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沈霽雲的過去。
在還未成為望舒仙君以前,那一段最為不堪狼狽的經曆。
沒有人敢窺探這段過往,更不用說是這般赤-裸裸地擺放在麵前,供人隨意觀賞點評。
麵對此景,沈霽雲的眉眼冷峻,不怒自威。
黑暗中探出了一道道虛無的觸手,試探地在周身盤旋。
它們竊竊私語:
“你應該生氣。”
“你不是應該感覺到憤怒嗎?”
“你……”
忽然,那些嘈雜的、令人厭煩的聲音戛然而止。
一道溫婉柔和的嗓音複又在沈霽雲的耳邊響起:“我知道,這些過往對於你而言,早就無足輕重。”
“你已是高高在上的望舒仙君,沒有人在意風光背後所經曆過的痛楚與苦難。”
“隻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回到當初,如果有人在絕望中拉你一把,是不是一切都將會不一樣。”
女人說的話充滿了**力,讓人忍不住去聯想篇幅。
沈霽雲望向了水鏡。
鏡子裏,江離走向了少年時的他,伸出了手。
女人癡癡地笑了起來。
心動嗎?
心動就對了。
心一動搖,無情道就不再這麽的完美無瑕。
有了瑕疵,就有了破綻。
黑影蠢蠢欲動。
一雙雙赤紅的眼睛睜開,他、還有它們同時注視著水鏡。
……
江離莫名地感覺到了被窺視的感覺,伸手捏了捏耳垂,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了四周。
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圈又一圈,對著大火中的建築指指點點,看不出一點異樣。
再一垂眸。
火光獵獵,映照在少年沈霽雲的臉頰,他生了一雙過於淩厲的鳳眸,而此時眼中一片死寂,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
江離舌尖一卷,舔過唇角。
眼前的這一幕,必定是沈霽雲當年的遭遇,是他心中拔除不去的執念,才會具象化在問心境中。
隻是不知出了什麽意外,導致他進入到了這個執念中。
若是一般人,肯定會選擇接近少年沈霽雲。
安慰他、救贖他,再幫他報仇雪恨,以解開當年的迷惘與執念。
而江離會怎麽選?
想到這裏,江離的眉梢浮現了一抹輕佻的笑意:“沈霽雲——”
少年沈霽雲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沒有一點反應。
江離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歪了歪頭:“我沒認錯人吧?”
少年沈霽雲慢了半拍,聲音沙啞:“沒。”
江離審視了片刻,沒有輕聲安慰,反倒是冷聲說:“起來。”
少年沈霽雲茫然地望著。
江離挑了挑眉:“還要我說第二遍嗎?起來。”
少年沈霽雲這才反應了過來,就像是提線木偶一樣,一手撐在了地上,慢慢地起身。
大概是跪得久了,他的雙腿發軟,一下子沒能站穩。
江離冷眼看著,任憑少年靠著自己的能力站起來。
沈霽雲雖是少年模樣,但也已經長成,身材頎長,如同一柄出鞘的劍,銳利易折。
待他站穩了,江離才緩聲開口:“事已至此,你再悔恨痛苦也已無濟於事。與其悔恨,不如……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少年沈霽雲微微晃神,死寂沉沉的眼中冒出了一點光芒。
他喉間帶血:“什麽事?”
周圍的群眾側耳傾聽。
在這一刻,他們的臉上冒出了異樣詭異的神情,臉色僵硬,目光呆滯。
他們隱隱透露出了貪婪的渴望。
救贖……
對,就按照這樣做。
這樣一來,既可以撬動沈霽雲的無情道,又可以讓江離陷入問心境的泥沼之中,無法脫身。
最終,兩個人都將淪為問心境的養分。
在虎視眈眈的目光下,江離開口:“比如……還錢。”
少年沈霽雲愣住了。
圍觀群眾也愣住了。
等等……
說好的救贖呢?
江離可不按問心境的劇本走,“嘖”了一聲,張口就來:“我們江家藥材鋪專供沈家藥材,從三年開始,沈家就開始賒賬,到現在共欠了一萬七千九百七十三兩銀子。”
這串數字有零有整,說起來還一點不帶磕巴,好像真的有這筆欠款一樣。
江離笑靨如花:“看沈家遭此劫難實在可憐,我給你抹個零,就算做一萬八千兩吧。”
少年沈霽雲被說的一愣一愣的。
還從未聽說過,還有這種抹零方式的。
江離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聲鼓舞:“別傷心了,乖,振作起來,快去賺錢。”
少年沈霽雲:“……”
江離振振有詞:“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就算是你們沈家人死絕了,該還的錢還是得還,你們覺得我這話說的對嗎?”
他看向了圍觀群眾。
圍觀群眾人傻了。
一個個都呆站在原地,他們以為江離是來救贖的,沒想到江離是來要債的,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
反觀少年沈霽雲,他目光微妙,竟也逐漸地堅定了起來。
“你說的對。”他的喉嚨嘶啞,說得十分艱難,但每個字都格外的清晰,“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我是要去做我應該做的事。”
他轉過身,步履艱難,朝著人群中走去。
問心境:“???”
是不是……哪裏不太對?
由於問心境的介入,少年沈霽雲的絕望沒這麽容易祛除,就算是溫聲細語的安慰治愈,也隻會讓他越來越來扭曲,直至感染整個世界。
而到時,他與江離一起,都會淪為問心境的養分。
這就是——求不得。
越是求,就越是無望。
可江離什麽都沒做,隻是扯了一連串的胡話,反倒讓少年沈霽雲振作了起來?
