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盤旋上升, 望不見盡頭。
眼前霧氣白茫茫,什麽都看不真切。
在這裏,時間與空間都失去了意義, 唯有掌心的觸感明顯。
江離的手指微微一顫, 劃過了沈霽雲的手掌。
沈霽雲的手掌粗糙, 虎口處一層老繭, 掌心滾燙熾熱,莫名讓人覺得安心。
尤其在這般寂靜的情況下,觸感越發地明顯。
江離隻覺得自己要被這熱意給融化了, 下意識地想要抽手回來。
但剛一動, 就被人叩住了手腕,手指一箍, 火燒火燎的。
江離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小聲地說:“你輕些。”
沈霽雲“嗯”了一聲,反手將江離的手指納入掌中,手指交纏在一起, 難分難舍。
江離:“……”
算了。
隨他去吧。
沿著樓梯一路向上, 不知走了多久,迷霧終於有消散的跡象。
前方隱隱綽綽,可見一道人影。
等靠近了以後,見那人長發披肩, 眉目俊朗, 端得是豐盛俊朗, 溫文爾雅。
“不知有客人來此, 有失遠迎, 還望見諒。”
江離站定,唇角輕啟:“樓主。”
能出現在第十樓的, 不是別人,自然就是天涯海角樓的樓主。
樓主:“為迎八方來客,在下特地準備了一場盛宴,二位為何不去參加?”一邊說,他一邊轉過身,在看見來人後,怔了一下,“……竟然是你們。”
江離挑眉:“你認得我們?”
樓主意味深長地說:“每一位客人,我都記得,尤其是……”他頓了頓,“二位這般特殊的客人。”
江離:“特殊二字,從何處說起?”
樓主不語,隻是目光掃過兩人交疊著的手上,微微一笑。
江離察覺到了他的視線,不慌不忙,大大方方地將手放到麵前來,像是在說:就這?
樓主恭維道:“二位真當是性情中人,還請落座。”
一揮手,一道白霧飄過,隨後麵前出現了一處水晶宮殿。
樓主端坐於於上位,左右手下各擺放著一張長桌,位置空懸,等人來入座。
江離見狀,抬手掩住口鼻,嘀咕了一聲:“感覺就算剛才我罵他兩句,他也會誇我性情中人。”
也不知樓主聽見了沒有,臉上笑容不變。
江離仰頭,問:“可以不坐嗎?”
樓主並未正麵回答,隻含笑道:“還望二位客隨主便,這是我們天涯海角樓的規矩。”
若是客人不遵守規矩,那主家也沒必要聽從了。
江離聽出了話外之意,眼瞳微微一轉:“那我倆要坐在一處。”
還沒等樓主出聲,就聽見他語氣輕快地說,“他愛我愛得要死,一刻也離不開我,還請樓主包涵。”
樓主:“……”
愛他愛得要死的沈霽雲:“……”
江離說完了這串話,麵不改心不跳,像是煞有其事。他壓根就沒看沈霽雲的反應,直接就拉著人坐到了座位上。
長桌並不寬敞,兩個人坐在麵前,肩膀都緊緊地挨著肩膀,分不出你我來。
等樓主回過神來,眼前已經塵埃落地,也不好再說什麽。他抬手一合掌,“啪啪”兩聲,身穿□□的侍女魚貫而入,手持玉盤,走起路來身姿妙曼,掀起陣陣香風。
侍女俯身,玉盞裏斟滿了酒。
樓主舉杯邀飲。
江離心知這酒有問題,抬手用袖子一擋,並未喝下口去。稍作掩飾後,就準備把酒杯放下。
可就在這時,他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
酒杯搖晃,酒液泛起陣陣漣漪。
裏麵倒映出的不是他的臉,而是……一座高樓。
高樓屋簷呈六角狀,簷角高飛,牆壁上彩繪浮雕,有嫦娥追月、仙女拜月……惟妙惟俏,引人入勝。
而在樓後,一輪玄月高懸。
這是……鏡花水月樓。
也是江離耗盡一生,所求不得的地方。
他一時失神,猛地站起,竟然不小心打翻了酒杯。
再抬頭一看,身邊的沈霽雲早就不見了蹤影,唯有白霧彌漫。
“你想去鏡花水月樓?那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世間庸人碌碌,如何能摘得明月?”
“你到不了的。”
江離一陣恍惚:“我去不了嗎?”
那個聲音像是充滿著某種魔力,讓人沉溺其中:“是啊,去不了了,但你還有別的選擇。”
江離:“比如?”
“留在這裏。”
“你在鏡花水月樓能得到的,在這裏也同樣能得到。”
江離眼眸一閃,心中冒出了兩個字——狗屁。
在聽見這話的時候,他已經完全清醒了過來,可麵上還是做出了遲疑猶豫的模樣。
“我……”
“你在猶豫什麽?”
