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斜陽透過玻璃窗,照進了研究院的大廳,照在葉曉萌的臉上。她伸了個懶腰——時雨去肯尼亞休假了,沒有領導給她下任務,她突然從忙碌的狀態中抽出身來,還真有些不習慣。

不隻是葉曉萌,坐在她對麵的幾個男同事也懶洋洋的,剛做完資料的他們頗為安逸,幾個人湊在一起閑聊開來,不知怎的話題就說到了時雨身上。

葉曉萌繪聲繪色地給大家講她上周在餐廳遇到的趣事:“上周五,天鼎建設的小馮讓我幫忙約時雨姐出來,結果你們猜怎麽著?那個呆子把時雨姐當成我了,當時他對時雨姐說的那些話……嘖嘖,我都替他尷尬!”

天鼎建設是恒洲市排得上號的建築公司,小馮之所以千方百計地想約時雨,是因為他們正在跟寰宇集團搶珜曲古鎮的旅遊承建項目——碧波穀。

珜曲古鎮因其古色古香的建築和安逸的生活方式在網上走紅,那一帶的旅遊業也迅速崛起,成了香餑餑。投資方準備在古鎮附近的優選地帶建酒店和別墅群,打造豪華度假中心。按照古鎮特點,碧波穀項目將啟用仿古建築設計,酒店和別墅也都會帶小型園林設計。

時雨在古建築界頗有威望,月前已被碧波穀投資方聘為特別顧問。他們對她的意見很是看重。因此,天鼎的老板邱易誠覺得,隻要搞定時雨,項目到手基本不是什麽難事。恰好小馮的女朋友和葉曉萌是高中同學,通過介紹,他們很快就聯係上了。

小馮沒見過葉曉萌,隻在微信上聊過幾次。他到餐廳的時候,葉曉萌正好上洗手間去了。他按照葉曉萌提供的座位號找到了時雨,一見麵就非常熱情地打招呼:“是曉萌吧?沒想到你本人這麽漂亮!怪不得我家那位一直誇你呢。”

時雨一臉茫然,剛想開口解釋,小馮開門見山:“在美女麵前我也就不客套了,我直說吧。之前在微信裏跟你溝通過,我們邱總是真的非常有信心做好這個項目,希望曉萌你能在時博士麵前幫天鼎美言幾句。你也知道,那些上了年紀的博士都比較死板,尤其是女博士,我怕我說不動她。”

話說到這裏,小馮往四周看了看,問時雨:“時博士怎麽還沒到?唉,你覺得,一會兒見了她我怎麽開口比較好?”

“你直說就行,我和你認識的那些博士可能不太一樣,我不死板,還是聽得進去建議的。”時雨忍俊不禁,她向小馮伸手,自我介紹,“你好,我是時雨。”

小馮驚了,他像是一尊被風幹後簌簌往下掉碎片的石膏像,臉上表情尷尬得難以言說。眼前的美女有一頭深棕色的長卷發,雪白的皮膚,性感的紅唇,墨綠色的絲絨魚尾裙將她的身材勾勒得玲瓏有致,再加上那雙又細又長的美腿……借給他三個腦子他也不會把眼前的這位和“女博士”三個字聯係在一起。

意識到小馮在打量自己,時雨微微一笑:“剛參加完一個活動,是不是穿得太正式了?抱歉,嚇到你了。”

“不不不,沒有、沒有、沒有。”小馮已經語無倫次了。此刻他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現在的女人真是了不起,明明可以靠臉吃飯,非要靠才華!

回想起當時的情形,葉曉萌還是忍不住想笑:“我從洗手間回來剛好撞見他認錯人的那一幕,小馮又是個嘴快的,我想攔都攔不住。”

男同事們一陣哄笑。

“怪不得項目被寰宇集團拿下了。瞧,得罪時雨了吧。”

“你可別瞎說,”葉曉萌不樂意了,“寰宇集團能拿下這個項目是因為這幾年他們發展快,承建能力確實比天鼎強。咱們時雨姐什麽時候給人放過水!”

“對對對,你說得對,時雨一向都很公正。不過這小馮的嘴也真是把不住門,說話也不看場合。”

“也不怪那什麽小馮,誰讓咱們時博士年輕漂亮又時尚呢!”

“就是,換誰也不會想到大名鼎鼎的古建築學博士時雨長這樣啊。”

聽到大家的議論,葉曉萌仔細地想了想。那天時雨難得穿得比較正式,性感又優雅,確實不像大眾心目中女博士的樣子。她也讚同同事們的觀點:“對,不能怪小馮。”

時雨才26歲,已經是恒洲市古建築保護研究院最年輕的博士了。可是她好幾次對葉曉萌說,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很老了。因為她深愛著一個人,因為那個人不愛她,因為她阻止不了自己對他的付出。

“聊什麽這麽開心呢?”時雨推門進來,笑容明豔動人。她今天穿了身短裙,細長的雙腿一下子就把大家的目光聚焦了,連女同事都忍不住盯著多看了幾眼。

對於她的出現,大家都表示出一萬分的驚訝。尤其是葉曉萌,說話聲音都飄忽了:“時……雨姐,你不是去肯尼亞了嗎?”

