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描雲記
烈火焚燒身體的時候，描雲跌坐在地上，呼吸之間都是焦灼的氣息。隻是記憶忽然就這樣鮮明，越過萬水千山，似乎又回到那個青蔥歲月，無瑕時光。
她是，千羽王朝護國安寧長公主最得力的女官描雲。
她曾是，國都洛羽翰林世家公孫氏的庶出小姐。
她是，公孫描雲。
那一年，先皇後尹傾城有孕。先皇大赦天下，從名門世家中大量選取陪侍，以作皇嗣為用。她有幸入選，因著勝人一籌的容色被先後選中。家裏頭麵對這無上榮耀而感激涕零，連夜便將她送入了宮門，從此不得再見。沒有人想過，她那時候也不過是五歲的稚童。
公孫氏給她的記憶是蒼白而淺薄的，同他們比起來，尹傾城更像是一個母親，寬和慈悲而溫柔。若無尹傾城，她想必不會在後來，對千筱伊那樣忠心。興許那是先皇同先後最相愛的一段時候，即使太醫診出先後腹中不過一胎帝姬，先皇依舊喜悅得不能自已。
同她一起被選上的還有三個女童，都是名門之後，金閨之質。在家中時，她連個像樣的名字都沒有，不過以雲兒二字喚著。是千筱伊道了一句無趣，才給了描雲。
描雲織錦，裁絹撚絲。四大女官，後宮裏誰不知道，誰不尊敬。
她本以為一生就這樣過去了，侍候著安寧公主，陪她下嫁貴婿，賞春花秋月。可惜誰是先知，能夠預料到，會在臨璽宮外、遇見那個白衣如雪的男子。
千筱伊跌坐在地上，大雨傾盆而下，那個男子攜傘而來，輕輕為她遮去一簾夏雨。他的側臉俊美，從此駐入夢境，終生難忘。
那是他跟千筱伊的相遇，她站在一邊，任雨將全身淋濕。是否也是這樣一個注定，注定了她這一生都隻能是個觀望者。
都說赫連宇是千筱伊的一場災難，卻又何嚐不是她和裁絹的災難？
赫連宇一早選中的其實不是裁絹而是她，隻是她心裏有一份忠誠是留給尹傾城的，那個像母親一樣的先皇後。她從未想過裁絹會愛上赫連宇，就像她從未想過裁絹會背叛千筱伊。
或許她並不想，隻是她沒有辦法。赫連宇其人，遠遠觀望便是一場美妙不可言說的夢境，走近了便是帶著劇毒的美酒，卻甘心讓人含笑飲*，淡然飲鴆酒。
千羽王朝破，赫連宇繼位，千筱伊被迫成了他的皇後。描雲站在她身邊靜靜看他們糾纏，謔，又是幾年的愛恨癡纏。她自以為掩藏得很好，卻沒料到千筱伊會知道她愛著赫連宇這個事實。後來，她跟著千筱伊和親去了遐洉。
一去，就是六年。
她從未想過，會有人肯毫不保留地愛自己。什麽樣的主子便是什麽樣的奴才，肖睿跟在夏侯燁身旁多年，同樣是不喜爭鬥，淡然處世的男子。
他甚至，第一次牽她的手的時候，都會麵色緋紅。
如果沒有赫連宇，或者如果先遇見他，她想她會愛他的。
夏侯燁禦駕親征的時候，肖睿跟在他身邊，一身戎裝，卻依舊眼神明亮。他第一次擁抱了描雲，灼熱的呼吸就在她耳畔。
“雲兒，如果我能回來，一定求君上賜婚。”他愛她，這是他所能給的最大承諾。隻是這樣的假設，往往不能有美好的結局。
夏侯燁戰死沙場，他又焉能活命？得到消息的時候，千筱伊拿著夏侯燁的絕筆書淚如雨下，隻是肖睿，那個世上唯一深愛自己的男子，連一句話都不曾留下。就那樣輕飄飄地消失在世間。她想起他靦腆的笑容，想起他羞澀的臉紅。
在無人的角落描雲靠著柱子淚流滿麵，痛苦的站立不穩。她流著淚呢喃：“肖睿，原諒我。”
——肖睿，原諒我。
原諒她偷了夏侯燁的軍事部署圖給赫連宇，原諒她將遐洉國的消息傳給了王朝，原諒她……害死了他……
她想讓千筱伊回朝，那樣子她才能再見到赫連宇。糾纏的思念不依不饒，幾乎要把她逼瘋。當年千筱伊問的時候，她不是不想留下。卻是赫連宇帶著懇切和祈求的話語縛住了她，他說：“雲兒，幫幫我。”
因這一句雲兒，她不知今夕何夕，甘之如飴。
她自以為裝得好，卻沒料到宮裏個個是人精，他們都看穿她這點小心思。不可掩飾的熾熱眼神，想走近卻又後退的腳步，一點一點都都是複雜難以言說的情感。
她終於背叛了千筱伊，一點一點將所有消息傳達給了赫連宇。或許千筱伊在最後是知道的，她那麽聰明，不會想不透自己身邊出了內鬼。隻是夏侯燁已死，她也累了。想必也是因著如此，千筱伊沒有讓描雲送宛然王姬離去。
