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漢水桃花
泠惻躺在楚子蘭的懷裏,雖然看不見,心裏卻一片平靜安寧,隻感覺惓極,忍不住睡了過去。
楚子蘭聽見她輕輕的呼吸聲,低下頭,看見她已經閉上眼眸,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著,麵頰上紅暈未消,好生惹人愛憐。不由得會心一笑,腦海裏突然浮現出師姐留下的那封書信,一瞬間甚至想到了池月,他原本不知道師姐對自己的一番情意,沙場征戰的這幾年,也著實沒有將兒女私情略掛心上,此番的一竄變故,雖然明曉了師姐的深情,卻隻覺得無法回報。至於池月……對她的感情,連楚子蘭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少年時,知道池月是女兒身之後,曾經十分迷戀她,隻因為知道了她和玉清棠的關係,便深深將自己的情感掩藏起來了,幾年過後,也漸漸淡忘。這次回來,見池月也變了個模樣,再也不是那個曾讓他心動不已的少女,便又添了一層心灰。
那……對這個小丫頭,又是什麽感情呢?
他對她,原本是小心和提防來得多一些,後來知道她的心意之後,防備雖沒了,親近卻不多。
然而她寧願死也不願吃聚散丹,千裏迢迢一路尾隨,甚至甘願用自己的血來助他脫困,落得兩眼皆盲,著實情深意重。
楚子蘭隻知道,她對自己如此,便要回報她,無論發生什麽,也決計不能棄她不管。
正思緒紛亂之間,忽見那豹子忽然站起身來,竄了出去。楚子蘭仔細一聽,並沒有聽見外麵有什麽動靜,這地縫的位置原來開得極妙,外麵的人實難發現,他也稍稍放了心,四下顧看隻見,目光忽然停到了那白骨手邊的一卷羊皮紙上。
他禁不住好奇,將泠惻輕輕放下,走過去將那羊皮紙拿起來,打開一看,隻見裏麵畫著一片荒山,山坳中隱著一個村寨,連炊煙都勾畫得惟妙惟肖,整幅畫透出一股說不出的靜謐祥和的氣氛來。山川之側,一行蒼勁的手書,題到是“茄躺劍槍耪庇鍾幸恍行∽幀俺釁蕉旰螅救司∈佑詿說亍!?
楚子蘭看見“毒人”二字,心裏一喜,暗道:“要是能找到此地,說不定能解泠惻身上的毒。”再看那森森的骨架,腦海裏突然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忖道:“這人如何臨死都要拿著這幅畫?難道也與毒人有什麽淵源?”當即蹲下身,這白骨上覆著一層碧色的衣衫,質地輕薄,雖有幾處已經化成了絲屢,卻仍能看出來這乃是一個女子的服飾,楚子蘭輕道了一聲“得罪”,忽地察覺到她全身的骨頭竟然不是白,而是淺灰,從髓裏透出一股淡淡的黑色來,像是被毒液浸泡過一般。心下驚動,再欲仔細查探,忽然聽到外麵傳來一陣低吼,那巨大的青斑雪豹依然回到了洞口,嘴裏叼著一支山雞,它看了楚子蘭一眼,將山雞放在他麵前,橫著身子擋在了他和那骨架之間。
楚子蘭心裏明了,這豹子必定不願任何人靠近它主人的屍骸,便退了幾步。
那豹子叼起那隻山雞,跟過去幾步又放在了他的麵前,楚子蘭明白過來,這豹子原來是出去幫他們找食物,心裏感動,自言自語般道:“豹兄,多謝你了。”便俯身將山雞拿了起來。
他渾身上下就隻帶著一把吞日斬,隻得就著那刀將這已經被雪豹咬折了一隻翅膀的山雞殺了,隨即甚為笨拙地扯去了它渾身的毛,正愁怎麽將這東西弄熟之時,忽想起哪日泠惻烤的野兔,心裏暗道:“這丫頭確實有些本事,否則如何將野兔烤出那個味來。現在卻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又回頭看了一眼泠惻,見她仍閉眼熟睡,不禁一笑。
泠惻恍惚中聽見了木材燃燒的嗶嚗之聲,稍稍清醒,忙坐起身來,睜開眼見四周依舊是一片黑暗,下意識往前一抓,顫聲喚道:“楚大哥?”正驚恐恍惚之時,手忽然觸及到了一雙溫暖的手掌,然後便是一句:“別怕,我在這兒。”
泠惻立時說不出的安心,忽地聞到一股焦臭味,疑道:“這是什麽味道?”隻聽楚子蘭懊惱地叫了一聲“糟了”抽出手,不知弄什麽去了。
他的手一旦放開,泠惻便感到一陣恐慌,小心翼翼地問道:“楚大哥,你在幹什麽?”
