他也知道聶小倩關心他的科舉成績,並沒有再說話刺激她,而是輕輕伸手拉過聶小倩的纖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放心吧,我隻是不想這麽早中舉,心裏有數,無須擔心。”

聶小倩也不知究竟該如何,隻好長歎一聲,跟著他坐下,伸手拿了桌上的一個茶杯玩。

初冬的天氣越來越冷,蒲鬆齡已經換上了棉夾襖,說話時,口鼻間會呼出白茫茫的霧氣。再看聶小倩,依舊是那副輕薄的紗裙,透過輕紗袖子,甚至能看到她光潔如藕段的胳膊。

蒲鬆齡盯著她的胳膊看了一會兒,問:“你不冷嗎?”

聶小倩茫然的眨了眨眼,“我一個女鬼,難道還會怕冷嗎?”

蒲鬆齡歎了口氣,道:“可是我看著你冷,你能換一身厚點的衣服嗎?”

聶小倩噗嗤一下,道:“好,讓我試試。”

她腦子裏想象了一下,踮腳轉了一圈,衣袖翻飛,鴉黑長發落下,她身上的廣袖輕紗裙已然化作了一身素淨的藍白襖裙,

湖藍色的上襦秀氣精致,月白色的下裙如光流動,裙褶翻動,溫柔賢良。

聶小倩想了想,幹脆拆了自己的發髻,重新編了兩個花苞丸子頭,墜上流蘇,行走之時,輕輕擺動,俏皮可愛。

她轉了個圈,問:“好看麽?”

蒲鬆齡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很可愛。”

可愛這個詞,也是從前聶小倩掛在嘴邊上的,如今被他輕輕念出來,倒比以往多了幾分寵溺。

聶小倩耳根一紅,輕哼一聲,撇過頭去。

“留仙,馬上就要過年了,你不回家嗎?”

蒲鬆齡沉吟了一下,“不回去。”

“可你現在不是已經成親了嗎?不回家的話,你妻子就要一個人過年了。”聶小倩勸道。

蒲鬆齡臉色一下子沉下來。

聶小倩見狀,輕輕歎息一聲,轉身飛出了窗外。

金華府城的冬天十分濕冷陰寒,從窗外看去,屋簷瓦楞、牆壁、樹幹、石板上均結著細密的青苔,仿佛一座青色朦朧的山巒,在寂靜的煙雨中迷蒙。

聶小倩穿著藍白襖裙坐在金華府城的高樓上,兩手托腮望著下麵,頭頂的兩束小花苞上流蘇輕輕擺動。樓底下人流往來,她高居坐上,望著那些房屋仿佛變成了火柴盒子,行人則變成了玩具人偶,一舉一動,在她的視野裏一清二楚。

其實,蒲鬆齡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小人兒,沒有長出三頭六臂,也沒有身高十丈,混在人堆裏幾乎找不到,並無特殊。

可聶小倩卻偏偏就喜歡他。

哪怕他並非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男人,也並非一個可靠的好人。

聶小倩看了一會兒街景,天色漸晚,她便施施然收起袖子,回到了蒲鬆齡暫住的客棧。

蒲鬆齡已經在屋裏擺上菜肴,準備開動了。

他看了聶小倩一眼,似乎鬆了口氣,說:“你回來了?”

聶小倩點了點頭,坐到桌邊,與往常一樣陪他用餐。兩人之間那點小小的不愉快就這樣過去了。

除夕夜這一天,家家戶戶都在團圓。房門前掛紅燈籠,貼春聯,小孩子舉著竹竿放鞭炮,熱鬧得很。

而客棧裏冷冷清清,隻剩蒲鬆齡一個客人還留在原地沒有離開。

客棧的老板也回家過年了,臨走時,他跟蒲鬆齡說廚房裏有一些食材,過年所有人都放假,廚子也不例外,讓他自己做點吃的湊合過,不收他錢了。

蒲鬆齡皺了皺眉,應了聲好,但真到這一天,他對著廚房著實犯起了愁。

生火他會,可做飯他不會啊!

君子遠包廚,他平日裏住在蒲家大宅裏,別說做飯了,就連洗臉水都是丫鬟給打來的,如今一下子讓他自己動手,他還真的不會。

好在聶小倩勉強懂一點,先是取水揉麵,蒸上了饅頭,再用禦物訣操控著菜刀給土豆削皮,切了個土豆絲。

之所以選擇蒸饅頭而不是煮米飯,是因為聶小倩也隻用過電飯煲煮米飯,完全不懂古代的灶台要怎麽煮米飯。

饅頭蒸好後,蒲鬆齡急匆匆掀開蓋子伸手去拿,被燙了一下手指,聶小倩連忙讓他將手指放進冷水裏泡著,不讓他再亂動廚房的東西了。

這之後,廚房裏變成了一副群魔亂舞的模樣,鍋碗瓢盆們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活”了過來,蹦跳著自己在水缸邊衝洗菜肴、倒油煎炒、翻轉鍋鏟、盛進盤子,一盤又一盤的菜肴晃晃悠悠從廚房裏飄出來,落在大堂的桌麵上。

外麵的天空都黑下來了,街道上也沒了人,桌子上擺好“豐盛”的四菜一湯,番茄炒蛋煮太久,清炒土豆絲忘了放鹽、蒸雞蛋羹碗心沒熟、炒白菜菜幫生的、蔬菜湯被鐵鍋煮得黝黑……

“唔,雖然簡陋了一點,但好歹也是咱們自己動手做的嘛!”聶小倩握拳給自己打氣。“年夜飯的真諦不就是自己動手的熱鬧麽!”

