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從庵廬峰出來, 天邊已是雲霞漫天,絢爛如火燒一般。
一陣風迎麵吹來。
江離伸手拂過額邊的碎發,前方一座山峰高聳, 映入眼簾。
望舒峰是太忘宗的主峰, 其他山峰以眾星拱月之勢圍繞其左右, 故而, 無論站在何處,都能瞧見這直穿雲霄的雪峰。
葉景閑自然也看見了。
往日見到望舒峰,他心中隻有崇敬與瞻仰, 可不知為何, 如今竟有些心緒複雜。
望了片刻,他收回了目光, 道:“阿離, 我帶你去我的府邸看看……”
話還沒說完,就見一道身影從半空中落下。
來人留著美髯,仙風道骨, 不是別人, 正是之前主事的莫長老。
葉景閑上前一步,擋在了江離的麵前,恭敬道:“莫長老。”
身為太忘宗的首席弟子,平日裏這些長輩對他總是和煦善意的, 每每遇見, 都會含笑點頭示意。
可今日, 一切都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莫長老看都沒看他一眼, 直接衝著江離而去:“隨我來。”
江離茫然無措, 水盈盈的眼瞳一抬,求助地看向了葉景閑。
葉景閑心一急, 咬重了聲音:“莫長老,你要帶阿離去何處?”
莫長老不耐煩地說:“自然是望舒峰。”
葉景閑一愣,硬著頭皮說:“為何這般急切?就算是拜師,也得先問過阿離的意見。”
莫長老看向了江離:“你意如何?”
江離輕輕咬了咬下唇,猶豫不決。
在葉景閑期盼的目光下,他緩聲開口:“我願去。”
葉景閑嘴唇微微翕動,卻半晌沒說出一個字來。
若是江離真的拜在了望舒仙君門下,豈不是就成了他的師叔祖?
如此一來,輩分就全亂了。
以太忘宗的清規戒律,他與江離之間,就再也絕無可能了。
葉景閑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阻止這一切。
可他聽見江離溫聲細語:“仙君是好人,你不必過於擔心。”
葉景閑的手一點點地垂了下來,苦澀道:“好,若是你待得不習慣,就告訴我,我可以……”
他又可以怎麽樣呢?
葉景閑的肩膀陡然垮了下來。
此時,他清晰無比地生出了悔意。
若是當初在江南小鎮,他未曾向江離辭別,那後麵的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
可是,世間並無後悔藥。
望著江離遠去的背影,葉景閑死死握緊了拳頭,突地生出了一個隱秘的念頭。
……
望舒峰終年霜雪覆蓋。
還未靠近,就已經是寒風陣陣。等到置身於其中,更能體會到何為風刀霜劍,凜冽刺骨。
莫長老將人帶到了雪原上,吩咐:“你站在這裏,不要亂走。”
江離乖順點頭。
莫長老一手背在身後,足尖點在了嶙峋的山石上,輕身消失在了山巔白雪之中。
江離眼瞳微轉,打量著四周。
山峰冰冷孤寂,除了雪落下的簌簌聲響,再無別的動靜。
這般的死寂,若是待久了,非要將人逼瘋不可。
而沈霽雲就孤身一人待在此處,一待就是數百年。
江離嘴唇微啟,哈出了一口霧氣,無聲地感歎:“真不愧是無情道。”
無情道可不知一般人能修的,唯有心智堅韌,摒棄七情六欲者,方才能夠踏上這一條大道。
可人生來就於紅塵中淪落,如何能夠完全斷情絕欲?
由此可見,修無情道的都是一些硬骨頭,難啃又沒滋味。
就算江離滿口謊話,此時也要真情實意地說一句:他真的沒想招惹修無情道的。
一開始是江離是不知道,隻是見沈霽雲冷峻漠然,想要逗一逗他消遣無聊罷了。
在得知他修的是無情道後,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可未曾想,陰差陽錯間,又撞到了沈霽雲的麵前。
不過……無情道應該沒這麽好破吧?