江離:“讓我留下來也不是不可以,隻是……”
“隻是什麽?”
江離張口就來:“隻是沈霽雲愛我愛的要死,我不舍得留下他一個人,如果他也願意,我就留下。”
“……”
“……好吧。”
白霧散去,沈霽雲的身影又出現在了麵前。也不知道他陷入了什麽心魔幻境中,眉頭擰起,褶皺猶如山川溝壑。
他緊緊咬著牙關,雙手用力握拳,一言不發。
江離靠近了過去,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服,依舊能感受一股滾燙的氣息。
心魔……
沒有人能打敗內心的欲念。
那是壓抑得最深,也是最無法抵抗的念頭。
就連江離都隻是暫時的清醒,若是待得久了,就連他也不確定會不會在其中沉淪。
現在得想個法子,喚醒沈霽雲,破開眼前的心魔。
江離手上用力,抓住了結實有力的肩膀:“沈霽雲?仙君?”
沈霽雲眼皮一動,似要醒來。
江離心念一動:“沈霽雲,快喚出你的心魔!”
這裏是天涯海角樓的樓主製造出來的幻境,來引誘他們入魔,可若是……本來就有心魔呢?
沒有人能破開心魔幻境。
除非,用心魔來打敗心魔。
話音落下,沈霽雲猛地睜開了眼睛,眼瞳中一點火光,灼灼燃燒,燙得人不敢直視。
他目光淩厲,右手一翻,一道劍意淩空而去。
一條白線在半空中浮現,悄無聲息地落下,將眼前的白霧從中劈開,直取樓主所在地。
霧氣中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連帶著整座天涯海角樓都震顫了起來,像是要翻到在海浪中。
神龜倒是不受影響,依舊慢悠悠地劃著水,背上馱著天涯海角樓,在海上遊走。
上空,一輪月色緩緩浮現,在海麵上灑下了一層輕紗。
在轟隆一聲巨響過後,一切都歸於平靜。
……
樓中。
樓主的身體軟綿綿地倒下,在他的身後,連接著一條半透明的觸手,在觸手的最中心,是一個一人多高的腦袋。
腦袋裏冒著縷縷黑煙,被戳破了一個巨大的窟窿,流淌出了一地的酸水,“滋滋”作響。
等到這怪異的東西死去後,霧氣也隨之散去,天涯海角樓顯現了真麵目。
碧海**漾,新月升起。
在海麵下,無數珍寶閃爍。
江離手心一動,一塊玉簡從袖口飛出,匯入了海底。
接著“嗡”得一聲,一道白光破海而出,懸浮在了半空中。
白光散去,出現在麵前的是一塊放大版的玉簡,玉簡上字跡流淌,閃過無數個名字。
江離踏過海麵,來到了玉簡麵前,手指輕輕一點,上麵的字跡停在了這一刻,出現了他與沈霽雲的名字。
百年前,他與沈霽雲果然來過這裏。
玉簡再一閃,海底珍珠閃爍,其中兩枚珍珠一躍而出,來到了江離與沈霽雲的麵前。
江離的目光一頓。
天涯海角樓自有規則,每一個登樓又離去的人,都會得到一樣東西又失去一件東西。
有得必有失。
這就是上次他們留在天涯海角樓的東西。
江離伸手輕輕一觸,一股清亮之意湧了上來,靈台頓時一陣清明。像是有一陣風,吹散了識海中的迷霧,將過去的那一段空白填補上了色彩。
陣陣畫麵閃過腦海。
當年他與沈霽雲一同登上天涯海角樓,一見如故,交談甚歡。
然後,突生異變,幾乎所有人都被困在樓中,深陷心魔幻境之中。
唯獨他與沈霽雲保持了清明,為了迷惑藏在暗中之人,他們也假裝陷入迷障。
可不料假戲真做,暗生情愫。
隻是造化弄人,在離開天涯海角樓後,這一段記憶被當做“代價”,留存在了樓中。
而他們忘卻了一切,各奔東西。
可是就算什麽都不記得了,但他們卻還在潛意識中記得百年之約,再次回到天涯海角樓。
……
天色將明,月落日升。
海平麵上,一輪橘色的光暈散開,猶如火燒。
在樓主死後,天涯海角樓中的人盡數被拋了出來,一個個失去了意識,昏迷在了海麵上。
海風吹過。
江離淩空立於海麵,與沈霽雲相顧無言。
沈霽雲容色冷峻,一片平靜。但誰也不知道,在衣袖遮掩下,他的手指緊緊握起,因為太過用力,手背上青筋迸現。
江離也不知道他與沈霽雲竟然還有這麽段過往,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過了半晌,海麵上實在是太過於安靜,他遲疑道:“……要不,就算了?”
沈霽雲淡淡道:“什麽算了?”
江離:“你修無情道的,我們再繼續下去,實在是不太好。”
沈霽雲刨根究底:“如何不好?”