蒲鬆齡緊抿著嘴警惕的看著桌上的食物,舉著筷子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隻吃番茄炒蛋好了。

雖然番茄煮爛了,但至少沾饅頭還是能當番茄醬吃的。

聶小倩身為女鬼吃不到食物,不過光是看著桌上餐盤裏食物糟糕的賣相也知道肯定不好吃。更何況蒲鬆齡表情還有那麽一絲微不可查的僵硬。

過了一會兒,她也不死鴨子嘴硬了,羞愧地小聲說:“留仙,要不然我還是出去給你找點吃的吧,別吃這個了……”

蒲鬆齡捏著饅頭的手一頓,忽然眉頭舒展,抬頭對她溫柔一笑:“沒事,雖然看著不好看,但其實還挺好吃的。”

聶小倩愣了一下,道:“真的嗎?”

蒲鬆齡於是又伸手夾了一筷子沒放鹽的土豆絲吃進嘴裏,一邊咀嚼,一邊認真地評價:“真的,很有人間的煙火氣。”

聶小倩頓了頓,眼眶忽然微微紅了起來。

她背過身,抬手抹了一下眼角,咧開嘴角,強笑道:“真的呀,那太好了,看來我的廚藝也不算爛到底嘛!”

蒲鬆齡加快速度把桌上的菜吃完了,又主動收了盤子,放在木盆裏,挽起袖子準備洗碗。

聶小倩悄悄飛過去,藏在角落裏看著他動作,心底的酸澀卻再也忍不住,如同發酵的酸醋一般嗆得鼻子發酸,眼淚直流。

她的小鬆齡,怎麽這麽好呢?又體貼又溫柔,還為了照顧她的自尊心,寧可自己吃下那些難吃的菜肴……

決定了!

聶小倩猛然握拳,“我要好好練做菜!下次爭取做出真正好吃的菜來!”

可惜,這個年過完了,客棧的廚子和跑堂們陸陸續續回來,她也不再擁有做菜的機會了。

待到初春時,寒冬臘月的雪花早已被春風吹沒了,街邊的桃花紛紛綻開花苞,一朵朵,一簇簇,粉紅色的,桃紅色的,宛如樹上掛起絢爛的粉雲,灼灼其華。

這時,蒲鬆齡的遊學也結束了,開始返鄉。

幾個結伴來的書生有的一早就離開金華,繼續南下,有的則選擇繼續留在金華書苑交流學習,還有的在年前就返鄉了。

一時之間,蒲鬆齡竟然找不到一個搭夥做伴的人。

無奈之下,他隻好自己收拾行李,雇了一輛車從府城出發沿途穿過紹興向北走。

金華府多山,出了府城向北走,沒到一個時辰馬車便一頭紮進了蜿蜒的山脈裏。

山路崎嶇,馬車不好走,待到天黑也才駛出三十公裏。

附近都是大山,也沒有可以住店的地方,山林裏天黑的比外麵早,茂密的樹葉將光線完全遮擋,要不了多久就會徹底變成一片漆黑。

車夫望了望前路,對他建議道:“公子,看樣子今晚咱們隻能在山林裏露宿了。不過我還有個辦法,如果您不忌諱鬼神的話,前麵不遠處有個破寺,咱們如果再加快一點腳步,應該能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趕到那裏,那古寺雖然破,但好歹也是有屋簷的,您覺得呢?”

蒲鬆齡對趕路這方麵完全是外行,便聽車夫的。“你覺得行就行。”

“好嘞!那我們就向那個古寺走了!”車夫揮了一下子馬鞭,催促馬匹加快腳步。

聶小倩陪著蒲鬆齡坐在車廂裏,這會兒趴在車窗上望著外麵不斷流動後退的樹木,心裏忽然有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前方,一個掛滿了藤蔓枯枝的陳舊破爛的古寺在昏暗的夜森裏逐漸出現在眾人眼前。

車夫熟練地將馬車停在路旁空地上,掀開車簾,引蒲鬆齡下車。

蒲鬆齡抱起包袱,整理好下車後淩亂的衣擺,再抬頭看向古寺大門上那幾乎被風雨腐蝕了的牌匾。

——蘭若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