江離壓下了些許心虛,想著:若是真被動搖了道心,也不管我的事情,是你們無情道真的沒救了。
心念一轉,莫長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下令道:“上前來。”
江離抬頭望去。
上山的小路狹窄陡峭,台階上凝結著一層薄薄的冰霜,一側是鋒利的山壁,另一側則是萬丈深淵。
若是行差踏錯一步,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山路難行。
但看起來莫長老並沒有要出手相助的意思。
江離的眼睛微微一眯,試探著踩了上去。
哢嚓——
冰霜碎裂,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他一手扶著山壁,一步步向上走去。
懸崖邊上狂風大作,白浪掀天。
少年的身影纖瘦,在山峰間,留下了微不足道的一筆,像是隨時就會消散在天地間。
沈霽雲端坐山巔,閉目打坐。
看起來他並不在意外界發生的事情,但誰也不知道,他的心念一動,神識附著在一片雪花上,隨風飄搖。
……
少年緊緊貼著山壁,走得極為緩慢。
霜雪落下。
在他的烏發間凝結成了一層薄薄的霜。
許是太冷了,他的鼻尖被凍得通紅,唇角咬緊,臉頰毫無血色。
忽然,風中傳來一聲驚呼。
山壁上的石頭過於鋒利,少年毫無察覺地搭了上去,手指被割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殷紅的鮮血湧了出來,在白玉般的指尖格外顯眼。
滴答。
鮮血從指尖滑落,還沒有滴在地上,就已經凝結成了一顆顆血珠,跌落在了積雪中,倒映出了瑩瑩血光。
少年倒吸了一口冷氣,顯然是疼極了。為了止血,他將指尖含在了口中,在唇瓣上暈開了一抹猩紅。
沈霽雲的目光一頓,在上麵停留了片刻。
嘩——
一陣風從少年的身側刮過,吹散了肩頭的浮雪。
片大的雪花嘩嘩落下,盤旋了一圈,在麵前凍結成了晶瑩剔透的台階。
台階平緩,擋住了風霜,直通頂端。
這麽大的動靜,莫長老不可能察覺不到,他驚異地看了一眼,不明白仙君為什麽要出手。
沈霽雲的聲音平緩冷淡,不見一點異樣:“太慢了。”
隻是因為走得太慢了,不耐煩等,才出手相助。
並無其他理由。
莫長老像是信了,立刻道:“我去迎他進來。”
沈霽雲:“可。”
莫長老匆匆向外走去。
與此同時。
江離從冰霜台階上走了下來,來到了另一處更為寬闊平坦的山崖。
山崖上沒有其他點綴,唯有一根根的石柱並立。
石柱上有著一道道劍痕,隱隱能夠感覺到其中銳利逼人的劍意。
越往裏走,石柱上的劍意就越為淺淡。
像是一把寶劍收起了劍刃,將鋒藏於劍鞘內。光華內斂,神物自晦,非常人能做到。
此番劍意,足以讓劍修受益匪淺。
江離看得入神,伸手想要觸碰石柱上的劍痕。
可還沒碰到,就聽一側傳來了輕嗬:“住手!”莫長老大步走來,“這是望舒仙君的劍意,你不要命了!”
