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胡適

〔其一〕

適之先生[1]:

也許你很詫異這封唐突的來信,但是千萬請你原諒,你到美的消息傳到一個精神充軍的耳朵裏,這不過是個很自然的影響。

我這兩年多的渴想北京和最近慘酷的遭遇給我許多煩惱和苦痛。我想你一定能夠原諒我對於你到美的踴躍。我願意見著你,我願意聽到我所狂念的北京的聲音和消息,你不以為太過吧?

紐約離此很近,我有希望歡迎你到費城來麽?哥倫比亞演講一定很忙,不知周末可以走動不?

這二月底第三或第四周末有空否,因為那時彭校新創的教育會有個演講托(我)找中國 speaker(講演人)。胡先生若可以來費,可否答應當那晚的 speaker?本來這會極不要緊的不該勞動大駕,隻因因此我們可以聚會晤談,所以函問。

若是月底太忙不能來費,請即示知以便早早通知該會(Dr.G.H. Mirznich會長)。過些時候我也許可以到紐約來拜訪。

很不該這樣唐突打擾,但是——原諒。

徽音[2]上

二月六日於費城

[1]本信寫於1927年2月6日。

[2]林徽因原名林徽音,出自《詩經·大雅·思齊》: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後改名徽因。

〔其二〕

適之先生[1]:

我真不知道怎樣謝謝你這次的visit(訪問)才好!星期五那天我看你從早到晚不是說話便是演講真是辛苦極了。第二天一清早我想著你又在趕路到華京去,著實替你感著疲勞。希望你在華京從容一點稍稍休息過來。

那天聽講的人都高興得了不得。那晚飯後我自己隻覺得有萬千的感觸。倒沒有向你道謝。要是道謝的話“謝謝”兩字真是太輕了,不能達到我的感激。一個小小的教育會把你辛苦了足三天,真是!

你的來費給我好幾層的安慰,老實說當我寫信去請你來時實在有些怕自己唐突,就是那天見了你之後也還有點不自在。但是你那老朋友的誠意溫語立刻把我put at ease(讓我放心)寬慰了。

你那天所談的一切——宗教,人事,教育到政治——我全都忘不了的尤其是“人事”;一切的事情我從前不明白,現在已經清楚了許多。就還有要說要問的,也就讓他們去,不說不問了。“讓過去的算過去的”這是誌摩的一句現成話。

大概在你回國以前我不能到紐約來了,如果我再留美國一年的話,大約還有一年半我們才能再見了。適之先生,我祝你一切如意快樂和健康。回去時看見朋友們替我問候,請你告訴誌摩,我這三年來寂寞受夠了,失望也遇多了,現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著**和滿足。告訴他我絕對的不怪他,隻有盼他原諒我從前的種種的不了解。但是路遠隔膜,誤會是所不免的,他也該原諒我。我昨天把他的舊信一一翻閱了。舊的誌摩我現在真真透徹的明白了,但是過去,現在不必重提了,我隻求永遠紀念著。

如你所說的,經驗是可寶貴的,但是有價值的經驗全是苦痛換來的,我在這三年中真是得了不少的閱曆,但就也夠苦了。經過了好些的變勵的環境和心理,我是如你所說的老成了好些。換句話說,便是會悟了從青年的idealistic phase(理想主義階段)走到了成年的 realistic phase(現實主義階段)。做人便這樣做罷。idealitic的夢停止了,也就可以醫好了許多vanity(虛榮)。這未始不是個好處。

照事實上看來我沒有什麽不滿足的。現在一時國內要不能開始我的工作,我便留在國外繼續用一年工夫再說。有便請你再告訴誌摩,他怕美國把我寵壞了,事實上倒不盡然,我在北京那一年的spoilt(慣壞了的)生活用了三年的工夫才一點一點改過來,要說“spoilt”世界上沒有比中國更容易spoil人了,他自己也就該留心點。

