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外頭傳來送行的禮樂聲時,千筱傜正坐在chuang邊細細繡一幅青梅圖。滿宮寂靜,唯有絲線穿過絹布的細微聲響。織錦從外頭進來,奉了一盞酸梅湯與她。

她放下手中繡繃取過飲了,方才輕聲道:“安鄰郡主走了?”

織錦因道:“是這樣,乃是燁親王親自下車攙著走的,看著十分惹人豔羨。”

“甲之蜜糖乙之*啊。”千筱傜輕歎一聲,抬頭看向不遠處的觀音像。我佛慈悲,縱使拜著觀音像,她這樣的人,又怎能得到旁人的慈悲?

“安鄰郡主在殿上大刀闊斧處置了蘇、琳兩位太妃,娘娘後患盡除,想來能安生一段時日了。”

“安生?”千筱傜撫著自己的小腹冷笑道:“有著這肚子,隻怕一輩子也安生不了!且看一看貞充媛,便是前車之鑒。如今宮裏頭便是我同她有著身子,眼紅的人豈在少數!”

織錦因寬慰她道:“如今皇後去了,無人獨享專房之chong,皇上日後來後宮想必勤一些。宮裏頭什麽都不多,就是女人多。且等他們忙著別的,便不會花多少心思在娘娘身上。”

“話雖如此,終究還有個脂貴嬪在。別忘了她那張臉!”千筱傜眸中有陰毒閃過,細細思量片刻,照織錦附耳,冷聲道:“皇上chong不chong她皆是次要的,我要的,是任她chong冠六宮,也得不了子息,你可明白?”

織錦倒吸一口冷氣,做了個往碗裏倒藥的動作。“娘娘的意思是?”

千筱傜鄭重頷首,又道:“這事不能甘泉宮裏頭的人動手,還須另想主意才是。”

“此事事關重大,必是要尋萬無一失的來。”織錦想了片刻,方道:“先皇後留下的暗棋,也是時候用起來了。”

經她如此一點,千筱傜卻是想起一個人來。如今在冷宮住著的雪美人,當日入宮時卻是住著善悅宮。脂貴嬪如今禁足,善悅宮鐵桶一般。當下之計唯有尋個由頭將這枚暗棋放出來,仍舊安插到善悅宮裏去,方能成事。

當下千筱傜便道:“這樣,雪美人乃是反了小錯處才被關了進去,你去取先後當日留下的遺旨來,我記著上頭白紙黑字,求皇上將她放出來這一茬。還說了雪美人也是苦命之人,更是整頓宮鬥能人,祈皇上給她婕妤的位份。我如今想來,想必是先後一早預料了這一茬。”

織錦聽了,卻是十分遲疑。因道:“隻憑著先後留下的一道旨意,隻怕皇上不能信。”

“先後親筆,豈有作假這個說法?”千筱傜冷笑道:“左不過失手傷了個不得chong的妃子,總不能叫她一生都在冷宮裏頭過下去。好歹也是為皇上的江山社稷立下汗馬功勞的人,哪裏是尋常的人物。皇上不過殺殺她的銳氣,如何有放著能人不用的說法。你隻管去,成與不成,也不過是一個試字。”

織錦乃放下心來,點點頭自去了。千筱傜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唇角一抹諷刺的笑意,在半陰半明的內殿裏,顯出一種說不出的幽冷。

她捏起繡花針,在繡繃上飛針引線,恍如作畫。低著頭,她喃喃自語:“皇姐,你且看著。你有的,我也會有。你沒有的,我一樣會有。誰說庶女命賤?我偏偏要他們知道,便是父皇母後給了你這天下女子最貴重的出身,你也不得善終。”

分明是即將馬到成功的欣然,話語中卻帶著淡淡的淒涼。她自始至終都不曾將後半句話說出口,隻敢在心裏想一想。

——隻是皇姐,我多希望你還在我身邊。不至於在心涼的時候,茫茫暗夜連個依偎的人都找不到。

織錦取了先後遺旨便徑直去尋了皇上,正趕上皇上送了安鄰郡主和親而去,正靠在臨璽宮軟榻上閉目養神。李左自然認識她,見她過來,乃問道:“錦姑娘這是往哪裏去?”

“自然是往臨璽宮來見皇上,”織錦手中捏著那卷遺旨朝李左屈膝行禮,“還請公公通傳。”

“錦姑娘來的不湊巧,”李左滿臉賠笑,“皇上今日怕是沒那個心思見姑娘。”

織錦因道:“公公善意奴婢自然明白,不是那樣不知好歹的人。如今卻是奉著先皇後的遺旨前來,想必皇上再沒有心思,也要見一見。”

本是說什麽都不能放進去的,如今卻聽她提到這是先皇後的旨意。李左當下變色,道了一聲且讓織錦等著,便步履匆匆地往臨璽宮裏去了。

赫連宇正眯著眼靠在軟榻上小憩,瞧著麵色十分不好。偏生這時候李左進來,壓低了嗓子喚道:“皇上,皇上?”

