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日落月升, 潮起潮落。
輕盈的月光灑下,在海麵泛起粼粼波光。
海濱,人影熙熙攘攘, 一眼不錯地盯著海麵, 生怕錯過了秘境開啟的時間。
須臾。
海浪湧動, 一道虛影在天邊浮現, 與夜幕融為一體。
它半個身子隱於海底,落下了一個巨大的陰影,伴隨著浪潮, 它不停地吞吐, 冒出絲絲縷縷的霧氣。
霧氣升騰。
在海麵上,逐漸出現了另一番景象。
亭台樓閣, 仙子在其中妙曼起舞, 反彈琵琶,傳出仙音嫋嫋。
萬條霞瑞照落,形成了一條海上棧道, 通向海上仙境。
眾人嘩然。
“是秘境!”
“果然是海上秘境, 裏麵就有日月貝!”
“快過去,別讓他人搶先了。”
海岸上的人一個個使出了萬般神通,想要爭得先機,第一個進入到秘境之中。
唯獨江離落後一步, 不急不慢。
徐知白忍不住問:“我們不去嗎?”
秘境就在麵前。
不用想就知道, 裏麵的日月貝數量肯定不多, 粥多僧少, 必定會引發一場大戰。
誰能先得到日月貝, 誰就能穩操勝券。
如此一來,就連徐知白都不免心急。
江離:“先等等。”
話音落下。
隻見月光顫動, 一道劍芒悄無聲息地落下,在海濱上劃出了一條狹長的界限。
寒意吹拂,蓋過了海風。
海麵上凝結出了一層薄薄的冰霜,一襲白衣立於其上,一人一劍,擋住了所有人的腳步。
“這、這是……”
眾人又驚又疑,麵麵相覷,沒有一個敢跨越眼前的邊界。
江離仰起頭,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中輕哼了一聲,無聲地開口:“多管閑事。”
在沉默了片刻。
終究還是有人按捺不住,道:“我們這麽多人,還怕他一個嗎?機緣就在眼前,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此話一出,群情激起。
對機緣的動力暫時壓住了心中的懼意,一個個拔出了武器,決定與海麵上的白衣人一決高下。
沈霽雲巍然不動,連衣角都未曾被海浪打濕。
他冷淡道:“就此止步。”
利欲熏心。
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
沈霽雲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不再出言相勸,隻抬手一道劍光揮出,將打在頭陣的那一批人打暈了過去。
噗通——
前麵一排人毫無防備地失去了意識,浪花一撲來,就直直栽入其中,在海麵上沉浮。
這一幕實在是太過於震撼了。
剩下的人咽了咽口水,沒有再敢輕舉妄動。
許是太久沒有人進去其中,蜃獸顯得有些暴躁,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後用力地噴了出來。
一時間,整片海域都被煙霧繚繞,朦朦朧朧。而霧氣中的仙境越發明顯,裏麵的仙女好似活生生走出來似得。
海浪翻湧,一浪高過一浪。
沈霽雲腳下的薄冰被震碎,靈氣一旋,踏過浪尖,來到了更高處。
就在這刹那間,霧氣蔓延到了海岸上,將岸上的人拽入海市蜃景之中。
霧氣也不是誰都要的。
挑挑揀揀,從大部分人的身側繞過,隻選擇特定的人。
江離眼波一轉,望見霧氣就到麵前,他也並不抵抗,假裝昏迷二樓過去,任由蜃氣將他帶入其中。
在蜃氣包裹下,先是渾身一輕,然後一股鹹腥的海風迎麵吹來,帶來濕潤的氣息。
他睜開一條縫隙,一襲白衣從麵前一掠而過,伸手想要將他拉住。
隻是兩人失之交臂,還未碰到,就一陣天旋地轉的感覺傳來。
……
海浪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有些發悶。
像是從海螺中聽見的浪聲。
江離眼睫一閃,緩緩睜開了眼睛。
一道光落了下來。
這是一處海底世界。
腳下是柔軟的沙子和五彩繽紛的貝殼,海水懸浮在上空,可以瞧見各種各樣的魚兒遊過。
江離一手撐地,慢慢地坐了起來,扶住額角,聽見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他是與徐知白一同進來的,所以聽到腳步聲時,並未回頭,而是直接喚了一聲:“知白。”
在詭異的沉默過後。
身後傳來了一道低沉的聲響:“知白,是誰?”
江離慢慢地回過頭,神情微微訝異,就差在臉上寫上一行字:怎麽會是你?
他很快反應過來,連忙站起身,抖落了身上的沙礫。
“望舒仙君。”
沈霽雲立於不遠處。
依舊是一襲白衣,隻是看起來與往日略微有些不同。
江離仔細凝視片刻,方才看出了是哪裏不一樣——沈霽雲沒有帶他的劍。
那柄劍平平無奇,藏鋒於劍鞘之內,從未出鞘過。
江離一直對那柄劍很好奇,所以一眼就發現了這一點,忍不住問道:“您的劍呢?”
