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雨起了個大早,八點沒到就趕到了古石橋修複現場。珜曲最近天氣迅速轉涼,工作給她帶來的最大困難就是幾乎每天都要早起,比在恒洲上班的時候還得提前一小時。早上之所以沒遲到,得益於她的先見之明——她定了三個鬧鍾。昨晚她和許仲騫一起吃了晚飯,又去附近夜市逛了一圈,回到公寓差不多十一點了。加上她心情亢奮,躺在**翻來覆去到半夜都沒睡著。這也是她今天頂著黑眼圈來現場的原因。

葉曉萌嘲笑她熊貓眼,但她心裏開心,熊貓眼就熊貓眼吧,無所謂。反正許仲騫已經回去了,再醜也醜不到他麵前。

想起和許仲騫相處的半天,時雨眼底的笑容漸漸浮現,她的眼眸也變亮了,宛如煙火瞬間點燃夜空。

昨天她拎著一籃柿子出現在許仲騫麵前,他竟然沒覺得意外,好像猜到她會去而複返。他用帶著關心的語氣問她:“怎麽又回來了?”

“到家之後覺得還是想見你,就回來了啊。”時雨狡黠一笑,舉起手中的籃子,“順便給你送點水果,算是對你千裏迢迢來看我的感謝。這叫投桃報李,禮尚往來。”

“可惜我現在沒有什麽能報你的了。”

“不用報了,請我吃晚飯就行。”她解釋,“明天有加急工作,我可能出不來了,也送不了你了。”

“那就好好工作,我在恒洲等你回來。”

我在恒洲等你回來。就是這句話讓她甜了一晚上。沉默死板不苟言笑的許仲騫,居然會說這樣的話,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而這句話,正是對她說的。

葉曉萌看著時雨一臉甜蜜地發呆,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她替時雨數著,這已經是她今天第八次神遊了。這麽重要的工作現場,她以前從來都是聚精會神,嚴肅得不得了,更別提開小差了。

“愛情使人麻木。”葉曉萌小聲嘟囔。

好在時雨前期工作做得很細致,布置任務也仔細,大家的工作效率很高。到了日落時分,第一座石橋的修複工作順利完成。

葉曉萌嘴裏哈著冷氣,卻興致勃勃,像個等待誇讚的孩子一樣,激動地看著時雨。時雨看了一眼夕陽,開始分配新一輪工作:“我們開始拓印吧,速戰速決,爭取早點完工回恒洲。”

“啊?”葉曉萌都快哭出來了,她本以為可以休息一會兒,喘口氣。

看時雨這興奮的樣子,接下來一個多月他們有的受了。她真不該因為時雨一時間陷入愛情就默認為工作任務會鬆懈一些。研究院誰人不知呢,時雨可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偏偏一大早時永忱在工作群發了通知,珜曲古石橋修複項目的原負責人譚教授臨時被借調去了北京的一個項目組,珜曲的所有工作全權交給時雨。

“嚶嚶嚶嚶,時雨姐,能不能歇會兒?人家腰好酸啊。”葉曉萌討饒。

時雨給了她一個“你說呢”的眼神,沒再搭理她。此刻,張鍇正對修複好的石橋進行最後的檢查。時雨拍了一張照片發給時永忱確認,時永忱還沒回複。

夕陽打在橋邊的石碑上,光影交錯,仿佛重現了舊日時光。時雨盯著看了半天,她上前幾步,輕輕撫摸上麵的字感慨道:“原來是明朝嘉靖年間建的,立在這兒都幾百年了。”

石碑原本已經四分五裂了,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拚湊起來的,經過歲月的洗禮,文字斷斷續續,很多字都磨損得看不清了。幸運的是,雖然石橋整體損毀比較嚴重,但部分雕刻圖案還是保留了下來,難掩匠人的良苦用心。尤其是其中幾處保存比較完好的石柱子上,牡丹花和荷花的圖案非常明顯。

時雨視若珍寶,她拿著拓印工具小心翼翼在花紋上撲墨。撇開麵對許仲騫難得的柔情時,也就是在這種場合她的眼睛裏會有光。她最珍視的兩樣東西,一是許仲騫的愛,一是她的理想。