通伯和夫人[2]為我叨念,叔華女士若是有暇,可否送我幾張房子的相片,自房子修改以後我還沒有看見過,我和那房子的感情實是深長。旅居的夢魂常常繞著瓊塔雪池。她母親的院子裏就有我無數的記憶,現在雖然已不堪回首,但是房主人們都是舊友,我極願意有幾張影片留作紀念。

感情和理性可以說是反對的。現在夜深我不由得不又讓情感激動,便就無理的寫了這麽長一封信,費你時間擾你精神。適之先生,我又得apologize(道歉)了。回國以後,如有機會閑暇的時候給我個把字吧,我眼看著還要充軍一年半,不由得不害怕呀。

胡太太為我問好,希望將來到北京時可以見著。就此祝你

旅安

徽音寄自費城

三月十五日

[1]本信寫於1927年3月15日。

[2]指陳源和淩叔華。

〔其三〕

適之先生[1]:

誌摩走時囑購繡貨贈 Bell 夫婦,托先生帶往燕京大學,現奉上。渠眷念K.M.[2]之情直轉到她姊姊身上,真可以表示多情厚道的東方色彩,一笑。

大駕剛北返,尚未得晤麵,悵悵。遲日愚夫婦當同來領教。

徽音

[1]本信原件無日期,根據信的內容應寫於林已經和梁思成結婚,回到北平之後。

[2]指英國作家曼殊斐兒。

〔其四〕

適之先生[1]:

下午寫了一信,今附上寄呈,想曆史家必不以我這種信為怪,我為人直爽性急,最恨人家小氣曲折說瞎話。此次因為叔華[2]瞎說,簡直氣糊塗了。

我要不是因為知道公超[3]看到誌摩日記,就不知道叔華處會有的。誰料過了多日,向她要借看時,她倒說“遍找不得”,“在書畫箱內多年未檢”的話。真叫人不寒而栗!我從前不認得她,對她無感情,無理由的,沒有看得起她過。後來因她嫁通伯,又有“送車”等作品,覺得也許我狗眼看低了人,始大大謙讓真誠的招呼她,萬料不到她是這樣一個人!真令人寒心。

誌摩常說:“叔華這人小氣極了。”我總說:“是麽?小心點吧,別得罪了她。”

女人小氣雖常有事,像她這種有相當學問知名的人也該學點大方才好。

現在無論日記是誰裁去的,當中一段缺了是事實,她沒有坦白的說明以前,對那幾句瞎話沒有相當解釋以前,她永有嫌疑的。(誌摩自己不會撕的,小曼尚在可問。)

關於我想著那段日記,想也是女人小氣處或好奇處多事處,不過這心理太 human(人情)了,我也不覺得慚愧。

實說,我也不會以詩人的美諛為榮,也不會以被人戀愛為辱。我永是“我”,被詩人恭維了也不會增美增能,有過一段不幸的曲折的舊曆史也沒有什麽可羞慚。(我隻是要讀讀那日記,給我是種滿足,好奇心滿足,回味這古怪的世事,紀念老朋友而已。)

我覺得這樁事人事方麵看來真不幸,精神方麵看來這樁事或為造成誌摩為詩人的原因,而也給我不少人格上知識上磨煉修養的幫助,誌摩 in a way(從某方麵)不悔他有這一段苦痛曆史,我覺得我的一生至少沒有太墮入凡俗的滿足也不算一樁壞事,誌摩警醒了我,他變成一種 stim ularu(激勵)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怒,或 happy 或 sorry(幸運的或遺憾的),或難過,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 proud(驕傲的)自己的倔強,我也不慚愧。

我的教育是舊的,我變不出什麽新的人來,我隻要“對得起”人——爹娘,丈夫(一個愛我的人,待我極好的人),兒子,家族等等,後來更要對得起另一個愛我的人,我自己有時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為難。前幾年不管對得起他不,倒容易——現在結果,也許我誰都沒有對得起,您看多冤!

