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 白船靠岸。
重回彼岸,剛一落地,眼前就一陣迷霧吹來。
江離的眼睫一顫, 等到再次恢複視線的時候, 已然回到了當初的浴池之中。
嘩啦——
他站了起來, 水珠從發梢滴落, 風一吹,就帶來絲絲涼意。
伸手撩起耳邊的碎發,這才發現有些不對勁。
原本他就在這裏沐浴, 中途被拖入到了水底, 進入到了過去的時間線中。
而現在回來,自然還是沐浴時的樣子。
江離一抬頭, 對上了一雙幽深的眼眸, 他伸手一揮,落在岸邊的衣服憑空飛起,落在了肩膀上。
抬手隨意一裹, 勉強遮擋住了春光, 等上了岸,赤腳踩在了白玉石磚上。
腳趾圓潤白皙,石磚上雕刻著蓮花,讓人聯想到了步步生蓮。
江離低頭, 腳趾不安地動了動, 感覺身邊目光投來, 熾熱深邃, 活像是要將他的一切都看穿似得。
“你……”他忍無可忍, “你看夠了沒有?”
如果是別人這麽看過來,江離說不定還要故意敞開領口, 問問他看夠了沒有。
可經曆了小白船上那個意義不明的親吻,在麵對沈霽雲時,他莫名地心虛不適。
別說敞開領口露點出來了,現在是恨不得裹得更緊一些。
江離輕咬唇角,轉移了話題:“剛才水底的東西是什麽?”
沈霽雲:“是龍。”
江離有些不可置信:“竟然是龍?”
在此世間,龍已經成為了一個傳說,隻在話本裏和說書先生的口中出現。
天涯海角樓中有龍的存在,自然讓人訝異。
江離轉過頭去看浴池。
浴池方方正正,其中水波**漾,怎麽看也不像是能容納得下一條龍的身軀。
沈霽雲的聲音平穩:“並非真實存在的龍,而是過去的虛影。”
江離低聲自語:“過去……”
沈霽雲道出了真相:“因為天涯海角樓,存在於時間間隙之中。”
所以就算天涯海角樓百年現世一次,樓中之人依舊容顏不該,在其中醉生夢死,不知今夕是何年。
這不難以接受,畢竟一直都有這般的傳說:有樵者誤入仙山,觀老人下棋,等棋局結束下山之時,世間已過去百年的時光。
而天涯海角樓,與這故事大抵相同。
正是有時間間隙的存在,他們才會意外地回到過去。
江離回過了神來,望向窗外。
一陣狂風吹來,將圍繞在院外的白霧吹散,逐漸出現了熟悉的遊廊步道,瓊花玉樹。
發生的一切都好似一場幻夢。
看來外麵的陣法消失,已經可以出去了。
江離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扔下一句:“我出去看看。”身影就消失在了浴池邊上。
他推開兩扇大門,等走出去的一瞬間,靈氣湧動,被水打濕的發梢瞬間就變得清爽幹燥。
再一抬手,外袍輕輕落下,任由誰也看不出剛才狼狽的模樣。
江離係上了帶子,手指一動,碰到了一個生硬的東西。低頭看了過去,一塊玉佩掉了出來。
玉色瑩潤,入手細膩。
正是少年沈霽雲留給他的那一塊。
抬起手來,玉佩懸於半空,輕輕晃動,折射出了五彩的光澤。
光落下江離的臉頰,顯得眉眼越發的柔和。
在漫漫時間長流中,從主流中分出了無數支流,形成了無數條命運之河。
而在其中一條河中,有一個名為沈霽雲的少年,曾經短暫地與他交匯在一起。
江離微微一笑。
或許,這是一個不錯的回憶。
他翻手收起了玉佩,正要走向院落外,餘光突然瞥見了一道筆挺的身影杵在一邊。
他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不去理會,直接走出了小院。
……
霧氣散盡。
天涯海角樓又顯現出了紙醉金迷的一麵。
鵝軟石鋪成的小路蜿蜒,穿過了馥鬱芬芳的花叢,江離又來到那一處熟悉的花園。
之前遇到的那些人又出現在了那些。
他們喝酒唱歌,吟詩作對,好不快活。
李長舒——就是沈霽雲的師弟,他在這群人的地位很高,被眾星捧月般圍繞在中央,臉上帶著紅潤的笑意,滿是遮掩不住的得意。
江離在旁邊靜靜地聽了一會兒。
李長舒正在作詩,隻是他的文化造詣實在是有限,說出來的詩歌都是幹巴巴的,能對上工整都已經是謝天謝地的了。
但四周的那些人像是聾子一般,根本就聽不出來,還在對著那蹩腳的詩詞大誇特誇,好像李長舒是個世間難得的詩仙一樣。
江離實在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笑,眼前的一切都凝固住了。
李長舒周圍那些人都僵在了原地,神情呆滯,如同戲台上忘詞卡殼了的戲子。
過了一會兒,他們的動作才逐漸變得流暢起來。
“你笑什麽?”
