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梅竹馬
此時楚子蘭和大門已經隻隔了一丈遠近,白慕清眼睜睜看著滿院的英豪還攔不住他一個人,又是佩服又是無奈,仰天歎道:“王爺,你生前曾說隻有楚兄弟可以放心托付大事,如何現在連他也要叛你!”
楚子蘭似乎聽到了這句話,身形一滯,誰料隻是微微一停,一個獨眼劍客瞅準了空當,操劍刺來,手法迅疾狠辣,他一路殺過來,實際上已經是強弩之末,困頓不堪,隻憑著一股狠勁撐著。被獨眼劍客這般趁機偷襲,竟然沒有躲開,一瞬間被劍鋒洞穿了肩膀……
袁屏簫站在楚子蘭背後,忽地趕到背上一陣溫濕,心中一凜,不知道是楚子蘭還是玉清棠受了傷,但是後麵的人源源不斷地湧來,直逼得她毫無回顧之閑,隻得高聲問道:“子蘭,怎麽了?”
楚子蘭一腳將獨眼劍客踢飛,左手將肩膀上的劍拔出來,右手兀自揮著刀擋過前麵的人,聽見她發問,隻得強提了一口氣,應道:“沒事,是別人的血。”
袁屏簫聽他聲音無恙,稍稍放了心,專心禦敵。
池月此時也隻跟在他們後麵,伺機用盒子裏的點穴針釘住一部分打算在原處使用暗器偷襲的人,忽然回頭一瞥,隻見楚子蘭的左肩上血孔洞然,鮮血汩汩而下,他卻好似不知道疼痛一般隻管向前機械地揮著刀……
她剛想說話,刹那間眼前一陣冷光襲來,逼得她睜不開眼睛。
冷光稍滅,再看時,楚子蘭終於使出了必殺的一招“左慈化形”。
刀身雪亮,冷光凜然,刀身如虹光纏繞,氣吞山河,霎時間連烈日都仿佛暗了一暗。整個蒼泉山莊的庭院忽地被一陣無聲的壓迫力籠住,站在楚子蘭麵前的人憑著本能紛紛退開,然而,已然來不及,刀身在他的手裏越發精光漲射,吞日斬已經停不住,瞬間將刀光所能觸及的地方,斬伐一空。
池月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夜晚,耳邊有微微的流水聲,眼前是一個狹窄逼仄的船艙,牆角一盞昏燈。
她四下掃視,隻見玉清棠依然雙目緊閉,躺在自己身邊。另一邊、楚子蘭肩上的傷已經裹好了,正靠在壁上休息,見她醒了,歉聲道:“對不住,傷到你了。”池月搖了搖頭,微微笑道:“不打緊……”心知道他殺了那麽多人,定然不好受,又不知道怎麽安慰,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還有一個人呢?”
“你說師姐麽?在外麵。”
“原來你認識她……”池月點了點頭“難怪今天她會出手相救。”
“嗯”楚子蘭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轉過頭盯著艙簾:“她是我師姐。”
“你醒了?”艙門口突然想起一個柔和的女聲,白天那個素衣女子正揭簾走進來,妙目看向這邊,笑容溫婉:“你都昏了一天了,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已經一天了麽?”池月訝道“那……他怎麽還沒有醒?”
“青枝散的毒還沒有散盡,他明天應該就能醒了。”袁屏簫一麵回答,一麵將水和幹糧取出來遞到池月手裏,微笑道:“先吃點東西吧,艄公說順著菁河,明天就能到漓湖了。”
池月看了看玉清棠,歎道:“漓湖……送他到那裏應該就安全了。”說著將手中的食物放到地上,站起身:“你們送他到那裏,我現在回去。”
“你去哪裏?”楚子蘭睜開眼睛,看著她。
池月注視著昏睡中的青衫男子,忍不住重又低下身輕輕將他額上蹭到的血跡擦拭掉,心中又是無奈又是淒楚,歎道:“不知道父王是不是真的像白管家說得那樣真是他害死的,就算是……要我看著他死在我麵前我也萬萬做不到,所以才出手救她。現在他也脫險了,我自然要回去給昭王府的人一個交代。”
楚子蘭冷笑道:“昭王府和去參加摘月大會的人恨的是我,你回去能給什麽交代?”