江離垂下了手,似有慌亂。
莫長老一揮手:“行了,你別亂碰這些東西,跟我來。”
江離低垂著頭,跟在了莫長老的身後。
穿過石柱,往更深處去。
望舒仙君在外名聲顯赫,但沒有想到,他的洞府簡陋至極,沒有靈石寶器,更沒有裝飾,隻是一處空****的雪洞。
沈霽雲正盤膝坐在雪中,一襲白衣,幾乎與雪色融為一體。唯一不同的顏色,就是麵前插-著的一柄長劍。
莫長老恭敬道:“仙君,人已經帶來了。”
江離揪著大氅上的一點絨毛,不安地看著雪地裏的身影。
少焉。
沈霽雲緩緩睜開了眼睛,一點雪色倒映在了他的眼底,透出了一股冷意。
目光落在了少年的身上。
大概是望舒峰上實在是太冷了,少年低垂著頭,整個人被大氅裹得嚴嚴實實的,更顯得下頜小巧白皙,耳垂上一點紅痣攝魂奪魄。
沒有人說話。
在一片寂靜中,莫長老倍感不安,躊躇了一下,開口道:“仙君,人既已待到,那我先行退下了。”
風中傳來一聲:“可。”
莫長老如釋重負,慌忙離開。
雪洞中。
隻剩下江離與沈霽雲二人。
江離試探著走上前一步,剛落下,就又縮了回來:“您……”聲音在山洞間回**,他停頓了片刻,改口,“這裏好冷。”
沈霽雲淡淡道:“群山之巔,自然如此,”
江離抬起眼皮,眼睛滾圓水潤,小心翼翼地問:“您就一個人住在這裏嗎?”
沈霽雲頷首。
江離的嘴唇微張,似乎在驚訝,在猶豫過後,還是忍不住問道:“您不會寂寞嗎?”
沈霽雲:“自然……不會。”
隔著重雪,江離與沈霽雲對視了一眼,心中莫名生出了一股不安。
這下倒不是裝的了,而是真的有種失控的感覺。
他抿了抿唇角:“我需要做什麽嗎?”
沈霽雲的目光淡然掃過。
其實他並未想要收江離為徒。
雖然說這是太上長老和宗主要求的,但……若是真的這麽做了,日後該如何相處?
沈霽雲的眉心一擰,又緩緩鬆開:“你暫且留下。”
等留一段時日再說其他。
江離輕快地應了下來,不知想起了什麽,麵露為難之色,小聲地問:“我住在哪裏?”
沈霽雲:“……”
沈霽雲對外物並無要求,一向都是以天為蓋、以地為床、以雪為鋪,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人前來作客暫住。
須臾過後,他伸手一揚,一點熒光從袖中飛出。
熒光見風就漲,等落在地上之時,已經成了一座竹屋。
江離推開門進去,竹屋裏桌椅床櫃一應俱全,桌上還擺著一隻鎏金博山爐,煙霧嫋嫋升起,香氣清冽。
乍一聞,覺得有些熟悉。
再仔細一品,方才反應過來,這不就是沈霽雲身上帶著的冰雪冷香嗎?
江離伸出手,煙霧在指尖繚繞,又逐漸散去。他脫下了外袍,抖落肩頭積雪,從窗戶望去,正能瞧見雪地裏的那一道身影。
竹屋裏溫暖入春。
暖意一熏,就讓人昏昏欲睡。
江離一路奔波,現在靠在小榻上,枕著手臂就沉沉睡了過去。
窗戶大開。
零星雪花從縫隙中飄了進來,落在了他的臉頰上,瞬間就化作了一灘水漬。
風一吹,就有絲絲寒意沁來。
半夢半醒間,江離發出了一聲呢喃,手指一動,想要抓住什麽。
可身側空****的,並沒有東西可以用來取暖。
他皺起了眉頭,終究還是沒能從睡夢中醒來。
竹屋窗戶敞開。
以沈霽雲所在的位置,隻需一抬眸,就能將裏麵的情景收入眼中。
須臾。
一道白影悄無聲息地落入竹屋中,拾起一旁的薄被,蓋在了少年纖瘦的肩膀上。
做完了這些,他轉身就要走。
隻是剛一轉身,就感覺到袖口處傳來了一股力道。
低頭一看,少年動了動手臂,正好壓住了衣袖。
明明隻要一用力就能扯開,但他偏偏就因此動彈不得。
如此僵持了一段時間。
少年依舊好眠,呼吸平緩,額前的發絲微微晃動。睡得熟了,臉頰上壓出了一條紅痕,楚楚可憐。
沈霽雲腳步一頓,一道劍光劃過,將半截衣袖留下,這才大步走了出去。
等到了雪地中,他又回過頭,袖口一揮。
“砰”得一聲。
竹屋窗戶合攏,將一切的意動都掩在窗後。
……
窗戶關上。
江離應聲睜開了眼睛,一手撐著小桌,慢慢地坐了起來。他雙目清明,沒有一點睡意,盯著桌角上的一截衣袖,陷入了沉思。
完了。
該不會沈霽雲的道心真的動了吧?
