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荒山雪豹

黑鷹很快到了山前,楚子蘭翻身下馬,將泠惻抱了下來,牽著黑鷹往山上走去。

此刻月色朦朧,依稀樹影,也辨不清楚四周是什麽模樣。楚子蘭也已經不記得這附近有沒有這麽一座山了,隻是看見山勢險峻,料想就算班行遲跟來也能與之周旋,等待救兵。

山路崎嶇,泠惻又失血過多,因此兩人走得極慢,半晌了才剛剛走到半山腰,眼前出現一塊小小的空地,此時明月中懸,那空地上又沒有樹木,碧草茵茵,承接著一地的月光。

楚子蘭見泠惻麵有倦色,道:“我們在這裏歇歇,天亮再爬山罷。”泠惻此時額上早已滲出細細的汗珠,聽他如是說,便點點頭,兩人過去坐下了。楚子蘭脫下外套蓋到她肩膀上,泠惻心裏一暖,輕輕道了一聲謝。一時兩人皆沒了言語。

楚子蘭想到她為了自己連命也甘心不要,即刻便要看不見了,心裏隻是歎息。

泠惻微微側過頭,瞧著他的側臉,忽地暈滿雙頰,心道:“我就算眼睛瞎一千次,得他這麽看我一回,也值得啦……可惜的是就要瞧不見他了……瞧不瞧得見原本也無甚區別,我一閉上眼,腦海也都是他的影子……唉,一天竟要想他幾百次,幾千次……”想到此處,臉上越發燙了,將臉輕輕別到一邊去。

一時月華無言,柔情繾綣,風搖樹影,情愫暗傳。

楚子蘭先打破了沉默,道:“你今天用的是什麽法子,如何這般陰毒厲害?”泠惻笑道:“是絆心咒,本來是門主的不傳秘技,我也是碰巧學到了。”她故意將“碰巧”兩字說得重了些,笑窩深深,一臉俏皮神色。楚子蘭道:“相思門果然名不虛傳,這咒術你今後萬萬不可用了。”泠惻忽地道:“楚大哥,你知不知道,這絆心咒後麵卻有個故事。”楚子蘭好奇心起,挑了挑眉問道:“什麽故事?”泠惻道:“這也是我偶然得知的,你可知道天朝以前有個長丘王?”楚子蘭沒有注意到“天朝”這兩個字從她嘴裏說不來有什麽不對勁,隻是點頭道:“知道,他起兵反叛,我曾和昭王爺一同去鎮壓。”泠惻道:“這個絆心咒,原來隻有‘毒人’使得,因為他們全身的血都有劇毒,自己也早已習慣了,不會有事,因此隻要一點血,就能退敵。”楚子蘭心下一凜,他曾聽說師父提到“毒人”之事,隻說這個世上有一族人,生在大漠之中,血裏又劇毒,是為天下最奇最烈之毒,至今仍然無法可解,當時隻以為這是無稽之談,沒想到世上真有所謂的“毒人”。聽泠惻又道:“其實毒人的毒男女之間是有區別的,其間有相生相克之效,若有人中了女子的毒,找一個男子喝了他的血自然就能壓製住毒性,若要根治,隻得將那男的殺了再喝他的血。這是解毒人之毒的方法,但卻不是唯一的法門……門主早年遊曆在外之時,曾經遇到了一個身上兼著男女毒人之毒的女孩子,那人將男女之毒分別注入了門主和那個長丘王的身上,他們兩人必須每日飲下彼此的血才能保住性命,又都殺不了對方。而且毒人之毒一旦拖上一個月,侵入心脈,就再也解不了了,可是門主後來……後來……”泠惻停了一下,臉紅了紅,道:“心裏有了長丘王,就更殺不了他了,這毒後來到底是怎麽解的我也不清楚,隻知道一個月之後門主和長丘王都活下來了,因此猜想必然又別的法子可以解毒,就偷看了門主的秘籍,整個相思門,和血有關的心法也就隻有‘絆心咒’而已,但這武功最是沒有用,雖然能夠驅毒,但是卻要自己身上的血液將毒送出來,要是中的毒深了,難道要將血都放幹不成?但是門主卻在這‘絆心咒’下麵做了記號,寫了一句話,說是‘若能舍己,必有大用’。我初時看不懂,隻道這能有什麽用,也是剛才方明白過來……”說到這裏,她臉上的紅暈越發濃了,一臉嬌羞,越發動人。楚子蘭不禁伸手將她摟在了懷裏,道:“以後萬萬不準再做這種傻事了。”泠惻抬起頭,笑道:“楚大哥,我看見你受傷了,他們將你打傷,我就好生討厭他們,恨不得將他們統統殺了。可惜我身上隻待了一粒加上了‘雲滅’的‘絆心丸’,隻能把他們都毒瞎……”楚子蘭察覺到她的身子正微微顫抖著,道:“傻丫頭,幸虧隻是毒瞎眼睛,否則你是不是也保不住性命了。”情不自禁在她頰上輕輕吻了吻。

