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的身影消失不見, 聲音卻從貝殼內部傳來,詭異而縹緲。

“你們都留下……留下來……”

江離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濺起了浪花, 伸手掩住了唇頰, 一臉嫌惡。

怎麽又是這種東西。

他無聲地吐出了兩個字:“……魔種。”

魔種無處不在, 防不勝防。

有人以為已經逃出了生天, 殊不知,魔種的影子早就心中種下,隻待一個恰當好的時機生根發芽, 最終長成……現在這個鬼樣子。

誰也不知道魔種到底是什麽模樣。

在現有的記載中, 魔種千變萬化,植物、動物, 甚至石頭、山巒都有可能成為魔種的一部分。

後來不知是誰發現, 魔種的形態與激發魔種之人心中的欲念有關。

想來,海珠城城主的欲念就是日月貝了。

江離的心思一閃而過,再一抬頭, 見沈霽雲擋在了他的麵前。

一襲白衣獵獵, 右手微抬,指尖劍光吞吐,帶來森森寒意。

眼看著巨浪滔天撲來。

沈霽雲平淡地揮出了一劍。

哢嚓——

寒風吹過。

連綿的冰霜凝結,將浪頭凍成了一座惟妙惟肖的冰雕。

貝殼中又傳出了城主的聲音:“不夠……仙君, 你的劍擋不住我。”

聲音落下, 又是“哢嚓”一聲響起。

一個浪頭打下來, 直接震碎了擋在前麵的冰雕。

沈霽雲容色冷寂, 右手手指張開, 在麵前畫了一個半圓。

劍氣呼嘯而去。

一道白光斬破,將浪花一分為二, 直取那碩大的貝殼。

貝殼“咯嘣”一下合攏,劍光落在外殼上,沒有驚起一點波瀾。

等到劍氣消散,貝殼再度張開,漆黑的霧氣中,一道身影蠕動。

城主從貝殼深處鑽了出來。

上半身儀表堂堂,下半身卻化作了一灘淤泥,無數細小的根係從中伸出,牢牢地紮根在了貝殼深處。

城主笑聲沙啞:“仙君劍意無雙,可是……仙君的劍又在何處?”

沈霽雲的動作一頓。

他的劍,自然還在望舒峰上。

如今劍不在身,劍意十不餘二三,一時半會兒難以破開貝殼。

若是花費些時間,倒是可以。

但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等明月落下,蜃獸再度潛回到海底,那麽所有人都將被困在這片海市蜃景之中。

沈霽雲目光微沉。

就在這時,一道輕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來罷。”

城主的身體扭動,望了過去。

江離身姿輕盈,落在了沈霽雲的身側。

城主並未將江離放在眼中,輕蔑地哼了一聲:“自不量力,就連望舒仙君都破不開,莫非你行?”

江離微微一笑:“是嗎?那我就來試試。”

城主勝券在握:“那你便來試試。”

江離抬起眼皮。

一點月色倒映在了眼瞳中,皎潔明亮。

城主疑惑道:“莫非你也是劍修,你的劍呢?”

江離舌尖一卷,語氣輕快:“在這兒呢。”

城主分神望去。

一道月光斜斜照落,如同一片輕紗披在了他的肩頭。

江離輕歎一聲。

月光落在了貝殼上,看起來月色溫柔至極,可唯有身處其中之人,才能感受到比寒霜還要淩冽的殺意。

溫柔之劍,亦可殺人。

城主不可思議:“你——”

話音戛然而止。

待到月影退去,地上隻剩下一片貝殼碎片。

其中一塊碎片一拱一拱的,鑽出了一團汙泥,想要趁機逃之夭夭。

江離眉梢一挑,還未來得及動手,就先一道劍光筆直地插-了下去。

汙泥發出了一聲慘叫,化作了一團黑霧,徹底消散在了天地間。

城主死去,蜃獸腹中的陣法自然而然地崩潰。

積攢了上百年的靈氣噴湧而出,幾乎化作了實體。

江離一個不備,首當其衝。

靈氣濃鬱,凝結成了點點瑩潤的水珠,漂浮在半空中。

一呼一吸間,靈氣衝入經脈中,讓人昏昏欲睡。

就好像是喝醉酒一樣。

江離一個踉蹌,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身邊的一襲白衣。他抬起頭,慢了半拍似的,眨了眨眼睛。

看著沈霽雲的一張冷臉,他心靈福至,說:“望舒仙君的滋味,我也沒嚐過……”

沈霽雲:“……”

沈霽雲的眉心一跳,像是想要訓斥這話不雅,但在對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珠時,卻又莫名地將話咽了下去。