沈霽雲:“沒帶。”
江離輕輕“啊”了一聲。
劍之於劍修,等同於半身一樣的存在。
怎麽可能會有劍修沒帶劍?
麵對江離疑惑的目光,沈霽雲並未過多解釋,反而重提了方才的話題:“知白,是誰?”
江離輕鬆地說:“就是上次在秘境中獲得上清宗傳承的那個人。”
沈霽雲對此還有些印象。
那是個和江離差不多年歲的青年,笑容和煦,生得也不差。
他的眸光微微一沉,用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語氣:“這是你的新目標嗎?”
江離:“哈……?”
沈霽雲步步逼近,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克製,好像用尺子丈量過一樣,分毫不差。
江離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往後退去。
隻是沙灘後麵是一層無形的屏障,擋住了他的去路。
無路可退。
他隻好眼睜睜地看著沈霽雲靠近了過來。
陰影籠罩了下來。
與此同時,一股冷冽的霜雪清香撲麵而來。
江離側過頭,聽見一道清冷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他身上有什麽是你想騙的?”
江離眼睫閃動。
……這怎麽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按道理來說,他給了沈霽雲一場好夢,在夢境結束以後,一切的執念都會煙消雲散,心境還會更上一層樓。
怎麽如今看起來,不僅執念沒有消散,反倒更加執拗了?
江離很想問一句:你修的無情道你忘了嗎?
但是他不能。
因為總覺得,要是這麽說了,總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他咬了咬唇角,還沒想出一個說辭來,就聽見遠處傳來了一聲淒厲的慘叫聲。
江離的目光從沈霽雲的肩頭掠過,望向了遠處。
慘叫聲很快就消失了。
碧波之下,一片靜謐。
江離:“要不……先過去看看?”
沈霽雲收回了手,轉身朝著聲音傳來的地方走去。
江離本想趁著機會逃跑,可一轉頭,就對上了一雙黑沉沉的眼睛,像是一切的心思都被看穿了。
他尷尬一笑:“這就來。”
穿過沙灘。
前方是一片海心湖。
湖水碧綠,其中生長著珊瑚叢。
珊瑚火紅,猶如一片火燒雲。
其中小魚遊**甩尾,毫不愜意。一切朦朧迷幻,好似一幅緩緩展開的畫卷。
可是在這畫卷中,有一個不太和諧的東西存在。
在湖邊,一個人臉色煞白,拚命地往上爬,像是在海心湖中見到了鬼似的,慌不擇路。
江離目光一凝,換了一副熱切的表情,上前噓寒問暖:“我在那邊聽見了慘叫聲,可是發生了什麽?”
那人驚慌失措,連話都說不明白了:“湖水吃人,它吃人……”
江離安撫:“別著急,慢慢說。”
江離本想搭上那人的肩膀,讓他好平靜下來,可剛伸出手,就見一襲白衣從中橫插了過來。
沈霽雲微微一抬手,一點冷意注入了那人的眉心。
那人的神情一鬆,逐漸緩和了下來。
沈霽雲問:“發生了何事?”
那人如同夢遊一般:“湖裏有日月貝,我們想要去拿……然後,他就被吃了……”
江離追問:“被什麽吃了?”
那人痛苦地抱住了頭:“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他完全陷入了癲狂之中,“我看見了,他被吃了,我應該被吃,哈哈,我知道了……”
說罷,他直接趴在了地上,雙手雙腳並用,以一種怪異的姿勢,飛快地跑進了海心湖之中。
速度之快,就連江離都隻能喊出一句:“攔住他!”
一道劍光應聲落下。
寒風掀過,將海心湖一分為二。
隻是這依舊沒能擋住那人的腳步。
那人的眼中似乎什麽都看不見,一心隻有海心湖,根本不畏懼淩冽的劍光,一頭紮了進去。
沈霽雲的眉頭一擰,掀起一陣狂風,生生將人給拽了回來。
那人跌坐在了岸邊,雙目無神,隻餘下呆滯的狂熱。
“給我、給我……”
在一聲聲地重複下,他開始融化。
就像是一塊冰放置在太陽底下。
從最外表開始,皮膚一層層的消融,露出了鮮紅的血肉與蒼白的骨頭……直到最後什麽都沒剩下,隻有一攤汙血流入了海心湖中。
海心湖吸納了汙血,變得更加澄澈透明,裏麵的珊瑚也變得更加的鮮豔。
他被海心湖“吃”了。
江離側過頭問:“進去看看?”
海心湖有異,其中危險,最好的選擇自然是不進去。
可是來都來了。
總不能待著什麽都不做吧?