問心境不理解,並且大受震撼,接連產生了一陣陣的波動。
江離唇角噙著笑意,精準地捕捉到了那一絲波動:“找到你了——”
江離右手手指舒展,撚花一般撚起了身後的火光,化作長鞭,甩向了虛空中的某一處。
火舌舔-舐湧動,用力地撞向了屏障。
在微微停滯片刻後,四周的景象裂開了一條條蜘蛛網般的縫隙,最後“砰”得一下,四分五裂。
鏡子散落在地上,折射著光影。
長街、人群還有少年沈霽雲……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江離還有些意猶未盡,嘀咕了一聲:“這就結束了?”
問心境:“……”
江離往前走了一步。
碎片散去,氤氳的仙氣從四周湧來,雲浪翻湧,眼前景象截然不同。
這是一處仙宮。
神霄絳闕,仙山樓閣,四周遍布玉樹瓊花,閬苑仙葩。
其中仙鶴振翅而飛,七彩仙鹿哞哞作響,在前方帶路。
順著遊廊一路行去,前方仙光大盛。
一株美輪美奐的仙葩屹立在庭院中央。
仙葩通體瑩潤,像是由靈玉雕刻而成的,頂端垂著一個花苞,散發著神聖瑩白的光澤,點點熒光漂浮,隻是遠遠看著,便讓人心境平和,就連久久不動的瓶頸都有所鬆動。
江離蹙眉。
怎麽不見其他人?
八大宗門的弟子從小精心培養,問心這一關就像是吃飯喝水一般簡單,怎麽可能會通不過?
難道還在問心境中?
剛冒出這個念頭,就聽見身後有傳來一個聲音:“道友,沒想到你也安然無恙。”
江離側過頭。
徐知白站在不遠處,笑容滿麵。
江離眯起眼睛,仔細打量,這才確定這人並非是問心境生出了幻想。
徐知白來到跟前,拱手道:“道友,現在這裏隻有你我二人了,不妨敞開心扉,好好聊聊。”
江離眼瞳一轉,一口答應了下來:“好啊。”
徐知白先拋磚引玉:“我知你不是太忘宗的弟子。”
身份被戳穿,江離絲毫不見驚慌,微微一笑:“你也不是六合門的人。”
徐知白一怔:“實不相瞞,我乃上清宗的弟子。”他抬手指向花苞,“這是我上清宗的傳承寶物,我勢在必得,還請道友退步。”
江離輕輕一嗅,聞到了一股甜膩的香氣,心頭浮動,麵露訝異之色:“怎麽可能……師尊說,上清宗這一輩隻有我一個弟子。”
徐知白本來準備好了要動手爭奪傳承,聽到江離這麽說,手上動作一頓,將信將疑。
江離神情變幻,質問:“你可有證據?”
徐知白抬手拔出玉笛,上麵刻著一處玄妙的花紋,與殘破牌匾上的一模一樣。
“此乃上清宗弟子符。”
江離:“秘境中隨處可見,你臨時篆刻一個,也不無可能。”
徐知白一下子還真的拿不出更有利的證據,目光閃爍,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江離反客為主:“你拿不出證據證明身份,這傳承,還是我先取下了。”他坦然地補上了一句,“我並不藏私,若是你日後證明自身,再一同將上清宗的傳承發揚光大也不遲。”
三言兩語間,就將主動權握在了手中。
何況這些話還說的合情合理,徐知白一下子拿不出反駁的理由。
再一看,花苞輕顫,月華大盛,即將開花了。
江離上前,正要取下花苞,這時,徐知白終於轉過彎來了:“等等,既然你說你是上清宗弟子,你怎麽證明?”
江離眼角笑意狡黠,心道:等的就是你這句。
他轉過身,手中落下一枚玉玨。
玉玨光華奪目,玲瓏剔透,上麵紋路流轉,巧奪天工。
徐知白一震,一眼就認了出來:“傳承鑰匙!”他終於信服,長籲短歎,“原來世間並非隻有我一人是上清宗弟子……”
徐知白不再阻攔,江離成功來到了花苞前。
他攤開手,鑰匙與花苞互相吸引,在短暫的震顫後,同時冒出一縷光芒。
光芒相互接壤,逐漸融為一體。
啵——
花苞綻開了一片花瓣,隱約可以看見裏麵玉色的花蕊。
鑰匙忽然騰空而起,鑽入了花苞之中。
接著,花瓣的開放速度加快,就在即將完全盛放的時候,花蕊裏響起了一聲短促的啼哭聲。
像是嬰孩醒來發覺饑餓,想要尋食的啼哭聲。
這聲音響亮尖銳,讓人的意識逐漸渙散。
它沒有吃飽。
它餓了。
餓了餓了餓了——
兩個字在腦海裏不停地回**,再也沒有空隙去想其他。
江離抬起頭。
如玉晶瑩的花苞輕顫,引誘著人上前去采擷。
徐知白被誘-惑了,恍恍惚惚地上前去。
江離站在原地沒動,更沒有要阻止的意思,他的舌尖抵上上顎,漫不經心地想著:就這?
還以為能有多有趣,沒想到也就這麽點東西。
眼看著徐知白要淪為仙葩的養分,江離屈起手指,指甲圓潤,一點光華流轉。
就在他準備出手的時候,一道冷冽的劍光先至,破空而來,直取花蕊。
江離遙遙望去。
……收回前言。
還是有有趣的地方的。
一道頎長的身影立於風沙中,披風冠月。
就如同一柄打磨明亮的劍,收起了所有的鋒刃,鋒芒內斂。
這並不代表這柄劍無法傷人,而是……不出劍則已,一出劍必要人命。
江離的瞳仁中倒映著劍光,發鬢被風吹亂。
這柄劍很危險。
但偏偏是這危險,讓他生出了一點興致。
他不以為意地想:要不要,再騙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