兩人對視了片刻。

江離在說完那話以後,悶笑了一聲,手頭一鬆,直直向下滑落了過去。

沈霽雲還未來得及多想,就直接伸手去扶,好巧不巧,手掌正搭在了江離的腰上。

少年身材纖瘦,腰肢盈盈一握,似折柳又似新月。

沈霽雲掌心莫名一燙,像是被刺紮了一樣,手指輕輕一顫,還是將少年摟入了懷中。

態度認真,就如同是對待一件稀世珍寶一樣。

……

海麵,月色沉沉。

蜃獸動了動龐大的身軀,在海上掀起陣陣波浪。它對腹中發生的異動渾然不知,隻知道時間到了,該回去了。

於是它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海麵上的蜃氣都吸了回來。

那些倒映在天際的亭台樓閣、仙歌曼舞,全都消失不見了。

隻是隱約可見蒼白的屍骨沉入海底,驚起陣陣漣漪,便沉寂在這冰冷的深海之中了。

蜃獸發出了“嗡”得一聲,也一同沉入了海底。

遠處,岸邊。

“嘩啦”一聲。

兩道身影從海中走了出來。

江離還有些暈乎乎的,踩在沙灘上,留下的腳印淩亂。他幹脆坐了下來,捋了捋濕漉漉的頭發。

方才蜃獸異動,為了早些從半虛半實的秘境中脫身,都沒來得及禦水,直接在海水裏遊了一段距離,方才到岸上來。

此時渾身濕淋淋的,海風一吹,就涼颼颼的。

江離將發絲捋到耳後,掐指撚起一道靈氣。

靈氣在周身轉動,帶走了身上的濕氣,不消片刻,就恢複了幹爽。

他晃了晃腦袋,方才從醉酒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一抬頭,看見一道筆挺的身影就站在身側。

沈霽雲依舊是一襲白衣,長發束冠,除了發間一支灰撲撲的玉簪之外,再無其他點綴。

江離忽地想起秘境中城主說的話。

——這人是專門來找他的。

江離抿了抿唇角,默默地往後退了一步。

現在跑還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

他剛一動,那人就側過頭來,隔著一段距離,依舊能看見眸中的一點寒芒,這一眼,似乎能將一切的想法都看穿。

江離:“……”

江離又默默地收了回來:“望舒仙君……”他決定先發問,占據先機,“您是來尋我的?”

海風吹過。

海浪打在岸邊,一下又一下,帶來了沈霽雲的回答:“是。”

江離:“您尋我,做什麽?”

沈霽雲凝視了片刻,給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不知。”

是了。

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他本應該鎮守在望舒峰上,肩上還有重擔,不應以一己私欲就置一切不顧。

他是知道的。

可現在偏偏他就站在這裏,距離望舒峰千裏之外的南海之境。

江離心中嘀咕了一聲。

不像是來尋仇的啊。

那到底是要幹什麽?

江離覺得沈霽雲看起來有些奇怪。

以前的沈霽雲是一座冷清出塵的冰雕,而現在……冷漠消退,更像是人一個人了。

江離躊躇了一下,決定敞開來說:“望舒仙君,是我騙了您不錯,可是……我也沒做什麽壞事呀。”

嗓音婉轉,最後一個字微微上揚,如同是在和情人耳語。

沈霽雲沉默片刻:“……是嗎?”

江離:“說起來,我還是幫了您。您的無情道有瑕,還是我幫您發現的。”他頓了頓,“如此一來,我們就一筆勾銷了。”

在冗長的安靜後,他聽見一道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好。”

江離:“……?”

江離按捺不住,試探道:“您可是修無情道的,我無意破您道心,該不會您還想和我糾纏下去吧?”

沈霽雲回以沉默。

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說。

他覺得自己變得很陌生,很奇怪。

有很多事情都不受自己掌控。

比如,在看見江離與徐知白之時,竟然對徐知白生出了……殺念。

是的,殺念。

沈霽雲是劍修,劍主殺伐。年輕時,他也曾一劍破萬法,殺妖魔破匪徒,少年意氣,揮灑劍意。

可後來修了無情道,他便越來越內斂,藏鋒於匣,不再輕易動手。

他本來以為已經修煉得至臻之境,可未曾想,會出現一個江離,一舉一動都牽製著他的心境。

沈霽雲沒有出聲。

江離拿捏不住當下的情況,也不該隨意開口。

就在這一片安靜的沉默中,一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阿離!”徐知白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跑了出來,衝著江離揮手,“我在這裏!”

江離心頭一鬆,忙迎上前去:“知白。”

一個阿離。

一個知白。

喚得如此親密無間。

江離問:“你怎麽沒進到秘境中?”

徐知白:“我也不知,我本想和你一同去的,可是莫名就昏了過去,等到醒來的時候,秘境都消失了。”

江離神情微動。

秘境中有魔種作祟,想要吞噬血肉。

徐知白分明也是魔種看中的魚兒,怎麽可能會放過?

除非……他已經先一步成為了別人的獵物。

徐知白還在說:“阿離,你進了秘境嗎?”

江離:“我是進去了……”

兩人低聲交談著,沈霽雲的神色微沉,在平靜的水麵下,暗流翻湧。

徐知白從遠處快步走來,忽然感覺到一股冷意襲麵,他打了個寒顫,猶疑不定,不敢上前去。

江離:“怎麽了?”

徐知白摸了摸後頸:“總覺得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告訴我,不能再往前走了。”

江離:“?”

徐知白肅然道:“會有性命之憂。”

江離回頭一看。

海灘上沒有其他危險之物,隻有沈霽雲站在身後,巍然不動。

江離:“可能……是你感覺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