怎奈楚子蘭久久不答話,她正忍不住再要喚一聲,忽然身側一暖,像是楚子蘭已經坐到了她的身邊,歎了一口氣,隻不言語。泠惻有些擔心,問道:“怎麽了?”
此刻楚子蘭正拿著竄在樹枝上已經烤焦了的山雞,翻過去翻過來地看,又看了泠惻一眼,低聲問道:“你……餓了嗎?”泠惻經他這麽一問,忽然記起來自己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了,點點頭道:“有點。”
楚子蘭隻得道:“這隻雞……你吃不吃?”頓了一下,訕訕道:“有點焦了。”
泠惻忍不住撲哧一笑道:“你剛才歎氣就是為了這個?”楚子蘭點點頭,忽想起她看不見,又道:“這隻已經不能吃了……你要是能再等等,我就去重新尋一隻來。”泠惻忙拉住他的衣襟,笑道:“你別走,我吃的。”楚子蘭猶豫道:“你真要吃?”泠惻微笑著點了點頭,心裏不禁一暖,道:“我愛吃。”
楚子蘭聽她都這麽說了,也隻得將手中的山雞遞過去,泠惻摸索著拿起,聞了聞,嫣然一笑道:“你烤的雞當真與眾不同。”說著正要送入口中,去堪堪撞倒了下巴上,楚子蘭這才反應過來,忙道:“你別動,我喂你。”當下拿過山雞,撕下一塊還能勉強吃得的肉,遞到泠惻嘴邊。一麵說道:“我找到了一個法子,也許可以解你身上的毒。”
那肉雖然烤焦了,泠惻卻像在吃什麽珍饈美味一般,細細地嚼了,再美滋滋地咽下,道:“什麽法子?”
楚子蘭又撕來喂她,道:“你身上的毒,毒人可以解嗎?”泠惻道:“我的血是用藥物變的,如果能找到毒人的話,不管是男是女,喝一口血,我就可以自己將毒逼出來了。”楚子蘭聞言,心下大喜道:“如此,有法子了。”泠惻聽他所說,疑惑不已,道:“可是毒人一族很早就不見了蹤跡,哪裏能找到?”楚子蘭道:“你可聽說過一個叫莫憂古寨的地方?”