“有點急事。曉萌、王鑫,你們倆收拾一下,陪我去趟珜曲唄。”

“又去?”葉曉萌和王鑫異口同聲,“不是才勘測完嗎?”

“出了點意外,需要重新勘測。晚上9點出發,你們準備一下,帶上工具。王鑫你記得開車接我們。”交代完,時雨便離開了。

葉曉萌一聽她說需要重新勘測,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她和王鑫對視一眼,顯然,王鑫也秒懂了。

時雨休假前一天,他們才從珜曲古鎮回來。由於旅遊開發在即,珜曲那幾座坍塌多年的石橋也被納入修複計劃。其中一座明代石橋保存完好,雕花精美,被當地文物局立為了重點修複項目。時雨所在的古建築研究院應邀參與此次修複計劃,他們對幾座石橋進行了非常精密的數據勘測,勘測結果在新來的女實習生羅輕輕手上。

“我們勘測的數據是不會出錯的。要說意外……”葉曉萌不屑地動了動嘴角,“隻能是數據丟失了唄。”

“羅輕輕一向笨手笨腳,肯定是她把數據弄丟了。不過她的試用期還沒結束就犯這樣的錯,堪憂啊。”

“所以咯,為了自保,有人還不得搬救兵啊。”

聽葉曉萌和王鑫你一言我一語,其他人馬上也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有人驚訝地問了句:“你們的意思是,時雨剛到肯尼亞又馬不停蹄趕回來,就是為了替羅輕輕善後?”

“那不然呢?”

“為什麽?她至於嗎?跨國航班一來一回,還得轉機……她不累啊?”

“誰知道呢!”

王鑫嘴快,口無遮攔地接了句:“這還用說?她這麽做當然是為了許仲騫啊。我還真沒見過哪個女人對情敵能這麽寬宏大量的,時雨算是頭一個。”

瞬間,大廳裏鴉雀無聲。

時雨喜歡許仲騫,這在研究院不是秘密,她從不掩飾對許仲騫的感情。可許仲騫偏偏像是瞎了一樣,他對這位被稱為天才的美女博士時雨無感,反倒是對資質平平的羅輕輕青睞有加。為此,大家茶餘飯後時常感歎,這真是一段匪夷所思的三角戀。

葉曉萌一向和時雨親厚,聽大家把話題轉移到時雨的感情私事上,她有些不樂意了,瞥了王鑫一眼:“行了行了,有些事看破不說破才是硬道理。晚上9點出發,還不趕緊收拾去。”

眾人會意,都把話咽到肚子裏,各忙各的去了。

葉曉萌去洗手間路過時雨的辦公室時,發現門虛掩著,時雨趴在桌上睡著了。

看得出來,她是太累了。葉曉萌心裏難受,時雨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落了地還沒喘口氣就急著趕回來,能不累嗎?

想到這些,她對許仲騫的厭惡又加深了一分。她是真心不懂許仲騫對時雨的心思。若是愛,為什麽不能坦誠相待?若是不愛,為什麽不肯放過?

她悄悄推門進去,想幫時雨披件毯子。誰知門一動,時雨立刻驚醒了。

“時雨姐,”葉曉萌感到抱歉,“吵醒你啦?你回家睡吧,在這兒容易著涼。”

“想找點資料,不小心睡著了。”時雨說得雲淡風輕。

“如果實在累,要不我們明天早上再出發吧,你多睡會兒。”

“譚教授等著要數據呢,我們必須早去早回。”

葉曉萌看了一眼時雨腳邊的行李箱,她感到很心酸,時雨定是從機場直接過來的。

“那你先回家睡會兒,晚上9點我和王鑫去你家接你。”

“嗯。”

時雨知道葉曉萌擔心她,自認識許仲騫以來,葉曉萌從未在她麵前掩飾過對許仲騫的不喜。葉曉萌曾經問過她:“你這麽死心塌地對他,值得嗎?我看他從來都不知道領你的情。”

葉曉萌不是唯一一個說這話的。時雨也不是沒動搖過,可每當許仲騫的麵容在她眼前浮現,她的心就立刻變柔軟了。如果他都不值得,那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是值得的?

葉曉萌心情複雜地離開了時雨的辦公室。關門那一刻,她聽見裏麵傳來了手機鈴聲,還有時雨的說話聲。

“已經到了,放心。”時雨似乎有些不耐煩,“姐你別說了,我心裏有數,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好的,我知道了,你也好好休息,掛了。”

電話那頭是時雨的姐姐,時年。

葉曉萌早年間在時家見過時年幾次,那真是一個極其精致且有思想的女人,每天都把自己的生活過成了詩歌。五年前,像詩歌一樣美好的時年遠嫁海外,在尼日利亞定居,之後她就很少回國了。這次時雨飛肯尼亞旅行,時年特地去陪妹妹,沒想到時雨卻來了這麽一出。

為了一個許仲騫,真的值得嗎?葉曉萌再次歎息,腳步聲漸漸遠去。

時雨可不在乎這些。就算全世界都不希望她和許仲騫在一起,那又如何?

