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恒洲進入暮春時節。時家老宅旁開滿了杏花。
經過長時間的複健,時雨已經能脫拐走路了。醫生讓她每天飯後散散步,適應正常的行走。恰好時永忱今天休息,他陪著時雨在門口的公路上散步。
這是以前的老公路,自從附近建了高架就很少有車從這兒經過了。道路不寬,兩邊種滿了杏樹。每年暮春之際,整條路落英繽紛,成了恒洲的網紅拍照點。最近有不少博主特地趕來拍視頻。
時雨伸手接住飄下來的一片花瓣,回頭對時永忱說:“到落花的季節了,時間過得好快。我什麽時候能回院裏上班啊?”
“你的腿還沒好利索,康複醫生讓你每周去兩次。你還是先休息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讓我工作我心裏不踏實。曉萌昨天給我打電話說她馬上就要結束珜曲的工作了。等她回來,你就讓我回院裏吧,趕緊把我那個什麽停薪留職取消了。”
“對,曉萌後天回來,我差點忘了。”時永忱故意忽略時雨話裏的重點,“等她回來,叫她來家裏吃個飯吧。我聽說她最近表現很好,其中有你一份功勞啊。”
這幾個月葉曉萌每天忙忙碌碌,就連春節也隻回家待了五天就走了。眼看碧波穀的設計工作已經全部完成,剩下的都是建築師的事了。其間,時雨多次聽陸西城誇獎葉曉萌,說她表現得很不錯,比時雨本人在的時候能擔當多了。
隻是不知道,時間過去這麽久了,她心裏的傷口有沒有被撫平。一想到這些,時雨歎了口氣。
“爸,給我找個新助理吧,我親自麵試選人。曉萌升了研究員,我這邊的工作需要有人接手。”
時永忱意外:“你願意帶新人?實習生怎麽樣呢?”
“隻要是踏實肯學的,我都願意帶,實習生也行。那你是同意給我招人了?”
“等你腿傷徹底好了再說。”
時雨閉嘴了。她爸是個死腦筋,他一旦決定一件事,很難讓他變通。她早就覺得自己恢複得差不多了,偏偏他就是不放心。
“這也是小許的意思。”時永忱補充。時雨一向聽許仲騫的話,也隻有他的意見能讓她心安理得接受。
果然,一說是許仲騫的意思,時雨的表情就變了。
時永忱又說:“你和小許的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有計劃什麽時候結婚嗎?”
“爸,你真是……我以前怎麽沒覺得你是這樣的人?嚴謹老教授的人設崩塌了啊!”
時雨假裝搖頭歎氣,取笑他。
春節的時候,許仲騫的父母來恒洲了。時雨以前見過他們,不過以許仲騫女朋友的身份見他們,還是頭一次。兩家人一起過了春節,Karun也在場。
那是時雨長這麽大過得最開心的一個春節。自從母親離開,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這麽濃的親情了。在飯桌上,許仲騫父母旁敲側擊地提他們結婚的事。這也是為什麽時永忱一有機會就催時雨結婚。兒女們大了,做父母的心裏想的都差不多。
時雨不是不想結婚。眼下她腿傷沒有痊愈,天鼎那邊玉合山溫泉的項目又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並且她還想早點回古建院工作。這麽多事摻雜在一起,她沒時間仔細考慮個人問題。
想到許仲騫的父母,時雨很欣慰。都說女人結婚最大的障礙就是與公婆相處的問題,但許仲騫的家人完全不會讓她有這個顧慮。許仲騫的父親是研究運載火箭的,母親也是發射基地的工作人員,許家算得上是科研世家了。基於這種家庭的特殊性,許家父母樂此不疲地沉浸在自己的學術研究中,根本沒有心思幹涉他們的事,除了想早點看到他們結婚。
時永忱和許仲騫的父母很投緣,第一次見麵就頗有相見恨晚之感。於是飯桌上,他們一拍即合,覺得孩子們是時候該把人生大事辦了。
那天時雨回家,父女倆一起散步,時永忱又說起了這事。
剛提這事的時候,時雨沒有反對,時永忱便趁熱打鐵:“你要是不想那麽早結婚,也可以先訂婚。”
“你什麽時候給我招新助理,讓我回院裏上班,我就考慮這事。”
“我就是一個提議,具體怎麽樣你們自己商量。”時永忱的語氣忽然變得傷感起來,“小雨,別怪爸爸多管閑事,我隻是希望能有個人能照顧你。從小到大,我和你媽對你的關注太少了。你姐姐那麽早離開我們,我怕你有心理負擔。”
時雨沉默了。她吸了吸鼻子,問:“爸,有個問題我一直不敢問你。你恨我媽嗎?”