“李兄的詩詞這般的妙,你個俗人,聽的懂嗎?”
“你也做一番詩給我們看看……”
江離雙手抱著肩膀:“我可不會作詩。”他扯開了一道輕蔑的笑容,“尤其是那種不知所謂、蹩腳的酸詩。”
“你!”那些人生氣得漲紅了臉,努力地想要反駁。
什麽“你個庸人”,什麽“你懂個屁”……倒是李長舒本人絲毫不在意,反而大方地笑了笑,說:“我的詩確實一般,在這裏自娛自樂罷了。”
江離眼瞳微微一轉:“是嗎?”——那為什麽這些蠢蛋對你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時候,你不覺得不好意思呢?
李長舒聽出了他的話外之意,笑容有些勉強:“我與各位兄台都是至交好友,意氣相投……”
話還沒說完,他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整個人變得拘謹了起來。
江離回過頭一看,不知何時,沈霽雲來到了這裏。
沈霽雲的眼神黝黑冷淡,像是一把銳利的劍,使得一切的偽裝掩飾在他的麵前都絲毫沒有作用。
李長舒呐呐:“沈師兄……”
沈霽雲:“方才,你在做什麽?”
李長舒支支吾吾:“在、在作詩。”
沈霽雲淡淡道:“更早之前。”
李長舒的臉上閃過了一絲茫然:“更早以前……我不就一直都在這裏嗎?”
看起來,他對之前出現的彌天大霧完全沒有印象。
江離與沈霽雲對視了一眼,默契地沒有再提起關於白霧的事情。他轉開了話題:“這百年來,你一直都在這裏嗎?”
李長舒似乎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哈哈一笑:“當然,你不知道這裏有多麽的快活,這裏數不盡的珍寶靈藥,還有這麽多的知心好友……真的是神仙來了都不換!”
江離微微眯起了眼睛,狀若不經意間提起:“就算再快活,待上一百年,也會膩的吧?”
李長舒的臉上出現了一刹那的空白,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江離頓了頓,故意道:“而且,你在這裏寫了一百年的詩,怎麽還是這個水平?”
李長舒:“……”
李長舒:“我、你……”
江離上下審視了一眼,終於在李長舒的身上找到了一點違和感。
百年時間很長,足以讓凡人經曆一場生死。而對於修士而言,百年時間又太短了,短到隻不過一眨眼。
可再短,也是百年的時光,三萬六千個日夜,不可能連一點痕跡都留不下來。
除非……
李長舒根本沒在這裏待過百年。
他的時間被偷走了。
江離心思一動,未再說什麽。
在短暫的沉默過後,遠處響起了一道悠悠鍾磐聲,聲音悠遠,足以傳達至了天涯海角樓的每一個角落。
李長舒的臉色微微一變,隨後很快就掩飾了過去,溫和笑道:“盛宴馬上就要開始了。”
江離:“什麽盛宴?”
李長舒道:“自然是樓主主持的宴會,為了歡迎各位遠道而來的客人。”
江離生出了一個疑惑:“客人們都在不同的樓層,難不成樓主在每一層都舉行宴會?”
李長舒不知該如何解釋,含糊地說:“等你到了,自然就會知道了。”
江離:“那還請李道友與我們一同前去。”
李長舒擺手:“我如今已經不算樓中的客人了,又怎能去參加這次的盛宴?”
江離眼波一轉。
難不成客人與客人之間還有區別嗎?
他也不勉強,隻道:“那李道友帶我們前去,總沒有關係吧?”