天邊雲蒸霞蔚,夕陽即將落山。

“你們去那邊,加快速度,石碑上的字一定要拓印清楚。還有橋底下的銘文,一字不漏全拓下來。”時雨一邊撲墨一邊指揮,“天黑之前爭取全部搞定。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就差這最後一點工作了,再堅持一下。明天上午給你們放半天假,大家好好休息。下午我們去山裏看看,那邊寺廟廢墟中有幾塊石頭上的雕花跟這個很像,有可能出自同一個工匠,我們去拓印下來,再研究研究。”

聽說明天上午可以休息,葉曉萌眼睛亮了,其他人也提起了幹勁。半分鍾前倦意滿滿的一群人像是重新回了血,繼續開啟埋頭幹活模式。

一時間,四周靜寂,隻聲溪水潺潺聲和眾人撲墨拓印的聲音。

過了幾分鍾,葉曉萌發出幾聲咳嗽,很突兀。見大家不理她,她清了清嗓子,又咳了幾聲。其他人還是沒任何反應,時雨比較了解她,抬頭看了一眼。

在看清影像的那一刹那,時雨睫毛抖了抖,以為自己眼花了。不知何時,石橋邊多了一個人,竟是此刻本應該在研究所做寺廟文獻整理的羅輕輕。

她怎麽來了?

“輕輕,”時雨倍感意外,“你什麽時候來的?”

聽到這個名字,所有人幾乎同時抬頭,他們看了羅輕輕一眼,又幾乎同時埋頭繼續幹活。由於時雨和許仲騫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還有許仲騫對羅輕輕曖昧不明的態度,研究院中但凡年紀輕點的同事都不太喜歡羅輕輕。

在普通人的認知裏,一段感情總歸是有先來後到之分的。因此,他們理所當然把這段複雜的三角關係的錯誤根源歸在了羅輕輕身上。

羅輕輕知道大家都不喜歡她,在同事麵前她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說錯話。時雨問她,她回答的聲音也很小:“我昨天到的。”

時雨眉頭一擰,她湧起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扯著她的心髒。這麽巧,許仲騫也是昨天到的。

其他人沒想到這一層,有的愛答不理,有的悄悄看好戲。葉曉萌是第一個冒出頭的,她不冷不熱說了句:“羅輕輕,你該不會又是來取資料的吧?我昨晚已經發到公共郵箱了,吃一塹長一智,這次我們可不敢再冒險了。”

羅輕輕臉一紅,剛到嘴邊的話噎住了。她當然聽得出來,葉曉萌是在揶揄她上次丟U盤的事。

看她拘束的樣子,時雨瞪了葉曉萌一眼,葉曉萌輕哼一聲,一邊忙活去了。這些細節羅輕輕看在眼裏,她心懷感激。研究院所有知情者中,隻有時雨不敵視她。

“是我爸讓你來的?”時雨問她。

羅輕輕點點頭。

“他有工作交給你?”

“院長說資料不用我整理了,讓我多實踐。譚教授說你們在這邊,讓我直接過來就行……”她聲音很小,明顯很不好意思。她知道自己天資有限,院長說讓她多出來實踐,可能也是不太願意帶她。

時雨聽了,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變化,她直接把手上的撲墨團子遞給了羅輕輕。羅輕輕愣了一下。

“不是想學習嗎?這塊石柱你來拓。”

羅輕輕眼中瞬間有了光芒,她使勁點頭,從時雨手中接過了工具。

這下葉曉萌可不樂意了,她丟下手裏的東西,風風火火地把時雨拉到了十幾米開外的地方。

“你又怎麽了?”時雨責備,“天馬上要黑了,有什麽話不能回去說嗎?”

葉曉萌嘴都快噘到天上了:“等不及了,我都要被你氣死了。就沒見過你這樣的!”

“我怎樣了?小姑奶奶,你這又抽什麽風呢?這麽一堆工作沒結束,你就別添亂了行嗎?”

“我抽風那還不都是因為你,羅輕輕對許仲騫動的什麽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一群人同仇敵愾替你抱不平,你倒好,竟然跟她姐倆好去了。”

時雨哭笑不得:“我是她領導,你不讓我給她分配工作,難不成我要趕她走?”

“我又不是這個意思,誰讓你趕她走了,”葉曉萌心虛,“我隻是生氣,要不是她橫插一腳,沒準你和許仲騫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我們大家都不喜歡她,你卻處處維護她。你這樣顯得我們多沒格局啊!”