“我有什麽資格恨她呢?她的確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但我也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我自以為這輩子有所成就,一門心思鋪在古建築研究上。我對咱們研究院的貢獻有目共睹,外人都誇我、敬我,可他們不知道,我有多麽對不起我的家庭。到了我這把年紀,現在後悔也沒什麽用了。”
時雨沒料到時永忱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她以前很少跟父親談心,也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她一直以為,在古建築領域有所建樹是他一生最大的榮耀,他應該為此感到驕傲。
“我最近總是做夢,夢見時年和你媽媽。她們問我,如果生命再來一次,我會怎麽選擇。我也時常想,如果當年我多放一點心思在家裏,你媽媽是不是就不會埋怨我,不會一有機會就跟我吵架,不會對你們姐妹倆不管不顧,也不會……離開。
“這麽多年了,我從沒怨過她。也希望你能夠放下,不要再恨她了。她畢竟是給了你生命的人,一個母親懷胎十月有多不容易,你以後會明白的。她比我對你們付出的要多得多,她其實很愛你。”
時雨一直沒說話,她已經滿臉淚水了。
“怎麽哭了,來,快擦擦。”
時雨接過時永忱給她拿的紙巾,擦了擦眼角。她一個字一個字,很認真地說:“爸爸,我其實早就知道了。她已經去世了,因為我的過失。”
時永忱手裏的紙巾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撿,腰一酸,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時雨及時扶住了他,彎腰撿起了紙巾。她努力擠出一個微笑:“看,我就說我的腿已經好了吧。作為一個傷員,我可是比你還利索呢,時院長。”
“你什麽時候想起來的?”
“很早了。想起時年的那些事,我就連著都想起來了。隻是不想承認罷了。”
“那你……”
“你說得對,我不應該恨她。她有權選擇自己的人生。”時雨仰起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夕陽,“很快就到清明了,今年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她吧。”
時永忱點頭,眼睛熱熱的:“好。”
他們又走了幾步,時雨聽到背後有聲音。她轉身,見利文森和許仲騫正朝著他們走來。
利文森對時雨揮揮手,笑了:“祝賀你。我一直在猜你什麽時候能邁過這道坎,比我想象中快呢。”
“你們怎麽在這兒?”
“這你得問許博士。”
時雨看許仲騫。許仲騫伸手揉揉她的碎發:“抱歉,沒事先通知你。是我找利醫生來的,也是我讓叔叔跟你提你母親的事的。”
時雨明白了。她的腿傷痊愈了,心裏的傷口卻還在。許仲騫故意讓父親舊事重提,想看看她的反應。就算她自己不開這個口,父親也會告訴她母親去世的事實。他找利文森來是以防萬一,怕她情緒再度崩潰。
她反握住許仲騫的手,衝他溫柔一笑:“不用為我操那麽多心,我真的沒事,有什麽事我肯定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的。你還記不記得那張塔羅牌?”
許仲騫會意,點頭:“倒吊人。”
“經曆陣陣磨難之後,不好的事情終將過去。”她說,“是你抽中的牌。而且我覺得,我已經習慣依賴你了。”
聽到她說這話,許仲騫這才徹底放心。他最擔心是她對自己的病仍然耿耿於懷,有問題一個人扛著。
利文森向時雨解釋:“其實這事是我先跟許博士提的。從你的病情來看,我覺得是時候告訴你這些了。人不可能一輩子活在逃避中的,如果不勇敢地直麵過去,你的病就永遠不會康複。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
“謝謝你,利醫生。
“醫者之心罷了。之前沒聽你提過你母親,我們以為你還沒記起來。”
許仲騫問她:“那我們以前的事呢,你記得嗎?”
時雨搖搖頭,看利文森。
利文森解釋:“也正常。你母親和時年的死,你一直是有記憶的,隻因為這些是不好的記憶,你想逃避,潛意識埋藏了它們。但你和許博士的過往,對你來說是美好的回憶,你在痛苦之上又自責,覺得自己不配擁有這份感情,你是真的忘記了。”
“那我以後有可能想起來嗎?”
“不知道,也許吧。”
許仲騫安慰她:“沒事的,能不能想起來不重要。對我們來說,重要的從來都不是過去,是未來。”
時雨眼中有東西在閃爍,她點了點頭。
“既然事情都解決了,我就先回去了。”利文森跟他們告別,“好事近了,記得通知我,我一定到場。”
時雨這才想起時永忱催她結婚的事。她瞪許仲騫:“都是你安排的?所以我爸催我們結婚也是?”
“這個真不是。”許仲騫笑了笑,表示自己很無辜,“我如果這樣想,肯定直接告訴你。”
時永忱聽到這裏,怕時雨怪他心急,借口回複工作郵件,趕緊走了。
許仲騫看了一眼時永忱的背影,問時雨:“我們要不要在這裏陪叔叔吃完晚飯再走?”