畢竟人魚餌都放好了,總得去意思意思,不然總是太掃興了。
沈霽雲的目光一動,落在了江離的臉側。
一直以來,江離都是柔弱怯懦的模樣,眼睫輕輕一抬,就能滾落珍珠般的眼淚來。
看現在的江離與之前截然不同,就算麵對危險,也亦是遊刃有餘,不見一點驚慌。
哪個才是真正的江離?
沈霽雲的太陽穴隱隱作動,垂下手,不動聲色地遮住了異樣:“好。”
江離絲毫沒有察覺,想要進海心湖一探究竟。
隻是已經明知其中危險,自然沒必要以身涉險,而是另辟蹊徑進入其中。
他右手抬至胸前,白皙的手指如蓮花綻放。
一道月色橫空而去,懸在海心湖的上方。
江離落在其上,衣訣翩翩,步步生蓮。
沈霽雲凝望片刻,也緊跟其後。
相比與江離的花裏胡哨,他隻是樸實無華地邁出了一步,踏雲隨月。
兩人並肩而行,看起來飄然欲仙。
跨越海心湖,來到湖中央的位置,可見那裏縈繞著一團白茫茫的霧氣。
霧氣中,日月貝散落了一地,散發出晶瑩的色澤。
饒是江離,在見到這麽多日月貝的時候,也不免眉心一動。
有了日月貝,就等於有了進入天涯海角樓的資格,無論是無上功法還是仙器靈寶,都唾手可得了。
有誰能不動心?
還好江離能夠按耐住,沒有急哄哄地去取。定睛一看,發現在日月貝的下方,還藏著一個陣法。
陣法光芒閃爍,猩紅的光芒流淌,靈氣如數匯入了霧氣中。
霧氣蠕動片刻,“啪嗒”一聲,一枚嶄新的日月貝從中吐了出來。
這算是什麽?
日月貝生成陣法嗎?
沈霽雲:“此乃邪陣。”
江離歪了歪頭,在記憶中搜尋了片刻。
這個陣法確實是邪陣,陣法啟動後,能夠用一定量的血肉生靈來換取東西。
隻是換來的東西並不確定,有時是天靈地寶,有時又可能隻是無用的廢物。
布陣者應該精通陣法,稍稍改良了一些,讓陣法穩定了下來,隻生成日月貝。
江離垂眸望著滿地的日月貝,唇角一動:“倒是有趣。”
以日月貝為餌,讓修士們前仆後繼的進入其中。
可未曾想,這些日月貝都是用他們自己的性命換來的,若是他們知道,會有所感想?
相比於江離的饒有趣味,沈霽雲則是幹脆利落地出劍,斬向了湖中的陣法。
劍光閃過,沒入水麵中。
浪潮翻起,以柔克剛,原本銳利的劍刃變成了繞指柔,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沈霽雲的劍留在了望舒峰上。
望舒峰鎮壓著深淵裏的邪異之物,必須要源源不斷地抽取劍意,方才能維持陣法。
為了走出望舒峰,他將劍與大半劍意留在那裏,此時的劍氣自然不如過去那般淩利逼人。
不過,一劍不行,就來第二劍。
就在沈霽雲準備出手的時候,陣法震動,從中發出了悠長的“嗡”得一聲。
像是有什麽東西翻過了身,整個海心湖都顫抖了起來。
嘩啦——
浪花分開。
一道身影從中走出,不是別人,正是海珠城的城主。
在見到沈霽雲的時候,他倒是還有些驚訝,問道:“仙君怎麽也進來其中了?”
其實這海上的秘境並不是秘境,而是經過遮掩的陣法。
陣法就藏在蜃獸的腹中,唯有吞吐蜃氣之時,才會出現在世間。
陣法需要巨額的靈氣血肉維護,不僅如此,唯有特殊體質者,方才能夠化作日月貝。
所以,城主才會派出人,在城中挑選魚兒,將消息傳出去,讓魚兒主動上鉤。
而在他的計劃中,從未將沈霽雲這一變故計算其中。
按道理來說,沈霽雲的劍意銳利,是塊硬骨頭,自然會被陣法排除在外。
可現在……
城主的目光掃過,在江離身上停留了片刻,立即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微微一笑:“想來這就是仙君要尋的人吧?”
江離:“?”
他還以為是運氣不好,意外遇到的。
沒想到沈霽雲是專門來找他的?
沈霽雲容色冷峻,眼瞳倒映一點血色,還未開口,城主就合掌道:“人已找到,仙君心願已了,不如……就留在這裏吧。”
城主一手負在身後,臉上帶著詭異的笑意:“望舒仙君的滋味,我還沒嚐過。”
江離:“……”
等等。
你真的不覺得這話有哪裏不太對嗎?
城主猶自不覺,雙手抬起。
轟隆一聲。
海心湖徹底翻轉了過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貝,貝殼張開,裏麵黑漆漆的一片,一雙雙猩紅的眼睛從中睜開,注視著麵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