三天前在內畢羅,時年也問過這個問題:為了一個根本不在乎你的人,這麽做值得嗎?

當時,時雨才下飛機沒多久。她站在窗口發呆,房內空調的溫度調得很低,她覺得雙臂越來越冷。可是窗外的陽光卻燦爛得讓人睜不開眼,仿佛盯著多看一眼,瞳孔就會被光芒灼傷。

時年走進房間,將一杯檸檬水放在桌上:“你都在那兒站了一個小時了,過來喝杯水吧。”

時雨走過去乖乖把水喝了。

時年又說:“小雨,你瘦了很多。”

“是嗎?可能工作太忙,累得吧。”

“我知道你平時工作忙,但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時雨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繼續回到窗前。

她請了一星期假來內畢羅,本想休息一天去找在當地出差的朋友,她們約好了一起去看動物大遷徙。沒想到時年聽說她來非洲了,越想越不放心,非要趕來照顧她。

嫁為人婦多年,時年的性子一點都沒變,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她看時雨看得很緊,稍有風吹草動就急得不得了。

“你生著病,沒事少往外麵跑。”時年想了想,特地補充,“還有,許仲騫的電話你少接,我不希望你跟他再有什麽牽扯。你也知道,他……”

“我沒病。”時雨冷著臉打斷時年,“我和許仲騫的事也不用你管。我愛他,我認了。”

時年的表情僵了。她很激動:“你認了?什麽叫你認了?我就想問你一句,他值得嗎?”

“值得。”

“可是他根本不愛你!”

恰在此時,桌上的手機邊震邊響,屏幕上顯示的正是許仲騫。時年轉身想去拿手機,時雨幾步衝向桌子,搶在時年之前接起電話。當許仲騫的聲音傳入耳中,她才徹底放鬆下來。

對時雨來說,許仲騫就是她的太陽。不論身處什麽樣的境地,隻有在許仲騫出現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的人生是有意義的。

許仲騫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好聽,如海上生明月,留在她心底的是月落以後還來不及帶走的最後一縷光輝。

“這兩天沒見你,出門了?”

時雨撒謊:“沒有,在我爸這裏。有什麽事嗎?”

“我聽說你們剛在珜曲古鎮勘測了幾座坍塌的老石橋。”

“是啊。”

“勘測數據你那邊有備份嗎?昨天輕輕把包落在出租車上了,U盤在包裏……”

時雨頓時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她強忍住喉嚨的酸澀,假裝自己聽到的隻是一句普通的問候。她說:“我知道了,明天我去處理。你放心。”

“小雨,謝謝你。”

“沒事的話,我先掛了。”

這是時雨第一次主動掛許仲騫的電話。

她靠著窗。窗外有風。綠檀的葉子被吹得嘩嘩作響,那一陣被掀起的林中濤聲卻遠遠比不上此刻她心中的澎湃。若不是時年突然開口,她甚至快忘了房間裏還有一個人。

時年一臉不可置信:“你要回去?你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你就要回去?就為了幫許仲騫討好那個女人?”

“我都說了,這是我的事。”

“小雨,你別這麽執迷不悟好不好?算我求你!”

“當年你要死要活鬧著要嫁給Karun的時候,我也說過你執迷不悟,我也求過你,可是你有聽我的嗎?”

一切聲音在這個時候戛然而止。時年愣在原地,愣愣地看著時雨:“你還在記恨那件事?”

時雨口中的Karun是個尼日利亞籍華人,也就是時年的丈夫。

五年前,時年不顧家人反對,孤注一擲嫁給了Karun。Karun很有錢,他在尼日利亞有著自己的財富王國,在非洲其他地方也有價值不菲的產業,他對時年一家人都很照顧。

可即便如此,時雨還是非常決絕地反對姐姐和Karun在一起。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認識了一位匈牙利富商,她不顧一切地離婚,拋棄了丈夫和女兒,遠嫁海外。誰知,曆史總是有著驚人的相似。十幾年後,姐姐時年和當年的母親一樣,離開家,拋棄了她和父親,遠嫁非洲。

她的母親和姐姐,都中了一種叫愛情的蠱,一發而不可收。而這一切對她來說,像是一個詛咒,生生地糾纏著她。

時年出嫁當天,時雨沒有出席婚禮,她憎恨這樣的離別。自那以後她就很少對人笑,人生一片灰暗,又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呢?不過是得過且過,數著日日夜夜罷了。

她就這麽數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然後,許仲騫出現了。她仿佛重新見到了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