泠惻沉默了一下,搖搖頭道:“沒聽過,和毒人有什麽關係嗎?”楚子蘭笑道:“方才我在這個洞裏看到了一幅畫,畫上畫就是莫憂古寨,說這是毒人的聚居之地。我們可以去找一找。”
泠惻倒不見得多開心,比起這個,似乎更關心那烤雞一些,又咬了一口,道:“你不吃麽?”楚子蘭扯下一塊已經焦透了的放進嘴裏,道:“我在吃。”泠惻立刻不再吃了,道:“我飽了,你再多吃一些。”楚子蘭笑道:“這麽難吃的雞肉隻有你愛吃,我等你好了,天天烤給我吃。”泠惻輕輕呸了一聲,滿麵通紅,道:“你是誰,我為什麽要天天烤給你吃?”楚子蘭湊到她耳邊道:“你說是誰?”泠惻麵上更紅,沉默不語,嬌羞無限。楚子蘭心中一**,放下烤雞伸手將她攬近了懷裏,笑道:“傻丫頭,我一定會將你的眼睛治好。”泠惻倚在他懷裏,一時心跳不止。
好容易熬到了天黑,楚子蘭別過雪豹,帶著泠惻從地縫從出來之時,滿山已經不見了軒轅樓眾人的身影,泠惻告訴了他方暉與自己約好的接應地點,兩人在野外找到黑鷹,連夜向著隴西郡趕去,路上又逃過了幾次追殺,終於安全到達,找到了方暉。
泠惻已經將真的聖旨拿到手,因此他們現在必須在朝廷再派出的人到達之前先到敦煌,否則唯恐鎮壓不住漠西大營,動搖了軍心,於戰事不利。楚子蘭雖然想去找那個傳說中的莫憂古寨,卻也知道,此時此刻,最重要的是趕往敦煌。然而此行,萬萬不能帶著泠惻。
便留方暉在隴西郡照顧泠惻,等穩住了敦煌城回來接她,泠惻不願意拖累楚子蘭,雖然表麵上欣然應允,心中也免不得難過。
怎料楚子蘭連依依惜別的時間都沒有,到達隴西郡後,安排好泠惻,留下方暉,便帶著漠西大營運糧隊的五十名輕騎兵,火速朝著敦煌趕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七王爺玉風列在那日楚子蘭造訪之後,也當日動身,前往天門山搭救袁屏簫,順便調查清風丘遭到滅門的真正凶手和楚子蘭恩師袁雲的下落。
他行走江湖,雖是王爺之尊,卻隻是一人一劍一馬,這日,已經到了漢水之畔的襄州。這漢水乃是江水最大的直流,其浩浩****,波卷平雲之勢,自然是十分壯觀。玉風列在襄州稍作了停頓,暗中查探相思門的消息——據他所知,相思門的總舵,就是在茫茫的漢江邊上。
可是相思門的行動十分隱秘,他一番查訪,竟然什麽發現也沒有,失望之中,便在一個名叫“桃花樓”的酒樓中要了一壺酒,本欲草草喝一些就上路,聽到小二報上的“魚頭豆腐,東安子雞,幹菜鴨子,湯汆桃花魚”等等江南名菜,忍不住食指大動,便問道:“其他的我都吃過,唯有這桃花魚,卻不知道是什麽。”
那小二一聽,便麵露自豪之色,誇口道:“不拘什麽,客官隻管嚐一嚐,若是嫌不好吃,小店也不敢收客官的銀子。”
玉風列來了興致,笑問道:“桃花魚是哪一種?”小二答道:“客官你有所不知,這桃花魚是夷陵的名產,隻吃一條小溪裏的水,一移了地就死,最是鮮美,傳說還是昭君娘娘的眼淚化的。客官不妨一試。”玉風列皺眉道:“桃花魚既然隻在夷陵有,此處是襄州,必然沒有鮮品,還是作罷……”
小二忙道:“客官並不知道,我們桃花樓的老板就偏偏能養活著桃花魚,在後麵池子裏養了好些,客官要是不信可以去看看,整個襄州,提到‘桃花樓’,有哪個不知道的?”
玉風列笑道:“如此,我倒要看一看這奇觀,可否請你前麵帶路。”
小二欣然應允了,帶著他下了樓,往後院去。
這桃花樓原來就是在漢江邊上,後院裏用人工修築了一個很大的魚池,兩遍用溝渠與漢江裏的活水相連,進出口處都用細密的網子圍著,魚池裏的水倒是十分清澈。
玉風列走過去,站在池邊定睛一看,果然看見池子裏遊著許許多多桃花一般的小魚,粉紅淡白,恰如花瓣,來往遊走,行動靈活,好不喜人。玉風列笑道:“這就是桃花魚?”小二道:“正是,客官你可看清楚了,在襄州能吃到這樣的美食隻我們一家。保你滿意。”玉風列注視著滿池子裏的桃花魚,真好似落英繽紛,浮在水間,正要說出一兩句讚歎的話,忽然察覺到這池子有些不對勁,當下凝神四顧,一麵裝作漫不經心地道:“你們老板倒真是個奇人……”眉毛忽地一揚,道:“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可以與他見上一麵?”