“不用,我爸說要調理身體,最近晚上隻吃蔬菜水果。”時雨挽上他的胳膊,“走吧,我們回家。”
時雨和許仲騫回到他們住的小區,天已經黑了。時雨提議散散步再上樓,她要在這兒等梁朱槿過來。下午邱易唯跟她說,玉合山溫泉項目有一份補充協議需要她簽字,他讓梁朱槿送一趟。
許仲騫聽說梁朱槿要來,順口問了句:“最近怎麽沒見你和邱漓見麵?”
時雨受傷後,不管去哪裏都會告知許仲騫,許仲騫不忙的時候會陪她去。可是這兩個月以來,時雨甚少提到邱漓,更別說見麵了。要知道以前她幾乎每周都和她們約見。
時雨歎了口氣:“不太想提這事,我懷疑邱漓和蔣銘韜和好了。”
“哦?”
“幾個月前我讓她幫我湊發票,她可能沒注意,購物的發票上會有明細。我在其中一張發票上發現,明細居然是男士內衣和襪子。你覺得是什麽樣的關係,才會給異性買貼身衣物?”
“別這樣看我,沒人給我買過。”許仲騫幹咳,“你可以考慮。”
時雨打了過去:“不是這個意思!你真煩。”
打鬧之間,車燈照了過來。梁朱槿移下車窗,朝時雨揮了揮手。
梁朱槿找了個臨時停車位。她從副駕駛座拿了檔案袋給時雨:“公司有點事,來晚了。這四份合同都蓋過章的,你留一份,其他的簽了字,我帶回去。”
“有筆嗎?”
“在車上,我去拿。”
“不用了,我有。”許仲騫從口袋裏拿出鋼筆。
梁朱槿嘖嘖稱奇。這年頭,隨身帶鋼筆的男人還真是不多了。
時雨迅速簽完字,問她:“公司出什麽事了?邱易唯下午也給我發微信說他要開緊急會議,讓你來送合同。”
梁朱槿麵露難色。她組織了一下語言,把事情經過大致說了下。
天鼎集團最近在準備季度考核,邱同鈞也被叫去了總部。今天午飯後,邱同鈞想去天台透透氣,正好邱易誠找他有事,父子倆就一起上去了。他們剛一推開天台的門就看見吳經理和邱漓拉拉扯扯,邱漓好像很生氣,在哭。
這本來隻是一個小事,看著像是有私情而已,邱易誠並未在意。但是邱同鈞突然想起小馮跟他提過,大半年前莎莎就在會議室撞見過這兩人親熱,關係非比尋常,邱漓也因此得到了晉升總部的機會。他當笑話一樣說給邱易誠聽了,沒想到邱易誠卻生了很大的氣,把莎莎和小馮都叫去問了情況。
邱易誠尤為重視員工的能力,在他的理念中,能到天鼎總部工作的人必須是層層篩選的精英,因此天鼎的薪資也遠遠高於大部分同行公司。他不關心吳經理和邱漓是否有私情,但他絕不允許邱漓是因為跟吳經理的私情而被提拔上來的。
在邱易誠的追問下,邱同鈞如實回複,邱漓在鼎峰的時候工作能力還不錯,不過不是最優秀的,能這麽快升到總部的確是吳經理的緣故。吳經理從天鼎成立初期就跟著邱易誠了,是公司的骨幹員工,邱同鈞覺得沒必要因為這點小事打人家的小報告,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邱易誠狠狠教育了邱同鈞,連帶著罰了莎莎和小馮。為了引起警惕,他讓邱易唯召集高管們開了會議。他沒特意提吳經理的事,隻強調了要收緊員工入職的審核製度。
梁朱槿作為邱易唯的貼身秘書,這種事她必然第一時間知情。也因為涉及邱漓,她才往心裏去了。她和邱漓關係一直不錯,若不是董事長親自提起,她都不敢相信這事會跟邱漓有關。
時雨聽她說完,目瞪口呆。小馮之前信誓旦旦跟她說過這些事,還說邱漓接近她目的不純,讓她別跟邱漓走得太近。可她當時的注意力全被邱漓和蔣銘韜吸引去了,沒往吳經理身上想。再者就是,因為她和邱易唯一張被裁剪過的照片,梁朱槿無端成了被網暴的對象,她潛意識相信,邱漓和吳經理的事或許也是一場誤會。
“我還以為是誤會。”時雨頭疼。
許仲騫一臉讚同:“邱董這樣做是對的,千裏之堤毀於蟻穴,若不嚴格審查員工入職製度,以後會發生更多濫竽充數的事。”
時雨:“……”
梁朱槿:“……”
男人的思維果然跟女人不一樣。許仲騫的關注點跟她們南轅北轍,她們想的是邱漓和吳經理的緋聞,許仲騫想到的是公司製度問題。
梁朱槿問時雨:“我離開公司前碰到邱漓了,她心情很差,說晚上想約我們一起吃飯。你……去嗎?”
“去啊。正好我也想跟她聊聊。你等我一下,我上樓拿個東西。”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