泠惻渾身一震,雙頰紅透,眸子似乎含著說不出的嬌羞笑意,用細若蚊吟的聲音道:“楚大哥,你能再親我一親麽?”

楚子蘭再也忍不住,俯身吻住了她的芳唇。

泠惻身子一軟,下意識伸手摟住了楚子蘭的脖子,腮上浮出了甜蜜而酸楚的微笑。心道:“他心裏……也是有我的吧……我就算是立時死了,也是好的。”不禁掉下淚來,將他抱得更緊了。

楚子蘭先回過神來,當下收斂心神,問道:“你中的毒……當真無法可解?”泠惻清眸如醉,腮上殷紅,輕聲道:“隻要是絆心丸上的毒,就解不了了……不像小郡主中的重碧散。”忽地,她臉色一白,迅速從楚子蘭懷裏滾了出去,身上沒力,隻倒在一邊。楚子蘭道:“你這是做什麽?”正要去扶她,泠惻立刻躲開,別過臉道:“你、你是小郡主的情郎……都怪我不懂事,不該叫你……”她說到這裏又止住了,垂下眼簾。楚子蘭見她的模樣,心下好笑,忽起戲弄之意,便不冷不熱地說道:“你說的也是,我的確不能再抱你了。”泠惻臉色越發蒼白,心裏忽然一酸,忍住淚水道:“如此最好了……”她說著,竟站起了身來,就要往山下走,怎料沒走兩步,背後忽地一暖,楚子蘭已經從背後抱住了她,不等她說話便道:“傻丫頭,我從此以後隻抱著你。”停了一下,又道:“我不是她的情郎。”

泠惻一時心裏驚訝又甜蜜,幾乎昏厥,顫聲道:“你說的當真?”

楚子蘭笑道:“我騙你作甚?隻是跟著我,怕會苦了你了。”當下扳過她的肩,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你可要想清楚,我此行艱險,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不能帶你同行。”泠惻心裏隻有歡喜,道:“我不怕,你到哪裏我都跟著你……”說著輕輕踮起腳,吻在了他的唇上。楚子蘭心裏顫動不已,再也顧不得許多,緊緊抱住了她。

兩人正柔情蜜意之時,忽然聽得身側傳來一陣勁風,一隻青斑雪豹倏地從草叢中竄了出來,衝著他們咆哮怒吼。

楚子蘭聽見聲音,迅速把泠惻往身後一拉,拔出刀轉過身來,眼裏浮上森森戰意。

“楚大哥,你等一等!”忽地,泠惻在他背後輕輕說了一句:“這豹子似乎有點不對勁。”楚子蘭頓了一下,再仔細一看,果然見豹子的腿上似乎中了箭傷,正滲出殷紅的血,目光甚是痛苦,並沒有惡意。楚子蘭道:“可能是獵戶幹的,你帶著傷藥嗎?”泠惻道:“帶著,我過去看一看。”說著從袖中掏出一瓶藥膏,正要走過去,楚子蘭忽地喝道:“別過去。”話音剛落,隻見那豹子騰地跳起,朝這邊猛撲過來。