“客官這邊請。”那小二臉上忽然閃現了一絲狡黠之色,伸手指向了後麵的方向。
隻見那魚池之上修了一個亭子,亭子上掛了白紗,風卷紗飛,映出了亭中一個女子的曼妙身姿。
小二無聲無息地告退了,玉風列雖然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往那邊走去,同時,右手警覺地握上了劍柄。
“這麽緊張幹什麽?”那簾子裏傳出來一聲輕歎,女子的聲音輕如朝霧“你一進城,不就是在打聽相思門嗎?我猜,你已經明白了。”
玉風列笑了一笑,道:“養這桃花魚,你們卻用了蠱術,誰要是吃了魚,隻有倒黴而已。”
那女子輕笑道:“就知道你看的出來,對你,我們可都大意不得。”玉風列笑道:“謬讚,那你們必然也知道我究竟是為了什麽而來。”
“自然知道。”那女子終於揭開了簾子,雖是雪膚清眸,眉目如畫,那美麗卻深透出一股邪氣來,望著他,似笑非笑地道:“我就是相思門門主瑤湘的大弟子,應該是你找的人吧?”
玉風列微笑著,搖了搖頭道:“我要找的人裏,沒有無名小輩。”女子微微一笑,道:“你要問我的名字還害怕我不告訴你不成?又說這麽多幹什麽?”停了一下,眉梢一提,道:“我叫雲雪舒。”
玉風列道:“可巧,我偏偏沒有聽到過這號人物。”雲雪舒笑道:“你當真以為什麽都逃不過你的眼睛?相思門的人,哪裏又是你猜度得到的?”玉風列道:“你休要跟我廢話,我問你,半個月之前清風丘滅門之事,可是你相思門人所為?”雲雪舒微微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玉風列仍舊淡定地微笑著,道:“不是的話你們相思門無事,若是的話,我就從這裏開始,再讓你們見識一下什麽才叫滅門。”他說最後一句話之時,雖然仍在微笑,那笑容裏卻透出一絲狠厲來。
雲雪舒麵色不變,淡淡地道:“好狂的口氣,你要滅我相思門,我倒想看看……”說著掩嘴一笑,又道:“你可知道毒殺相思門的雲霏香,從來就隻有門主手裏有,旁人絕不會駕馭之術。”
玉風列眼裏冷光一現,道:“你的意思是,清風丘的人雖然是相思門主殺的,卻不關你們的事?”雲雪舒道:“正是,她當初吃過袁雲的虧,自然懷恨在心,一直想著要除之而後快,你難道不知道袁雲在清風丘上,為了她,獨獨留了一條密道麽?”
玉風列心裏一凜,忖道:“莫非當真是那妖婦?”心裏已經信了幾分,當下笑道:“即使是她,你以為你們就能脫得掉關係嗎?”
雲雪舒嬌臂一伸,望著他懶懶笑道:“你是五湖第一遊俠,既然是俠,哪裏會和無關的弱女子為難……跟你說了這半日,我也乏了,你要是還有興致,不如品一品這湯汆桃花魚,桃花魚可是昭君滴淚所化,美人之淚,不嚐嚐豈不遺憾?”
玉風列冷笑道:“你這用蠱蟲養的魚,哪裏和美人扯得上關係,我便是不吃也罷。”雲雪舒嘖嘖道:“你火氣倒是不小,又是個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主兒,殊不知這桃花蠱養出來的桃花魚,才是這世間的極品。那昭君最是沒勁,她舍不得這如畫的江南,要哭,就哭出了小魚。傳說雖美,究竟穿鑿附會,難道真以為這是仙魚麽?其實桃花魚為何隻在那一條溪裏有,第一個原因就是它愛吃溪裏的小蟲子,旁人又哪裏知道,這蟲子乃是屍體所化,誰不知道夷陵是個古戰場。”說道這裏,歎了一口氣,又道:“我用蠱蟲來喂它,比它以前的吃食要幹淨許多,怎麽你卻不願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