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山爐置於桌上, 一縷香霧升騰彌漫,朝著四處散開。

簾幕晃動,綢緞折射出流水似的光澤。

江離赤足踩在了地上, 像是一隻貓兒般, 悄然無息地來到了桌前。

目光微微一轉, 伸出白皙瘦軟的手掌, 將桌上的藥瓶握入掌中,仔細把玩。

手指輕輕一轉,綠豆大小的藥丸在藥瓶裏翻滾, 發出一陣清脆的叮當聲響。

藥瓶是用上好的青玉打磨而成, 通體細膩潤澤,觸之溫良。

摩挲了半晌, 手腕一抬, 將其中藥丸撚在了指尖。

一用力,藥丸碾碎在指腹上,化作了點點瑩潤的靈氣, 一呼一吸間, 沒入了經脈之中。

一股清涼之意湧了上來,讓駁雜的星月之力更為精純。

江離睜開眼睛,嘴唇微啟,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這太忘宗的醫修還真的有些本事, 若是日久天長地服用這藥, 說不定還真的能將星月之力徹底化為己用。

不過這是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 有效是有效, 但著實是太慢了。

若是沒有沈霽雲這一出, 在太忘宗待上一段時日也未嚐不可,隻是現在……

一想到那一襲白衣身影, 秀長的眉毛不自覺地蹙起。

江離心中隱隱有一種預感,要是繼續再待在這裏的話,說不定會發生什麽失控的事情。

修士的預感極為玄妙,能夠逢凶化吉、趨利避害。

既然都這樣了,那他自然還是要早些脫身,以免發生意外。

不過在這之前,還是要借著太忘宗的風水寶地,先將星石裏的駁雜氣息給斬滅了才好。

這些時日他一直在思索該如何煉化這塊星石,如今看到望舒峰上的劍陣石林,一個模糊的念頭冒了出來。

沈霽雲的劍意淩利無雙,正好可以用在星石上麵。

不過一旦動用石林裏的劍意,就必定會引發震**,被他人察覺。

必須要想個法子,讓沈霽雲無暇顧及。

江離沉吟片刻,一個念頭油然而生。

既然沈霽雲的道心動了,不如……就動得更厲害些,讓他自顧不暇,隻能閉關穩固。

他卷了卷舌尖,抿唇一笑。

這樣會不會太壞了一些?

壞人道心,是不是不太好?

心中這般懺悔,可江離的動作卻沒停下,手指一鬆,手掌中的藥瓶直直摔落在了地上。

哢嚓——

藥瓶四分五裂,裏麵裝著的藥丸滴溜溜地滾了一地。

幾乎是聲音響起的瞬間,一道冷風破開了窗戶。

江離的眼睫微閃,慌忙蹲了下來,想要拾起地上的碎片。

碎片邊緣鋒利,一個不慎,指腹被割開了一道淺淺的口子。

他絲毫不覺,還要繼續撿。

剛伸出手,就從旁傳來了一股力道,握在了他的手腕上。

江離口中輕輕驚呼了一聲,仰頭看去。

沈霽雲背光而立,看不清神情如何。

江離往後縮了一下,想要把手抽出來。隻是搭在上麵的手掌寬大厚重,怎麽也掙脫不開。

不知是疼的還是被嚇得,他的聲音有些顫抖:“還請您鬆手……”

沈霽雲的目光一頓,緩緩收回了手。

地上一片狼藉。

碎片、藥丸打亂在地,上麵一滴褐色的血跡格外顯目。

江離低垂著頭,不安地動了動腳尖:“是我失手打翻了……”

沈霽雲沒說什麽,拂袖一揮,一切都消失無蹤,竹屋煥然一新,好像從未發生過意外一樣。

隻是竹屋能夠恢複如初,手上的傷口卻不能。

江離的指尖染了一點猩紅,猶如雪上梅花。

沈霽雲的目光沉沉,落在了指尖。

江離往下拽了拽袖子,想要將手上的傷口遮住。

隻是剛動了一下,又落入了他人的掌中。

沈霽雲的手掌粗糲,虎口與指腹處都生著一層厚厚的老繭,此時觸碰上來,又癢又疼。

江離的手指不自覺得蜷縮了起來。

沈霽雲的語氣冷淡:“放鬆。”

江離發出了含糊地呢喃聲,像是小貓兒叫似的,聽不清在說什麽。

沈霽雲的呼吸紊亂了一瞬,手下的動作不由重了一些,在白皙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道曖昧的紅痕。

江離小聲地說:“……疼。”

沈霽雲的手指一顫,卸下了些許的力道,隨後一股靈氣鼓動,包裹著嬌嫩的指尖。

待到靈氣退去,指尖上的傷口緩緩愈合,隻有指甲邊緣處還沾著一點血跡。

江離忙不迭地收回了手,不敢與麵前的人直視:“多謝仙君。”

沈霽雲的手掌一空,動作一頓,緩聲道:“不必。”他沉默片刻,又道,“日後小心。”

江離輕輕“嗯”了一聲,過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像是在確認沈霽雲還在不在。

沈霽雲見江離欲言又止,問:“還有何事?”