卻沒想到宛然王姬仍舊要死。是描雲將宛然要逃的消息和路徑告知了赫連宇，他本留宛然一命，她卻對他說：“宛然不死，娘娘必不能全心全意待皇上。”說到底，還是嫉妒。嫉妒千筱伊怎麽什麽都有什麽都好，她也是名門淑女，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最愛的男子為她癡狂。
她就是這樣嫉妒著，卻又心疼著千筱伊。
說到底也是惘然。千筱伊容色無雙絕頂聰明，最後還是變作如此。描雲想，她平衡了。
遐洉國王宮被攻破那一日，千筱伊靜靜給自己倒了一杯鴆酒。真是可笑，她分明已經知道罪魁禍首是誰，竟然還想留描雲一命。她最心狠，卻也最心軟。對裁絹如此，對千筱傜如此，對描雲也是如此。她身邊一個兩個都是背叛者，她卻從來狠不下心將他們趕盡殺絕。
她注定要失敗。
描雲偷偷將那杯酒換成了迷、藥。赫連宇提著劍走進來的時候，她正抱著昏睡過去的千筱伊，朝著他微笑。他的劍上，有濃稠的血緩緩滴落。
“皇上，奴婢等你許久了。幸，不辱命。”
“你做的很好，朕會給你應得的賞賜。”赫連宇點點頭，將劍扔到一旁，上前從她腿上將千筱伊摟進懷裏。那樣小心翼翼，像是怕驚擾了她。
描雲唇角帶著冷笑看他抱著千筱伊，離去的背影。真是可笑，分明傷她至深的是他，至愛她的卻也是她。
愛也好錯也好，卻左右沒有她的一席之地。
“應得的賞賜？”描雲在空曠的大殿裏喃喃自語，笑出了一臉眼淚。“我要的無非是你愛我，隻是你可給得起麽？”
三年五載太匆匆，最終她還是跟著千筱伊回到臨伊宮。那是有著最美好記憶的地方，也是所有幻象破碎的地方。
得知宛然王姬死去之後，千筱伊裝瘋引來了赫連宇。然後趁著赫連宇離去，去收拾姬凝香的時候，她讓描雲取了許多許多蠟燭。
描雲知道她一心求死，卻無多阻攔。因為她自己也累了，太累了。數以萬計的人因她這份執著的愛戀而死，正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她罪孽深重，無可饒恕。
最不該死的無非是肖睿和宛然，她因為這份苟且的欲、望害死了他們，罪無可恕。
火焰燃起的時候她靠在柱子上，有淚輕輕滑落。她這一生都錯了，她不該愛上赫連宇，平白讓自己變成了這樣難堪的模樣。
千筱伊站在一旁目光虛無，她問描雲：“他這樣的人，為何？”
“是啊，他這樣的人。”描雲冷笑著，第一次反駁了她。“你又是為何？千筱伊，你愛錯了還有一個夏侯燁為你傾頹城池，我錯了，便隻能一錯到底了！”
千筱伊反手揮落了一旁的燭台，麵無表情地道：“你忘記了，尚且有一個肖睿，甘心為你上天入地。”
“肖睿？”描雲想起肖睿，心內的疼痛不可抑製，鋪天蓋地泛上來。“肖睿……”
她聽見已為姝賢妃的千筱傜在外麵大喊：“皇姐！”
更聽見赫連宇在外的撕心裂肺：“伊伊！”
他們口中念著心裏想著的，都是千筱伊。忘了也有一個公孫描雲，這樣深切地愛著他。興許他連她的姓氏，都不曾知道。
她眼睜睜看著千筱伊在窗邊點燃了自己的長發，自焚而死。
“千筱伊……”濃煙滾滾，嗆得描雲止不住咳嗽。“你真是……狠……”
她用自己的死來報複赫連宇，甚至要他永遠記住她慘死的模樣。要讓他一輩子都活在愧疚中，不得解脫。
“想來也是尋常嗬……啊！”有火苗竄上描雲的衣裙，她咬著牙忍痛，卻沒忍住，到底尖叫出聲。真是痛，這樣灼熱濃烈的同，竟然讓她有瞬間忘記了，心內那樣劇烈的疼痛。“也好……”
終究是這樣短暫的一生，留一個最悲壯的結局也是好的。即使死的這樣慘烈，也算是死得其所。她將這條卑賤的性命償還給肖睿同宛然，隻願他們來世都能平安喜樂，不要，再遇見自己了。
“其實……肖睿一直知道……”千筱伊也在極力忍痛，卻仍舊跌坐在地上冷笑。“你去弄情報時……他瞧見了……臨上戰場……才告訴我……”
誰說她能輕易原諒？她便是要描雲連死，都帶著永世難忘的愧疚。
描雲呆坐在原地，抓著頭發如困獸一般嚎叫：“肖睿！”
大火侵蝕，一根房梁重重落下來，激起一團烈焰。
描雲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