江離瞥了一眼過去。
難不成真的要他說得清清楚楚嗎?
他咳嗽了一聲:“壞你道心,不太好。”
沈霽雲抬起眼皮,說得緩慢:“太晚了。”
江離:“?”
沈霽雲:“早就已經壞了。”
江離還未反應過來,就直接被人摟入了懷中,力道之大,幾乎要將他揉碎在血骨之中,永不分離。
他仰頭看去,對上了一雙黑沉沉的眼睛,在眼瞳中,一點火光灼灼,如同欲念化身。
他心頭一跳。
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是不是招惹了一個不該招惹的人了?
……
於此同時。
千裏之外。
太忘宗,望舒峰。
憑空轟隆一聲巨響,猶如晴天驚雷,震得人心惶惶。
太忘宗的弟子紛紛抬起頭,去尋找聲音傳來的地方。
“是何處這麽大的動靜?”
“該不會是哪位藥修師姐把丹爐給炸了吧?”
“我看呐,是獸園裏的靈獸又不安分了。”
剛開始弟子們還有說有笑的,壓根就沒把這件事給放在心上,直到有個弟子臉色慘白,瑟瑟發抖,他們才察覺到了不對勁。
“怎麽了?”
“難不成是被嚇傻了?”
“沒事的,咱們宗門隔三差五就要鬧這麽一出。”
那個被嚇傻了的弟子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不、不是……”他顫巍巍地抬手,“望舒峰,塌了。”
隨著他的話,所有弟子都下意識地望向了望舒峰所在的地方。
望舒峰乃是太忘宗的主峰,高聳入雲,其他峰眾星拱月圍繞其周。所以,不管在什麽地方,都能望見望舒峰。
而現在,望舒峰塌了。
巨大的石塊滾落,掀起一陣塵埃,跌入深淵中後,連一點動靜都沒有發出,像是下麵張著一張巨口,將一切都吞沒了。
在所有人的心中,都生出了一個疑惑:望舒峰,怎麽可能會塌?
自從拜入太忘宗以來,每個弟子耳熟能詳的,都是關於望舒仙君的故事,他們對仙君充滿了向往,連帶著望舒峰的地位都至高無上,成為了眾人所仰慕的存在。
而現在,望舒峰倒了,他們心中好似有什麽也碎了。
在這一日,所有弟子都眼睜睜地看著望舒峰倒了下去,麵色蒼白頹然。
望舒峰的現在,似乎同樣也預示著太忘宗的未來。
……
在山脈間,傳出了一聲不可思議的怒吼。
“怎麽會這樣!”
“望舒仙君是什麽時候走的?”
“你們為何一個都沒有察覺?”
莫長老站在最前麵,麵對著一聲聲的質問,冷汗淋漓。他止不住地伸手擦拭,努力地解釋:“望舒峰上平日裏無人敢去,加上陣法運轉自如,故而無人發現異樣……”
宗主冷笑了一聲:“運轉自如?這就是你說的運轉自如?”
一陣磅礴的靈氣湧動,直接將莫長老掀飛了出去,一直撞上了遠處的山巒,這才停了下來。
莫長老嘔出了一口鮮血,但絲毫不敢懈怠,很快就又爬了起來,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
“宗主。”他畢恭畢敬,看不出一點怨言,“現在當緊的,還是掩飾深淵裏的那些東西。”
深淵裏的東西實在是太過於詭異邪惡,一直以來,都是望舒峰上的陣法運轉,將其鎮壓在深淵中。
如今陣法破、山峰倒,眼看著就要瞞不住了。
若是深淵裏的東西現世,太忘宗的名聲不保。
宗主冷哼了一聲:“還要你說?”
莫長老頭埋低:“我隻是為了宗門著想……”
宗主陰惻惻地說:“若你真的為了宗門著想,就應該以身鎮深淵,而不是在這裏盡說些廢話。”
莫長老的臉頓時綠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過了片刻,宗主再度開口:“望舒峰倒,陣法已破,說明……望舒仙君的無情道破了,不中用了。”
莫長老麵露驚愕之色。
他算是一路看著沈霽雲成為仙君的,沈霽雲此人,意誌堅毅,冷麵無情,是最適合修無情道的人選。
要破無情道,唯有動情一途。
又是怎樣的人,能破了沈霽雲的無情道?
莫長老想不通,當然也不需要他想通。
宗主說:“既然無情道破,他必定深陷魔障,傳話出去——望舒仙君入魔,一劍摧毀望舒峰,叛宗門而出。”他頓了頓,“深淵裏的那些東西,自然也是望舒仙君弄出來的。”
“我們太忘宗自然是要大義滅親,全力擊殺望舒仙君。”
莫長老:“這……”
宗主:“還有什麽問題嗎?”
莫長老對上了宗主冰冷的視線,將想說話的咽了回去:“沒有。”
宗主:“那便把話傳出去吧。”
莫長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