時雨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麽?”葉曉萌不解,“有什麽好笑的。”

“你跟了我快三年了,我的性子你還不知道?我一向對事不對人,更不容許任何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動歪心思。但是曉萌你告訴我,羅輕輕有歪心思嗎?你真覺得我和許仲騫之間有問題,是因為她插足?”

葉曉萌被問住了,她努力回想了這幾年發生的事,一聲不吭。時雨說的這些好像還真沒有。

“羅輕輕來研究院之前,許仲騫有說過喜歡我嗎?

“羅輕輕有明確對許仲騫表示過愛意嗎?

“羅輕輕有做過什麽破壞我和許仲騫關係的事嗎?

“許仲騫有說過他喜歡羅輕輕嗎?

“許仲騫對羅輕輕有過任何親密舉動嗎?”

時雨這一連串的問題扔過來,葉曉萌直接蒙了。她愣了好半天,六神無主地搖搖頭。

“既然都沒有,那我為什麽要排擠羅輕輕?”時雨的語氣忽然變得悲涼起來,“她的確對我承認過,她仰慕許仲騫。可是她的這種心思我也有,我和她是一樣的,我們隻不過是犯了女人最常犯的錯誤——不計後果地愛一個人。就因為這種錯誤,我們就要被人所憎惡嗎?”

“如果我因此討厭她疏遠她,那我就是是非不分,因私廢公。我還有什麽資格做珜曲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我以後怎麽在研究院建立威望?本來院裏幾個老教授就不看好我,就因為我年紀輕,因為我是院長的女兒,因為我的資曆還不足以獨立帶隊做項目。

“曉萌你告訴我,如果我是這種小心眼的人,你當年還會激動地告訴我,你很崇拜我嗎?”

葉曉萌啞口無言。她記得,她進研究院工作,對時雨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很早就聽說過您,真的非常非常崇拜您,希望能一直跟著您學習、成長。”

從前,她隻道是時雨年輕氣盛名聲在外,又有時院長手把手教著,沒有人不認可她,卻沒想到她和普通人一樣,也在負重前行。

還有羅輕輕……

葉曉萌仔細咀嚼了時雨剛才的話,確實,羅輕輕好像真的從沒做過哪怕有一丁點不利於時雨和許仲騫關係的事。他們大多時候的打抱不平,不過都是因為許仲騫偶爾顯露出的對羅輕輕不同尋常的關心罷了。

“反正我覺得許仲騫不是個東西。”為了挽回麵子,葉曉萌吐出這麽一句話,悻悻地回去幹活了。

時雨佇立在原地,她縮在袖子裏的手緊緊攥成了一團,半晌,又鬆開。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困擾她許久的心結,似乎也在這一刻打開了。若不是葉曉萌提起,她還真沒意識到,原來她已經想得這麽透徹了。而她剛才對葉曉萌說的這番話,也是她平日裏用來說服自己的。

若說她對羅輕輕一點嫉妒之心都沒有,那是自欺欺人,但那種微妙的心思僅僅存在幾個星期便煙消雲散了。和羅輕輕越是熟悉,她越有種惺惺相惜之感。別人可能不知道,但身為局中人,稍一留心她就能發現,羅輕輕和她一樣,陷在了對許仲騫的愛與求而不得之中,或許更甚。而那個讓她們痛苦的根源,她猜,也許是許仲騫曾對她提起的女孩,Freya。

夕陽逐漸落下山頭,屬於這一天最後的陽光,也即將遠去。

時雨坐在一旁支起的工作椅上等大家收工,和她隔了不到20米處,羅輕輕內心澎湃絲毫不亞於她。

就在時雨被葉曉萌拉著聊天的時候,羅輕輕的手機振動了,她本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接電話,卻無意中聽到了她們的對話。從來都隻抱著“盡力就好”心態的她,第一次生出了悲涼。她心不在焉地回到石橋邊,拿起工具繼續幹活。

時雨不知道羅輕輕聽到了她和葉曉萌的對話,回到工作現場,她身心已然輕鬆。不過想起心中的疑慮,她還是沒忍住。猶猶豫豫好幾次,她問羅輕輕:“許仲騫今天剛從恒洲回去,是他送你來的?”

話一說出口,時雨就知道答案了,因為她看到羅輕輕身子僵了僵。

“時雨姐,其實……”

“沒事,我隨便問問。”時雨走開了。她不想聽理由,歸根結底這事跟羅輕輕沒關係,過分的人是許仲騫。

她打開微信,找到許仲騫的頭像,拉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