他一修無情道,道心這麽不穩固,無情道看來是真的沒救了。
不行,得想想辦法。
江離本來還想在太忘宗再待一段時間,可現在眼看著情況不妙,還是得想個辦法脫身為好。
他心頭思量著,指尖星石流轉。
窗外。
夜幕沉沉。
星月之光交相輝映,落於雪地上,似流螢四濺。
其中一點微光落於沈霽雲的手中,光輝映照,眉眼間的冷漠稍稍退去,猶如冰雪消融。
……
一夜無話。
等到第二日,望舒峰上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葉景閑偷偷進了望舒峰,想要去尋江離。隻是人還沒看見,一踏上雪地,就先被發現了。
一道劍光從半空中墜下,擦著葉景閑的鼻尖而過,在地上留下了一道狹長幽深的痕跡。
葉景閑被餘波震得後退了一步,勉強穩住了身形:“師祖。”他仰頭道,“弟子打擾師祖清修,還請師祖責罰,隻是我擔心阿離,想要來見他一麵。”
“不必再見。”
聲音冷硬,顯然毫無轉圜的餘地。
葉景閑心中一緊:“師祖……”他絞盡腦汁,方才想出了一個理由來,“阿離身上還有傷,昨日庵廬峰主替他配了一貼藥。”
說著,還將懷裏的東西拿出來,證明確有此事。
沈霽雲淡淡掃過,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葉景閑試探著向前走出一步。
一聲冷哼在半空中炸開,止住了葉景閑的腳步。
一股冷風吹來,卷走了他手中的藥瓶,直向九霄去,落入了沈霽雲的手中。
其實讓葉景閑見江離一麵也未嚐不可。
隻是……一想起兩人有說有笑的模樣,沈霽雲便不太痛快。
握緊了手中的藥瓶,沈霽雲緩聲開口:“回去閉門思過。”他又加了一個時間,“三年不得出來。”
葉景閑:“啊?”
他著急道,“不知弟子何時惹惱了師祖……”
沈霽雲打斷了他的話:“方才。”
葉景閑:“?”
沈霽雲:“擾了我清修。”
葉景閑:“???”
不都是客套話嗎?
沈霽雲卻不停解釋,淡然道:“去吧。”
葉景閑還沒反應過來,就有一股推力迎麵而來,直接將他推出了望舒峰。
山巔又寂靜了下來。
沈霽雲垂眸打量著手中的藥瓶,又一次悄無聲息地進入了竹屋。
江離還在貪睡,簾幕晃動,一手搭在窗外,身影影影綽綽,如同美人半遮麵,更引人瞎想。
沈霽雲放下了手中的藥瓶。
忽得風一吹,撩開了床簾。
不知為何,他腳步一頓,緩步走了過去。
低頭一看。
江離陷入錦緞之中,皮膚白皙細膩更勝絲綢。他對竹屋裏發生的一切都絲毫不知,眉眼間沒有一點陰霾,微微側過頭,耳垂一點紅痣顯眼。
鬼使神差的,沈霽雲朝著那點白玉般的耳垂伸出了手,就在即將觸碰之時,江離似有所感,發出了一聲叮嚀。
他的手指輕顫,袖口一甩,在江離醒來之前,身影就消失在了竹屋之內。
窗外霜雪依舊。
沈霽雲行於其中,每一步都走得很穩,像是用尺子丈量過的一樣。
這很正常。
他隻是想看看江離的傷勢,除此之外,並無他想。
他再次肯定了這個念頭。
——這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