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陳淨植離開精神病院後,回了趟燕大生科院。交接完手頭快要完成的一個工作後,他開車去了一個地方。
不是黎蘆家,而是燕大三村,他剛租下的那套兩居室。
“我這幾天想在這裏待著,好好規劃下怎麽布置。盡快弄好,年底前就可以搬過來住了。”在電話裏,陳淨植這樣對黎蘆說。
黎蘆有些擔心:“要我去陪你嗎?”
“不用。”陳淨植說,“我先做一個設計圖,做好了發給你看,你給我提建議,好麽?”
好……是好,可她不放心他啊。黎蘆曾擔心過他去見過陸肇輝後情緒會有所失控,現下見他如此冷靜,倒也不能安心。真是太難了。
“好。”
黎蘆暫且答應了他,掛了電話後卻一直愁眉不展。父親衛明慎看在眼裏,開解她道:“人有的時候的確需要一個人待著化解苦難,幾天而已,你就給他這個時間。”
“真是這樣嗎?”黎蘆問。
“是的。”衛明慎摸摸她的頭,“相信爸爸。”
好吧。黎蘆決定尊重他的決定,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果然,一周過去後,陳淨植給黎蘆打來了電話,接她下班。見麵以後,他把自己摸索著在設計軟件上做出來的效果圖打印了出來給黎蘆看,問她喜不喜歡。
“客廳靠窗的那邊牆下,我培育了幾株水毛茛。先養著,到時候長住了,再送給你。”說這話時的陳淨植,神情很是平靜。
黎蘆看著效果圖,心裏感慨頗多。她沒想到,陳淨植這些天真的在忙這個呢,她本以為,這是他的一個借口。
“再養些別的吧,打造一個小型植物園怎麽樣?”黎蘆笑問。
“好。”陳淨植亦笑。
途經一個紅燈,車子停了下來。倆人坐在車裏看著前方,一時沒有說話。
“陳師兄……”黎蘆輕輕喚了他一聲,目光盈盈,仿佛有話要說。
陳淨植候了幾秒,見她遲遲沒有開口,便明白了過來。他笑了下,握住了她的手。
“莓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但沒事,真的沒事。那天見過方螢的舅舅以後,我確實很難受,不知該如何排解。後來接到老教授房東打來的一個電話,說有事要找我,約我在房子裏見。我強撐著去了,你猜他找我是什麽事?”
“什麽事?”黎蘆猜不出來。
“他給我送來了很多生活用具,鍋碗瓢盆之類的。他和他老伴一起,開著一輛小電車,兩個人佝僂著腰搬了一堆上來,麵上卻很有神采。老教授說,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自己過日子的。但哪怕隻有你自己一個人,生活也不能敷衍和將就,該吃吃,該喝喝,該笑笑,該玩玩。莓莓,你不曉得,在那一刻,我感覺自己被治愈了。”
黎蘆聽了也很感動:“等什麽時候我們買點東西,一起去拜訪老教授。感謝他對你的照顧,順便讓他知道,你不是一個人過日子!”
“好。”陳淨植笑,“所以莓莓,你不要再擔心了。我會走出來的,一切都會好。”
黎蘆嗯一聲,這下她是真的放心了。
之後周末,倆人踏踏實實休息了兩天,去西山看了紅葉,又驅車去了商場,買了很多家具用品。陳淨植不打算往客廳裏放長條沙發,於是黎蘆就選了兩個懶人豆袋送給了他。一黃一灰,一個活潑一個沉穩。黎蘆說,到時候他們可以一起窩在豆袋沙發裏看電影。陳淨植說好,當天去吃飯的時候就下單了一個投影儀和幕布,準備安裝起來,到時候更方便觀影。
度過了一個閑靜的周末,周一一早,陳淨植預約了方文錦的時候,提前十分鍾趕到了他的辦公室。
這些天來,方文錦一直沒有打擾陳淨植,也不催著他回來工作。從護工那裏,他已經知道了他去過精神病院的消息,得知陸肇輝仍完好,他就猜到陳淨植的態度。這孩子,是要逼自己放下了。
陳淨植進來的時候,方文錦正拿著自己剛打出來的論文,卻不太看得進去,聽見敲門聲,他立刻站了起來。下一秒,門從外麵推開了,陳淨植走了進來。
看著恩師如亟待審判的犯人一般緊張地站在那裏,陳淨植的心頭莫名不是滋味。他在原地站定,跟他打了個招呼:“方老師好。”
“你好。”方文錦立刻說,“你來了……”
陳淨植嗯一聲:“我有事想跟您談談。”
“好好,你坐,你坐。”
方文錦示意著辦公桌對麵的椅子,讓他落座。陳淨植猶豫了下,坐了過去。
“方老師,我向您道歉,那天我不該那樣就直接離開您的家,讓您擔心。”
這是陳淨植坐下後說出的第一句話,方文錦聽了,臉頰滾燙。
“淨植……”他抬眸看著自己的學生,見他平靜的外表下是一臉誠懇,他在心底歎了口氣,說,“我能理解,不怪你。”
“謝謝你,方老師。”陳淨植說,“還有一件事,我想請您答應。”
“……你說。”方文錦心裏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不要再為我留校的事跟陳院長拉鋸了,等兩年博後期滿後,我會離開燕大。”
方文錦:“……”
方文錦難以接受地看著陳淨植:“你要走?”
“是。”陳淨植說,“我想,我已經不適合留在這裏了。您我心裏都有道坎兒,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回到從前。我想唯有我離開,能讓大家都好受一些。”
“那你要去哪裏?在哪兒還有比燕大更好的施展你理想和抱負的平台?”
“我會慢慢找,方老師。”陳淨植說,“還有一年才出站,我還有時間。”
“你啊你,太草率了!”方文錦時刻不忘恩師的職責,對學生的決定感到痛心,“你可以不在我的組,自成一派或者跟其他教授,哪怕是跟著雍宜也行,為什麽一定要走?我在燕大待不了幾年了,你真的不必為了我做這個決定!”
聽出來恩師口中的頹唐之意,陳淨植心裏也有些難過。
“方老師,我做這個決定,確實沒有多想。因為這個念頭一出,我就堅定了不會再改。我曉得自己離開這裏會失去什麽,但你我都不是聖人,與其以後會有半點為難,不如當斷則斷。”
他很清楚,他的恩師比他更放不下這件事。如果留在這裏,即便是刻意避開,也總會有碰頭的時候。即便是不碰頭,可有這麽多斬不斷的聯係,忘不掉的回憶,提醒著他以前的種種。那種愧疚和意難平,對他們任意一個來說,都是種折磨。所以,他必須走,這樣才能最大限度的保全倆人之間的情誼。
方文錦又如何不懂,所以他不再勸陳淨植了,坐回到椅子裏,雙眼泛紅。陳淨植也很不好受,向方文錦恭敬地鞠了個躬後,他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就這樣,一件隱秘發生的事,就這樣隱秘的解決了。
其實,連黎蘆也想不到,陳淨植用如此快的速度平息了這所有的一切。這樣的事實和悲劇在很多人那裏可能成為一個一生都過不去的坎兒,然而陳淨植呢——雖然曉得他心裏依舊在意,但已不會讓它影響自己的生活了。以她對他和他母親情誼的了解,不知道做到這些需要多大的意誌力。有的時候,比放任自己沉浸在悲傷中更痛苦的,是強迫自己抽離。可沒有辦法,人總要承擔起自己應該擔負的責任,繼續活下去。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能,而且會,一直陪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