江離捏著衣袖,用力地揉捏著:“我……我什麽時候能走?”

沈霽雲:“嗯?”

江離怯生生地抬頭:“這裏好冷……”他說的很慢,每說一句話都要思索一會兒,“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裏。”

沈霽雲的聲音微沉:“那你想和誰一道?”

江離毫無防備地說出了心中的想法:“我想要去找景閑。”在提起別人的時候,他不再是那般唯唯諾諾的模樣,眼瞳中也多了一些神采,“景閑說了,靈雲峰上有雲海,要帶我乘仙鶴去看。還有,他還養了許多的靈獸……”

少年溫聲軟語,嘰嘰喳喳,悅耳動聽。

但沈霽雲一個字都聽不進去,目光平靜,可在平靜之下,卻藏著暗潮翻湧。

……景閑。

如此親昵的稱呼。

少年又是何時與葉景閑這般的親近了?

也是。

少年受傷失憶,就是為了救葉景閑。

當時在江南小鎮之時,他們就是情同意和。

兩人年紀相仿,一個俊朗英氣,一個柔弱嬌氣,光站在一起,便讓人覺得是無比的般配。

沈霽雲身為長輩,應當樂於見得這一場喜事。

可偏偏現在看著少年的笑顏,沈霽雲的心中像是盤踞了一條淬了毒的毒蛇,嘶嘶作響。

“你難道要拱手相讓嗎?”

“葉景閑哪裏比得上你?身份、地位、修為……都遠遠不如你,你甘心嗎?”

“甘心嗎甘心嗎甘心嗎……”

衣袖遮掩下,沈霽雲的手指握緊,因太過於用力而指節發白。

……夠了。

不要再說了。

心魔冷笑了一聲,不再言語。

可是剛才那些話就像是種子,已經落地生根,見風就長,一眨眼間,就已經亭亭如蓋。

沈霽雲掩飾著自己的異樣,在對上少年期盼的目光後,鬼使神差的問了一句:“你不尋你夫君了嗎?”

江離歪了歪頭,一臉無辜:“我都不記得我夫君長什麽樣啦,不是仙君您說的,等治好了失憶之症,再去尋夫君也不遲呀。不是嗎?”

那你就這般輕易地移情別戀嗎?

沈霽雲生生咽下這句話:“是。”

江離眨了眨眼睛:“不過我服了藥以後,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畫麵……我的夫君應當與仙君一樣,都喜歡著白衣。”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更多的就記不得了。”

沈霽雲生硬地轉開了話題:“葉景閑他……”

江離一聽,揪心問道:“他怎麽了?”

沈霽雲的聲音尤其平靜:“他犯了門規,如今正在閉門思過。”

江離:“啊……”

沈霽雲:“等悔過完,再找他也不遲。”他沒說要多久,隻道,“在此之前,就在此安心住下。”

江離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我聽仙君的。”

他的眼瞳黑白分明,清澈如雪,不帶一點雜質。

沈霽雲忽然有些心虛,都不敢與他對視,別過了臉:“若有事,可喚我的名號。”

尾音落下,身影已然消失在了雪地中。

腳步匆匆,看起來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江離緩緩抬頭,眼中浮現了一點狡黠的笑意。

這下,應該動得差不多了。

……

沈霽雲不敢在竹屋裏多留,像是多看少年一會兒,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會做出什麽。