本不想理會,奈何李左叫的絮,赫連宇不耐地睜開雙眼,惱怒地望向李左,斥道:“何事進來叨擾?”

李左被他銳眼一掃,腳一軟便跪到地上。額上密密地出了一層細汗,卻仍舊硬著頭皮道:“啟稟皇上,姝小媛身旁的織錦在殿外候著……”

話未說畢,赫連宇便朝裏翻了個身子,背對著他冷淡道:“不見!”

“皇上!”李左一時慌了神,便將先皇後搬出來,“織錦手裏頭拿著先皇後遺旨,說是奉了先後娘娘的旨意。”

赫連宇騰地坐起來,一雙利眸掃向李左,“此話當真?”

李左叩了首道:“奴才不敢欺瞞皇上。”

他將腿跨下來,李左餘光掃過,忙膝行過去細細為他將鞋穿上。又理過一回發冠,披了罩衣方才起身出去。坐到上位,赫連宇端著茶吃過潤口,方才道:“宣她進來。”

不過一時,織錦便在李左牽引下進來。將那道遺旨高舉過頭頂,看著十分恭敬模樣。在堂下跪了,叩首道:“奴婢織錦參見皇上,皇上萬福。”

赫連宇見她如此動作,又見了那遺旨上一道鳳印,便知道是千筱伊遺旨無疑。乃道:“何事求見?”

“回皇上的話,”織錦道,“先後娘娘仁慈,想著尚且有一樁心事未了,特地囑托姝小媛娘娘,在她賓天之後,代為了結此事。”說著,便將遺旨給了一旁李左,經李左細細查探,方才交由赫連宇親觀。

赫連宇將那卷遺旨攤開,上頭確是千筱伊親筆無疑。不過寥寥數字,卻是句句入心,一字一句都是為著她深愛的王朝人民。

雖詭計陰謀所學頗多,她到底是王朝公主,有著一國公主應有的博愛與氣度。若是戰亂,所苦所累不過都是百姓,點點滴滴她都在裏麵說明,看到眼裏卻不過是幾個冰冷的字眼。

“登基時短,恐外戚為禍。唯後宮著手,以壓異心。可赦雪女罪,許婕妤之位,或能為所用。外戚不寧,則國不寧。封王之患,還須思量。”

赫連宇看得表情複雜,末了卻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滿臉苦澀。他朝著李左道:“李左,朕這個皇後,真是聰明。”

李左自然順著他的話說:“皇後娘娘自然聰慧過人。”

“你也覺得她聰明?”他手中捏著那卷遺旨朝李左點了點,道:“那你倒是說說,她聰明在哪裏?”

“這……”李左稍有遲疑,卻終究道:“皇後娘娘有匹夫不敵之謀。”

“匹夫不敵之謀?”赫連宇細細咀嚼這話,大笑出聲,起身道:“你說的很是,這樣的女子,朕不能放她在外麵。”

李左聞言大驚,他卻是站在那裏,無所無謂模樣。

赫連宇定了心思,方道:“傳朕旨意,赦雪美人無罪,出冷宮還善悅,晉為婕妤,以示安撫。”

“皇上?”李左更是驚惶,他已然許久未曾聽過雪美人這個名字,皇上又是如何想起?如此一想,想必又是先皇後的意思。

果然,赫連宇揮手道:“即刻去辦,你親自去傳旨。”

言至此處,李左再無旁的說法,隻得應了聲,下去準備聖旨同金冊寶印。

赫連宇見織錦仍跪到堂下,便問了一句:“你家娘娘一切可好?”

“回皇上的話,一切尚好。隻是因著皇後娘娘故去,總是心內淤塞。”

赫連宇因莫測微笑,道:“讓她放寬心思,失了的,未必就不能回來。”言至此處,竟已有些隱晦的示意。他卻不再說下去,隻道:“你不明白,你主子能明白,跪安罷。”

“是,”織錦應了聲便往外退,“奴婢告退。”

赫連宇起身走到臨璽宮門口,臨璽宮造得高,如此望下去,整個皇宮盡在眼中,一覽無遺。果然是君臨天下,手掌眾生的高高在上,自古統治者總愛如此彰顯自己的身份。將手負在身後,他緩緩轉動左手大拇指上的碎玉扳指,背影孤高冷傲。

說不出的落寞。

從他背後晃出一個身著淺綠宮裝的宮婢來,流蘇輕漾,花容月貌。卻是裁絹的麵貌。她因見了他落寞的背影,輕聲道:“皇上從這裏能看見屬於自己的江山,為何鬱鬱寡歡?”

赫連宇惆悵道:“朕有了江山,卻也覺得寂寞。”

“嗬……”裁絹的笑聲如此輕微,尚未凝聚便已被風吹散。“皇上這話說的好笑,紅宮佳麗三千人,如何有寂寞這個說法?”

“若能……她若能在朕身邊,三千弱水隻取她這一瓢,想必,也是暖的。”赫連宇目光看向西南方向,那是千筱伊離去的方向。“這道理,你不懂。”

“不懂?”裁絹的聲音很輕很輕,輕的幾乎聽不見。“若是不懂,我又為何在這裏呢,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