池月搖了搖頭“我已經背叛了父王一次,豈能一叛再叛?”楚子蘭淡淡道:“叛了便是叛了,若想洗清罪過,你不妨把我帶回去交給白慕清發落。”他說著看又轉過頭,閉上眼睛“不過你得先等我把師姐送回去。”
“我叛過了父王,哪裏還能再叛兄弟。”池月望著他笑道“楚兄也別太瞧不起小蟬了。”
“郡主……”袁屏簫將手搭在她的肩上,輕聲道:“玉清棠想必也不想醒來以後看不見你,你難道就不想見他一麵?”
池月聽到這話,臉色微變,再一看麵前這個兩年沒見的情郎,神色忽地軟了下去。
袁師姐知道她暫時已經不會再走,便將地上的食物放到她手裏,拍拍她的手道:“早些睡吧。”然後便回過身吹了燈,走到楚子蘭身邊坐下了。
池月抱著膝靠在牆邊,無意識抬頭望向窗外,月圓如環,彌光似夢,許多往事湧上心頭,一時間記憶如潮,繞得她久久不能眠。
她再回頭看著兀自昏迷的玉清棠,一時間竟覺得他好陌生,斷乎不是當年的模樣了。不禁一陣迷惘,心道:他真的害了父王麽……我怎麽覺得竟然像不認識他一般……我為何卻要救他呢。
許久,忽聽那邊,楚子蘭低低喚了一聲“師姐……”
袁屏簫正半醒半夢之間,聽到這一聲叫喚,閉著眼睛應了一聲,又聽他許久不說話,微覺奇怪,強自睜開眼,直起身問道:“是不是傷口又疼了?”
楚子蘭搖了搖頭道:“不是。”
袁屏簫臻首微側,輕輕枕到他沒有傷的肩頭,閉眼含笑道:“要是沒有事,師姐就睡了。”
楚子蘭察覺到肩頭一重,袁師姐屏簫的滿頭青絲鋪灑下來,幽香滿懷。
他心中一動,道:“師姐……”
“嗯?”
她將頭挪了挪,微笑著答應。
楚子蘭正要說什麽,忽然神色一黯,歎了口氣靠在牆上,再不言語。一會兒,耳畔傳來了袁屏簫輕輕的呼吸聲,想是已經睡著了。
他伸手輕撫袁屏簫的如雲青絲,靜默地聽著艙外細細的河流聲,忽聞得池月輕聲問了一句:“楚兄,你沒有睡著?”
楚子蘭道:“原來你還沒睡,剛才的話你聽見了?”池月輕笑道:“你不要惱我,我不是故意要聽的……”頓了頓,又道:“隻是,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你說。”
“摘月大會之時,你不是恨他入骨麽……怎麽、還會幫他?”
楚子蘭抬頭看著窗口滲進來的絲絲月光,吐出一口氣,緩緩道:“他恩將仇報,我怎能不恨。
“可是長丘之亂以後大璺元氣大傷,回鶻幾度南下,邊境民不聊生。現在好不容易天下定了,皇上還沒有子嗣,他若是駕崩,不知道又有幾場紛爭……
“如果回鶻趁亂而下,亂離一起,苦的還是百姓。”說到這裏,他自嘲般的微微一笑道“不過,大丈夫一言九鼎,我答應白慕清幫他,現下又叛他,還殺了那麽多俠義之士,就算有天大的理由也是說不過去,要賠罪也隻有這一條命罷了。”
他說得異常緩慢,池月聽來卻字字似鐵,直直釘到心裏。
她驀地轉過頭,借著月光看著黑衣男子沉靜剛毅的臉,眼裏閃過狡黠的光:“原來如此……怪不得你師姐這般喜歡你。”
楚子蘭沒有想到她會突出此言,一時怔住,神色有些尷尬。
池月看他的表情,忽起了捉弄之意,笑問:“你師姐叫袁屏簫是麽?你喜不喜歡她?”
楚子蘭翻了她一眼:“她是我師姐,我當然喜歡。”
“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麽?”
“就是……”池月頓住,忽然覺得和這個人說話還是和四年前一樣費勁,忍不住得嗔道:“就知道你是呆子,白白辜負人家!”