李長舒看起來想要拒絕,在看到沈霽雲的身影後,突然改變了念頭,點頭:“我帶你們去。”
李長舒在前麵帶路,腳步匆匆,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穿過一道垂花門,前方隱隱飄來了絲竹管樂之聲,仙氣飄飄,如夢似幻,宛如誤入仙境一般。
李長舒望著門後,不由自主地留出了垂涎之色。顯然,他想進去,卻又沒資格參加這一場盛宴。
江離眉梢一動:“天涯海角樓的樓主宴請八方來客,顯然是一位好客之主,就算李道友進去參會,也應當是無礙的吧?”
李長舒十分意動,但最後還是咬咬牙,拒絕了:“不了,我還是在外麵等你們吧。”
江離:“真的不進去了?”
李長舒:“不、不了。”
江離佯裝要走入其中。
李長舒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著。
就在相差一步的時候,江離停頓了下來,回過頭問:“我們頭一次參加這盛宴,不知樓主有什麽忌諱,既然李道友參加過,不如知會我們一聲,以免在宴會場上鬧出笑話。”
李長舒搓了搓手:“樓主寬和大方,沒什麽好忌諱的。”
江離:“那上次盛宴是怎麽樣的,李道友還記得嗎?”
李長舒努力地回想,明明隻是百年前發生的事情,以修士的記憶,應當記得一清二楚。
可不管他如何回憶,那段記憶都是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江離見他在回憶,提出了疑惑:“為何你沒有資格參加?難不成是參加過盛宴的人,就不能參加第二次?”
李長舒:“應當是這樣的……”
江離咬了咬唇角,做出了疑惑的姿態:“可是,沈道友也是第二次來天涯海角樓了呀。”
李長舒愣在了原地。
這句話像是一把利刃,穿破了朦朧的霧氣,將一切的景象都毫無遺漏地展現在眼前。
……
百年前。
李長舒還是太忘宗最出色的弟子,少年仗劍,鮮衣怒馬,是如何的意氣風發。
他與宗門弟子一道前往南海,想要登上天涯海角樓一探究竟。
海風徐徐吹來,船隻搖晃。
船舷甲板上,一襲白衣獵獵作響,清泉流響,如鬆如竹。
那人側過頭,嗓音清冽:“馬上就要到了。”
不是別人,正是沈霽雲。
船隻來到海麵中央。
日月交替,繁星點綴。
海麵翻湧,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旋渦,從旋渦中,一隻龐然大物從中鑽了出來。
神龜顯現真容,背上背著一座九層高塔。
星月光輝交織,猶如一層透明的輕紗,披在了天涯海角樓上。
這座樓宏偉神秘,惹得無數人前仆後繼地進入其中。
出來的人,對樓中的經曆閉口不言,但無一例外,都成為了世間有名的人物。
在他們的襯托下,那些沒有從樓中出來的人,就像是黯淡無光的星辰,壓根就不值一提。
在經曆了一番波折,太忘宗的一行弟子僥幸進入了其中。
他們受天涯海角樓樓主的邀請,參加了一場盛宴。
宴會盛大而奢靡。
百年不熄的人魚燭火燃燒,價值千金的珍珠充當點綴,貌美動人的侍女在旁溫聲細語……
不管是誰,都要沉溺在這紙醉金迷的溫柔鄉中。
李長舒自覺心性堅定,但在這般氛圍中,也還是熏熏欲醉。他半倒在桌上,瞥了一眼,在滿室的喧鬧中,唯有兩人遺世獨立。
一個不用說,自是沈霽雲。
他與沈霽雲師出同門,早就體會到了這人冷冽如霜雪的性子,別說是別人了,就連他們這些師兄弟都得不到一張好臉。
而另一個人……
竟然是一個生得極為好看的少年。
他許是剛剛及冠,眉眼精致秀氣,臉頰白皙,唇角輕輕一咬,竟比四周的侍女還要楚楚動人。
李長舒隱約聽見了他的名字,像是叫……江離?
他喝多了酒,意識不免昏昏沉沉,看著眼前一片奢靡,心中冒出了一個念頭。
天涯海角樓真是一個快活地,若是能待得久些,就好了。
剛生出這個念頭,耳邊就響起了一個聲音:“那就別走了。”
李長舒掙紮了一下:“可是……宗門……”他的心智並不堅定,拒絕起來也是斷斷續續的。
耳邊的聲音輕笑了一聲:“回去宗門,你還能得到眼前這一些東西嗎?”