楚子蘭一隻手將泠惻推開,另一隻手收刀入鞘,空手對著那豹子一拳打去,正打中它的頂門。那豹子晃了幾下,便暈了過去。

泠惻在一邊看的目瞪口呆,道:“你好生厲害。”楚子蘭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道:“你瞧瞧這豹子的傷。”泠惻走過去,蹲下身來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豹子的左腳,見上麵猶紮著一支劍,喃喃道:“獵戶怎麽會有這麽精巧的箭……先要幫它把箭拔出來才是。”楚子蘭注意到她這句話,便道:“什麽箭?”泠惻搖搖頭道:“這箭上有倒刺,好狠辣的手法,要是拔出來還不知道要扯掉多少皮肉。”說著從懷中取出手絹,包住一頭,一使勁將箭拔了出來,豹子吃疼,喉中嗚咽了幾聲,卻沒有張開眼來,楚子蘭方才那一拳打得實在不輕。

泠惻順手將箭頭放在一邊,倒出瓶子裏的藥敷在傷口周圍,用手絹仔細包紮了。

楚子蘭撿起箭頭,轉著看了幾圈,眼裏冷光一閃,道:“此處呆不得了。”泠惻已經將傷口包紮了,站起身來,道:“有人追上來了麽?”楚子蘭點點頭,四顧著,指著箭身上一抹金色的騰龍雕紋,道:“是軒轅樓的人來了,我們快走。”泠惻猶豫道:“那,豹子怎麽辦?”楚子蘭笑道:“顧不著它了。”眼睛瞄到山下的幾匹馬,知道軒轅樓的禁衛已經上了山,當下拿起泠惻的一隻手,迅速往山間藏匿而去。

這座山雖然不是很高,然而山勢奇陡,草木茂密,倒是好的藏身之所。兩人正在山間兜兜轉轉之時,天色已經亮了,忽然看見下麵的禁衛越來越多,而且正衝著他們這邊而來,楚子蘭擔心他們已經發現了行跡,四處一看,此刻萬萬不能再下山了,便拉著泠惻往偏僻之處躲去,一麵走,後麵追兵的聲音卻越發大了,兩人穿過一個山丘,泠惻腳下忽地一滑,楚子蘭拉住她,往前麵看去,心下一凜,前方雖然還有灌木,但灌木下麵竟然是虛空,這已經到了絕路了。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大,分別從左右後方圍過來,顯然是已經知道了他們的所在。

楚子蘭瞄到了一邊枯藤,微微眯起眼睛,下意識站在了泠惻的前麵,正此時,無數拉滿的弓箭從樹林間逼了出來,除了後麵的懸崖,此處已成絕境。

一對準他們,箭便射了過來,竟是再不留情,非要取他性命不可的狠招,楚子蘭卻不阻擋,嘴邊浮上一絲微微的笑意。

弓矢破空,萬箭齊飛,嗚咽有聲。

不一會兒,楚子蘭胸口中了一箭,抱著泠惻,滾落到了懸崖下麵。軒轅台的弓箭手都沒有想到能一擊成功,紛紛圍過來,往崖底看去,隻見淵深霧蒙,老樹縱橫,不見了兩人。

“班將軍把這楚子蘭說得跟神一樣,咱們軒轅樓出馬,還不是手到擒來,隊長這次可望升職了。”

“可是咱們得手得太過容易,這楚子蘭狡猾異常,會不會是假裝中箭,跳下懸崖去逃了?”

“我看不像,這懸崖如此之高,他跳下去哪裏還有命在?”

“不成,咱們必須謹慎行事,立馬到崖底去,圍住兩邊的道路,就算他死了也要帶著屍身回京去複命!”

…………

商議之聲越來越小,想是人已經走遠了,楚子蘭微微鬆了一口氣,抓緊了手中的藤蔓。

此刻,兩人正用這條古藤吊在崖上,身影遮在一棵老鬆之下。

泠惻聽那些人走遠了,輕聲道:“楚大哥,你胸口的傷……”楚子蘭微微笑了笑道:“不妨事。”說著將那箭頭夾在指間,遞到她眼前,原來剛才電光火石之間,他已經用手指將這箭頭折斷了。泠惻心裏更是佩服,此刻與他身體貼在一起,氣息互聞,不由得心中一陣悸動。不料正在這時,她眼前一黑,眸子中楚子蘭英挺的麵容漸漸模糊了。“楚大哥”她喚了一聲,靠的更近了些,心中明白,是雲滅的毒發了,當下強忍住恐懼,麵上裝作無事。