楚子蘭看她滿臉嗔怒的神情,忽而微微一笑:“現在這個還有點小蟬的樣子。”
“怎麽突然說這個?我剛才說……”
“師姐睡得淺,再說會吵到她。”楚子蘭自顧自扭過頭,閉了眼:“你也早些睡吧。”
池月無奈,隻得輕輕應了。
流經蓬萊鎮的菁河是汶水的一條支流,汶水再往下,注入漓湖,便會分為泯、漢、漳三條支流注入東海。
璺朝長丘之亂之時,平樂帝駕崩,年方弱冠的太子繼承帝位,改年號為定寧。
定寧帝等登基以後,先分化了各地膨脹起來的節度使勢力,三次進軍回鶻,奪回了敦煌、高昌等重要的絲路要塞。
再疏通了將南北連為一體的兩條運河,使各地商賈得以來往貿易。
堪堪兩年,璺朝便一掃長丘之亂剛剛過去時民生凋敝,十室九空的困難局麵,國力慢慢回複到了長丘之亂以前的水平。
汶水便是其中一條運河的南端,南北商人往來大多都走水路,浩渺煙波之間帆連碧雲,無數富麗堂皇的商船來來往往,船上雪柳金縷,,鶯啼燕舞,酒注如流,燈火華然,似乎將滿江的水都映成了頹靡的紅色。
在無數金碧輝煌的殿船之間,一艘破敗不堪的小船格外顯眼。
一個紅衣女子坐在舢板上,看著眼前畫卷般的盛世景象,一麵和艄公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那女子生得十分俏麗,倒是惹得商船上的人紛紛觀望。
艄公似是注意到了這一點,反複問道:“外麵風大,姑娘要不要坐到裏艙裏去?”
紅衣女子搖頭笑道:“不用,我想多看看,兩年沒來,真沒想到汶水已經這樣熱鬧。”
“可不是嗎!”老艄公搖著櫓笑道:“以前八百裏見不到一個人,現在人一多,魚倒不好打了,精得很。”
紅衣女子看著寬廣平浩的水麵,笑問道:“老人家經常來汶水打漁麽?”
“不來。”艄公騰出一隻手揩了揩臉上的汗“還是菁河的水好,魚多。運氣好的時候一天可以打到半船。我都在菁河上打了一輩子魚了。”
“菁河的水當然是好的!”紅衣女子臉上瞬間浮上了明麗不可方物的笑顏,回憶著說道“河邊的紫燕草最多了,我小時候從家裏麵跑出來就經常去摘來做成毽子踢。”
“紫燕草是個好東西哪!”老艄公哈哈大笑道:“大魚小蝦都愛撲它,布網的時候灑一把最好使,我家阿娟也拿來做毽子。”
紅衣女子笑著正要說話,忽聽得後麵一聲輕輕的“小蟬”。
她的笑容霎時間生生僵在臉上,沒有回頭,整個身體卻不由得微微顫抖起來。
這聲音再熟悉不過,自己不知道在多少個冷雨敲窗的夜晚,夢到謝橋,恍然覺得它就響在耳邊,一次又一次……然而此刻她竟然懦弱到不敢回過頭去看一眼。“剛才袁姑娘跟我說了經過……”聲音又響:“多謝你救了我一命,我實在欠你太多。”
池月臉上的神色漸漸冷了下去,慢慢站起身,淡淡道:“你的性命是子蘭救的,若不是看他這般舍命,我也不會出手,你隻管謝他便是。”
此話一處,背後那個人竟然久久不言,耳邊唯有滿江的流水聲和艄公在一旁搖漿的聲音,寂不可言。江麵的一輪如火殘陽,霞光橫開水麵,鋪匝千裏,水闊浪遠,依稀遠山。
身後傳來他慢慢靠近的腳步聲,停在她的身後。
她還未反應過來,忽地渾身一暖,整個人已經被身後那個人緊緊攬在了懷裏,絲毫掙脫不得。
“你幹什麽……”她問,又羞又惱,轉過頭去。
然而她的神色在下一秒便軟了下來——麵前這個熟悉的人眼裏再沒有了以前的淡定和明亮,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沉寂落寞,恍如受傷的獸……她微微皺起秀眉,慢慢伸手碰到了他的額頭,仿佛要將所有的滄桑撫平一般,輕聲道:“皇帝當得這麽辛苦麽?你看你……”說到這裏,她便止住了,歎息不語。
玉清棠任由她纖細溫軟的手指在額間劃過,閉上眼,唇邊勾起一絲笑意。
此時,船艙內,袁屏簫坐在楚子蘭身邊,看著被風卷起的艙簾,揉著手指,輕聲道“子蘭,昨天晚上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楚子蘭正閉眼休息,聽到這話,也不睜眼,隻笑道:“我知道你沒有睡著,是故意裝的。”
袁屏簫似是想到了什麽,神色黯了一黯,沉默也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到了漓湖以後你去哪裏?”
“送你回清風丘,我就和池月回蒼泉山莊。”
“那……皇上呢?”