我自己也到了相當年紀,也沒有什麽成就,眼看得機會愈少——我是個興奮 type,accomplish things by sudden inspiration and master stroke(我是個興奮型,靠突然的靈感和神來之筆做事),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煉的人。現在身體也不好,家常的負擔也繁重,真是怕從此平庸處世,做妻生仔的過一世!我禁不住傷心起來。想到誌摩今夏的 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富於啟迪性的友誼和愛)對於我,我難過極了。

這幾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著,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實上太不可能。也許那就是我不夠愛他的緣故,也就是我愛我現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確證。誌摩也承認過這話。

徽音

二十年正月一日

[1]本信寫於1931年。

[2]指淩叔華,女作家。

[3]指葉公超,外交家、書法家。

〔其五〕

適之先生[1]:

多天未通音訊,本想過來找您談談,把一些零碎待接頭的事情一了。始終辦不到。日前,人覺得甚病不大動得了,後來趕了幾日夜,兩三處工程圖案,愈弄得人困馬乏。

上星期起到現在一連走了幾天協和檢查身體,消息大不可人,醫生和思成又都皺開眉頭,看來我的病倒進展了些,醫生還在商量根本收拾我的辦法。

身體情形如此,心緒更不見佳,事情應著手的也複不少,甚想在最近期間能夠一晤談,將誌摩幾本日記事總括籌個辦法。

此次,您從硤[2]帶來一部分日記尚未得見,能否早日讓我一讀,與其他部分作個整個的 survey(考察)?

據我意見看來,此幾本日記,英文原文並不算好,年輕得厲害,將來與他“整傳”大有補助處固甚多,單印出來在英文文學上價值並不太多(至少在我看到那兩本中,文字比他後來的作品書劄差得很遠),並且關係人個個都活著,也極不便,一時隻是收儲保存問題。

誌摩作品中,詩已差不多全印出,散文和信劄大概是目前最要緊問題,不知近來有人辦理此事否?“傳”不“傳”的,我相信誌摩的可愛的人格永遠會在人們記憶裏發亮的,暫時也沒有趕緊的必要。至多慢慢搜集材料為將來的方便而已。

日前,Mr.E.S.Bernett 來訪說 Mrs.Richard 有信說康橋誌摩的舊友們甚想要他的那兩篇關於《康橋》的文章譯成英文寄給他們,以備寄給兩個雜誌刊登。The Richards 希望就近托我翻譯。我翻閱那兩篇東西不禁出了許多慚愧的汗。你知道那兩篇東西是他散文中極好的兩篇。我又有什麽好英文來翻譯它們。一方麵我又因為也是愛康河的一個人,對康橋英國晚春景色有特殊感情的一個人,又似乎很想“努力”“嚐試”(都是先生的好話),並且康橋那方麵幾個老朋友我也認識幾個,他那文章裏所引的事,我也好像全徹底明白……

但是,如果先生知道有人能夠十分的 do his work justice in rendering into really charming English(善待他的作品,能夠將它們變成真正雅致的英文),最好仍請一個人快快的將那東西譯出寄給 Richards 為妥。

身體一差,傷感色彩便又深重。這幾天心裏萬分的難過。怎辦?

從文[3]走了沒有,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

湘玫又北來,還未見著。南京似乎日日有危險的可能,真糟。思忠[4]在八十八師已開在南京下關前線,國“難”更“難”得迫切,這日子又怎麽過!

先生這兩天想也忙,過兩天可否見到,請給個電話。

胡太太傷風想已好清。我如果不是因為鬧協和這一場,本來還要來進“研究院”的。現在隻待靜候協和意旨,不進醫院也得上山了。

此問

著安

徽音拜上

思成寄語問候,他更忙得不亦樂乎

[1]本信原件無日期,估計寫於1932年。

[2]指浙江省海寧市硤石鎮。

[3]指沈從文。

[4]梁思忠,梁思成四弟,為當時炮兵少校,後在淞滬前線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