楚子蘭湊到她耳邊,輕聲地道:“他們下去一看,自然明白咱們在何處了,我現在想法子脫身,你抱緊了。”

泠惻此時已經隻能些微看到一點輪廓,隻不說,問道:“咱們怎麽上去?”楚子蘭道:“抓著古藤雖然可以上,隻是咱們上去以後免不了又被他們發現,不如橫著過去,道另一麵山崖。”泠惻道:“他們不是在山穀裏麽?”楚子蘭肅然道:“所以我要快一些。”泠惻微微一笑,靠到他懷裏,道:“我相信你的。”

殊不知此時泠惻的眼睛已經完全看不見了,楚子蘭卻沒有看見她目光中的驚慌和猶疑,隻抱著她迅速往另一側的山崖攀援而去,這時忽然聽到一陣叫喊,原來是率先走到山穀裏的人已經發現了兩人的蹤跡。楚子蘭心下一凜,苦笑道:“現在咱們卻變成活靶子了。”正在這會兒,忽然山丘上傳來一陣咆哮,方才那隻青斑雪豹正順著另一麵比較緩的陡坡攀下去,也看見了兩人,忽地停住,目光如電,靜靜瞧著他們,正好擋住了去路。

難道現在就連著畜生也要與他們為難?當真是雪上加霜……

正進退不得之間,忽然,那雪豹衝著他們大吼了一聲,往右跳開,三竄兩竄,竟消失在了在山崖絕壁之上。楚子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詫異之極,泠惻感覺到他的異常,輕聲問道:“楚大哥,你怎麽了?”楚子蘭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登時心中大喜,道:“你那隻豹子,它要救我們性命。”當下棄了古藤,提著一口氣,躍到了方才那豹子站立的所在,低頭一看,果見一大條地縫,藏在綠樹隱映之間,不緣著絕壁下來,決計發現不了這個所在,楚子蘭不禁笑道:“我們可以脫身了。”縱身一躍,在壁上輕點了幾下,落到地縫上麵,抓住植物,攀援而下。

泠惻蜷在他懷裏,嘴邊掛著一絲微笑,眼神卻空空洞洞沒有焦點,她,已經徹底瞎了。

楚子蘭並未發覺,一路下到了地縫之底,果然看見那隻黑色的雪豹正在穀底等他,甫一落地,又沿著地縫往前走去。

楚子蘭便將泠惻放到地上,牽住她手,正要往前跟去,怎料泠惻抬步之時沒有看見腳前的一塊石頭,猝不及防被絆了一跤,竟下意識將一隻手臂抬了起來,茫然在前麵摸索了一下,重又放下。

楚子蘭看著她這一串動作,忽地明白過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見她毫無反應,心下一疼,道:“傻丫頭,眼睛看不見了怎麽也不說一聲?”又將她抱起,往前走去。泠惻沮喪,暗道:“我現在真真是楚大哥的累贅了……”

楚子蘭抱著她輕如片羽的身體,一陣心疼,心道:“她為了我變成這樣,我定要想辦法治好她的眼睛……便是治不好,也要好生,照顧她一輩子。”這時,前麵那豹子卻忽然停了下來,站在了一個一人高的山洞麵前,回頭看了一眼,又竄了進去。

楚子蘭知它是在帶路,也不猶豫,一彎腰,跟了進去。

隻見這個山洞卻不知通往何處,隻見洞裏微暗,一邊角落裏蜷著一具白骨,雪豹走了過去,在那白骨身邊坐了,俯下身子,再也不看兩人。

泠惻卻感覺到了這個洞裏倒灌出來的一陣陰風,抓住了楚子蘭的衣襟,道:“這是何處?”楚子蘭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心,微笑安慰道:“不怕,我們躲在這裏,天黑了再出去。”說著在另一角坐了,那邊角落裏的白骨也不知在那裏躺了多久,看來這隻雪豹是那人生前所養,在這人死後仍然不肯離去,日日守護。

楚子蘭心裏歎道:“這隻雪豹卻是比人要有情有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