李長舒眼前一花。
前方擺著堆積成山的靈石與法寶,這是他在太忘宗怎麽也不可能得到的。
他的天資不錯,但也隻限於不錯。
如果沒有沈霽雲,或許他還能一枝獨秀,成為師門長輩眼中讚賞的對象。
可偏偏跑出了一個沈霽雲,以一種碾壓的姿態,直接將他們這些普通的天才比得連渣都不剩。
這樣一來,他在宗門裏就變得可有可無,一些資源也分不到他的頭上。
與其回到宗門受氣,不如……留在這裏。
這個念頭落地生根,瞬間生長成了一條參天大樹。
李長舒癡癡道:“我要留在這裏。”
耳邊的聲音越發地輕柔:“好啊。可是,留下來也需要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
李長舒:“什麽代價?”
“對你來說,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隻要快樂不就好了嗎?”
“在天涯海角樓,你想要什麽就有什麽。”
“這裏不會有悲傷,也不會有絕望,更不用擔心修為……你會一直快樂下去,永遠永遠。”
李長舒:“……好。”
於是他陷入了一場長達百年的夢境。
在天涯海角樓,他能得到一切。
無論是舉世無雙的劍法,還是國色天香的美人……隻要一個念頭,就會有人送到他的麵前。
剛開始他還會警惕,到了後麵,他就完全被腐化,生不出一點反抗的念頭。
可這快樂也不是不需要代價的。
剛開始,天涯海角樓隻取走了他的天賦。
——沒關係,在天涯海角樓裏沒有任何的危險,他的天賦毫無用處,甚至都不需要修煉。
於是,天涯海角樓又取走了他的修為。
——修為更加不重要的。
然後是記憶,□□,神識……當所有東西都被取走以後,剩下的隻有一個空****的軀殼。
日複一日的重複著過去的事情,得到麻木而虛偽的——快樂。
……
現在,就連快樂都崩塌了。
李長舒捧住了頭,五官因痛苦而扭曲了起來:“為什麽……為什麽要讓我想起來……”
“你們不懂,天涯海角樓是多麽的快樂……”
“你們兩個人走了,又何必要回來!”
他怒吼了一聲,雙目赤紅,身影也漸漸變得虛幻了起來。
江離凝眸,看見李長舒已經完全沒有了人形,他的背後連接著一條觸手,觸手不停地延展,進入了霧氣之中。
李長舒近乎癲狂:“既然你們回來了,那就別走了,留在這裏……成為樓主的養分……”
隨著他的話,四周**漾出了一圈圈的漣漪。
一切的偽裝終於被撕了下來,露出了真麵目。
那些亭台樓閣,瓊花玉樹,全都是由交疊的觸手形成的。現在觸手蠕動,一切都在崩塌。
江離倒沒多少意外,“嘖”了一聲:“真醜。”
沈霽雲不語,隻是站在身後,防備著四周的觸手。
李長舒盯著沈霽雲:“我很嫉妒你,你能輕而易舉地獲得我想要的一切,還好現在我已經不嫉妒了,因為……你很快就會來陪我了。”
觸手一擁而上,想要將兩個人淹沒。
江離淩空而起,月色在指尖縈繞,將觸手切斷。
而另一邊,劍氣淩冽,形成了一道屏障。
啪嗒——
斷裂的觸手如雨點一樣掉落在地上。
可觸手斷開後,並沒有失去生命力,反倒是分裂出了更多的觸手,一時間都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了。
若是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被觸手淹沒。
江離:“這樣不是辦法……”他望向了觸手湧來的方向,當機立斷,“上樓!”
樓主就在第十樓,可天涯海角樓總共就隻有九層,這說明前往第十樓的路沒這麽簡單。
若是沒猜錯的話,隻要跟著觸手,就能找到上樓的路。
江離輕身掠過,順著觸手一路而去。
天涯海角樓裏的時間與空間都是顛倒的,若是靠人力去尋,說不定一輩子都要被困在這迷宮中。
可現在不同,在觸手的指引下,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前往第十樓的路。
那是一條被迷霧籠罩的樓梯。
樓梯蜿蜒,不知通向何處。
江離在樓梯前駐足片刻,身後沈霽雲趕到。他唇角一翹:“上麵挺危險的,所以要一起上去看看嗎?”
幾乎是下一刻,他就得到了沈霽雲的回答。
沈霽雲說:“好。”
看樣子,不管是刀山火海,還是十八層地獄,他都會陪著走這麽一遭。
江離也不說話,隻朝著身後的人伸出了手。
雙手交疊在了一起,他們一同步入了無盡的迷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