“他辦事一想縝密,泉陽應該就有羽林軍接應,不必我保護。”楚子蘭瞥了一眼簾外,冷冷道。
“你還在生他的氣麽?”袁屏簫頓一頓,續道:“白慕清對你說什麽了?”
“他說……皇上登基以後顧慮位高權重,擄走小蟬,以她的性命威脅王爺自卸兵權,再剜去雙目以明忠誠之心……王爺照著做,剜掉雙目以後兩年不到就病逝了。”
袁屏簫等他說完,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子蘭,你有沒有覺得白管家一手操辦的摘月大會有點奇怪。”
“嗯”楚子蘭點了點頭道:“如果要殺了皇上,不必借我之手,單是雲霄殿的殺手便足以致他於死地。”
袁屏簫抬起頭靜靜注視著他,忽地淡淡笑道:“這件事強太蹊蹺,你回一趟蒼泉山莊應該就能明白管家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了……還有……子蘭,你想一想,如果你忌憚手下的一員大將,不巧這個將軍手裏麵又握著兵權,你會不會像皇上那樣逼他?”
楚子蘭遲疑了一下,搖搖頭:“這樣沒有謀反之心的人都會被逼反了,不是弄巧成拙麽?”他一說完,馬上明白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臉色變了幾變,久久說不出話來。
“兵者,詭道也。”袁屏簫微微笑著,忽地伸手在他臉上剮了一剮:“這次大將軍也上當了麽?”
楚子蘭嘴角一勾,笑道:“你若是也當了將軍,不能為我所用,隻怕就是大患了。”
袁屏簫隻是微笑,輕笑道“我哪裏當得將軍?隻是看到皇上為了郡主,龍潭虎穴也敢一個人闖,有些佩服,給他說幾句好話罷了,你也不要盡信。”
楚子蘭經她提醒,雖然還是不明白白慕清到底想要幹什麽,但大致也能猜到這個迷局殺刺殺皇上隻是個幌子,心中的濃霧霎時散了幾分,想到再回一趟蒼泉山莊應當就能將事情搞清楚,這才心情稍霽。拍了拍袁屏簫的肩膀:“你快睡一覺吧,到了漓湖以後我便叫你,隻怕得先走一趟清風丘。”
“嗯,這般說來……子蘭,你多久沒回清風丘了,還識得山上的路麽?”
“認倒是認得……”楚子蘭稍微有些疑惑;“刀劍峽的棧道,師父要是不讓,我必然也進不去。怕隻能送你到山下。”
袁屏簫頷首微笑道:“這倒不用,師姐還有一事未完,難以回去和師父交代,暫時不能回清風丘,我們在漓湖作別就是。”
楚子蘭微微皺起了眉頭:“你還要去哪裏?”“這與你說不得。”袁屏簫斂去了臉上的笑意,煙黛微蹙,目光卻依然沉靜如水:“子蘭,若師姐要你,從今往後就和師姐呆在清風丘,哪裏也不去,你會答應麽?”
楚子蘭被她這句話問住了,想了想,搖頭:“現下不行。”
“那便是了”仿佛早就知道楚子蘭會這麽回答,袁屏簫隻是一笑:“子蘭現在好生厲害,想的萬萬也不是師姐一個了,這我知道。師姐武功雖然比你差點,在江湖上行走還不成問題。我的安危不用掛心……”她輕輕將頭從楚子蘭的肩膀上抬離開,半坐起身,雙手輕輕扶在他的肩膀上,似嗔似喜地望著他:“你好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日、哪日……若念著師姐師父了,好歹回清風丘來看看。”
楚子蘭見她星目含情,和煙和雨,眉蹙淺黛,肌透香蘭,當下不敢再看,別過頭,隻是不言語。
袁屏簫看他神色怪異,方意識到自己現在的動作太過親密了一些,臉上一紅,忙收回手去。
楚子蘭也有些尷尬,隻將牆角的吞日斬拿了過來,遞到袁屏簫手裏:“你把這刀帶回去給師父,順道跟他說,子蘭不肖,未得他的允許之前不敢擅自回清風丘,所以沒去看他老人家,請他務必要保重身體……”
“話我收下,必定轉告師父,這刀你就帶著罷。”袁屏簫特意坐的離他遠了一些,笑窩深深淺淺,卻隱隱透出一絲哀傷。“江湖險惡,這件事又太過蹊蹺,你不知還要遇到多少艱險,拿著這把刀防身也是好的……”
楚子蘭沉吟了一下,點點頭道:“如此,勞煩師姐代我向師父請示了。”
二人正說話間,外麵傳來了一聲奇異的哨聲,忽聞得甲板上一聲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