雪地上的腳步淩亂。

沈霽雲手扶在了冰柱上,發出了一聲悶哼。

他的劍意與望舒峰上的陣法相連。

如今心頭激**,連帶著劍意都不如往日一般冰冷凜冽。

牽一發而動全身。

陣法波動,深淵底下的邪異之物更為激動,黑霧翻湧,一雙雙枯瘦扭曲的手從中伸出,鬼影森森。

沈霽雲平複下了心緒,盤膝坐下。

寒風裹挾著霜雪而來,落在他的肩頭,不過片刻,就成了一個雪人。

他凝氣屏神,壓下心中的雜念。

不想,不念。

自然心無塵埃。

隻是在一片冰封中,沈霽雲心跳微亂,似乎在預兆著什麽。

他悄然睜開了眼睛,望向了遠處石林。

……

於此同時。

江離指尖翻轉,星石跳躍。

他倚靠在了窗口,蒼雪連綿,唯有雪落下的聲響回**。

想來沈霽雲現在已經在閉關穩固心境了。

江離的舌尖舔過唇角,微微一笑。

本來這人的無情道就沒這麽穩固了,他還要上去火上澆油。

實在是太壞了。

微不可見的懺悔消失,隨後冒出來的,就是惡作劇得逞一般的得意。

不過,他也是為了沈霽雲好嘛。

現在發現瑕疵還可以亡羊補牢,總比一直隱而不發、終成暗疾要好。

江離覺得自己其實是做了一件大善事,於是越發心安理得了起來。

算算時間差不多了,他輕身從窗口躍出,足尖點過積雪,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他來到了石林麵前。

石林錯落,上麵遍布刀光劍影,光是靠近,就感覺到麵皮一陣陣的刺痛。

江離閑庭信步,來到了其中一根石柱麵前,伸出手指,輕輕點了上去。

石柱輕顫,發出了沉穩深遠的“嗡”得一聲。

劍氣縱橫,遍布了望舒峰的上空。

若是其他人再次,怕是早就被劍光絞殺了。

江離的肩膀消瘦,像是風一吹就要站不穩了,可他偏偏接住了這肆虐的劍意,紋絲不動。

他望著橫著半空中的劍光,輕輕歎了一口氣。

雖然從來沒說過,但……他也是一個劍修。

無形的波紋朝著四周散去,霜雪猶如浪花,掀起至半空,在停頓了片刻後,又重重落了下來。

江離不閃不避,被漫天雪霧所覆蓋。

雪地死寂。

突然從中傳出了“叮”得一聲,一點月光乍現。

初時月光斑駁暗淡,並不明顯,但在接連不斷的劍光打磨下,光輝越來越精粹,直至成了一輪皎潔無暇的月光。

月光落在了江離的肩頭,化作了一條晶瑩剔透的緞帶,纏繞在了他的指尖。

他手指輕彈,徹底將星月之力納入掌心。

一輪月色浮在掌心,晶瑩可愛。

江離唇角浮現了一抹笑意,眉眼輕展,在上麵找不到一點怯懦的模樣。明明是一張同樣的臉,卻像是戛然不同的兩個人。

他自語:“也不枉我一番周折。”

說罷,他轉過身。

雪霧縹緲,簌簌落下。

一襲白衣靜靜地站在遠處,如鬆如竹,挺拔不折,幾乎與四周雪景融為一體。

江離:“……”

這人不是應該閉關穩固心境嗎?

他不確定沈霽雲看見了多少、又聽見了多少,一時間進退兩難,就連手中的月光頓時變得燙手了起來。

沈霽雲的嗓音低啞:“你沒有受傷。”

江離:“呃……”

沈霽雲一眼不錯地盯著麵前的人,目光銳利,像是想要看穿所有的偽裝,一字一頓地說出了後半句話:“……也未曾得失憶之症。”

柳城中的一幕幕在此時浮現。

想來,少年一番算計,就是為了取得柳城中的星石。

話音落下,江離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

沈霽雲的眼瞳暗沉:“真不知,你口中到底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亦或者說……從未有過一句真話。”

他早該知道的,從一開始江離就在騙人。

從百年前,騙走了他的貼身玉佩與一句承諾。

再到月餘前,花言巧語取走了葉景閑手中的傳承鑰匙。

最後便是現在……

枉他還信了少年的解釋,以為一切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現在看來,分明是樂在其中。

風聲喧囂,吹動肩頭發絲淩亂。

江離沉默了片刻,不再像之前那般假裝柔弱膽怯,而是平靜坦然地承認了這一切:“我確實一直在騙人,但……”他直視著沈霽雲的目光,“你以為我真的願意這麽做嗎?”

沈霽雲知道,自己不應該再信這人的一句話,可又不自覺地聽了進去。冷聲道:“不想做,便可以不做。”

江離清楚,這個時候,無論怎麽解釋,言辭都是蒼白無力的。

所以他並沒有狡辯,而是緩步走上前去。

霜雪落在了他的眼睫上,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仙君早已定下了我的罪行,那就任由仙君處置好了。”

江離抬起了下頜。

在雪光下,脖頸纖細白皙,毫無防備。

隻要心念一動,就能將其納入掌心之中,輕易取走一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