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不出來

其實這也都沒什麽,知道了就知道了唄,本來就沒不透風牆嘛。

凡瑀打一開始就沒把這秘密當秘密,這次車禍後唯一讓他不解的是崔明。

你他媽的到底什麽意思?

自己出個車禍,腿骨骨折,既沒對穿也沒粉碎。小傷不算,大傷沒有。就算是有點腦震**吧,可醫生後來不是都說沒啥事兒了嘛?

可為什麽還要院?崔明你他媽的嫌錢多燒的啊?

好吧好吧,我當你是為我了好,我不計較。可你把柴駿調了病房不說沒兩天還給人調了醫院,然後自家那些多年沒見的兄弟姐妹堂的表的全都跑來醫院。

這你唱又是哪出啊?

這幾天凡瑀還沒逮著機會質問崔明,自家老頭就在自己住院的第三天下午趕來了。

說起凡瑀他爸啊,那真跟凡瑀一個性格:死心眼,記仇,自我為中心。

子肖其父。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哦。有其父必有其子嘛。爺倆脾性上都一個樣,擰的沒話說。見著凡父後崔明也就清楚凡瑀那擰巴的個性遺傳誰的了。

那天下午去樓下做完檢查回來,一進門就看到凡父坐在凡瑀那張病**。

父親多年來給自己造成的心理陰影立即讓凡瑀進入戒備狀態。

——你來幹嘛?

凡瑀見到凡父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口氣也不算好。

一聽這話凡父臉色自然也不會好到哪裏去,但看著凡瑀打石膏的腿,輕聲說:我來看看你。

凡瑀一臉嘲諷:喲,稀奇。

凡父臉拉下來:怎麽?我兒子出事兒了我不能來看看了?

凡瑀笑:能,你想上哪兒都能,沒能攔得住你。

凡父惱:你這是在跟父親說話嗎?!

凡瑀不屑:我不是兒子。

見狀崔明趕緊在事態進一步惡化前把凡瑀拉到一邊進行思想教育。

崔明原以為凡瑀一三十的人了,再怎麽說也比自己一二十多的小夥子來的懂事啊,就算你爺倆個有家庭內部矛盾什麽的,也不該在外麵跟自己父親硬抗吧。

但凡瑀見了他老頭,全身刺全都豎起來,那副深仇大恨的,就差沒衝上去動手了。

見狀,崔明隻好轉頭衝凡父賠笑:凡瑀他身體現在挺好的,醫生都說沒大礙了,目前就是腿上這石膏礙眼了點,您老放心。

大概是顧及到還有崔明這個外人在場,姓凡兩個折騰人的主兒隨後都收斂了些。但房間裏火藥味還是挺濃的,擦點火星就能給點著了。

大概是覺得自己一長輩還要靠一毛頭小夥幫自己勸自己兒子有些掉價。凡父先做出了讓步,看著崔明說了:你就是崔明吧,這次麻煩你照顧我這不成器的兒子了。雲雲,諸如此類的客套話。

崔明也連忙哈腰點頭地對凡父說:沒關係沒關係,大家都是朋友,應該的應該的。

在這個點上,崔明還沒傻到認凡瑀他爹做嶽父。

畢竟知道是一回事,挑明又是另一回事了。要是現在認了,凡瑀不砍了自己,眼前這老頭也會拎著自個衣領把自己給扔出去。

那邊凡父都沒意見了,這邊凡瑀卻不買賬了。

凡瑀甩開崔明就衝他嚷嚷:誰你有關係了?滾遠點!

崔明真怕了,凡瑀太要強了,容不得一點委屈。於是崔明趕緊附耳,小聲嘀咕道:待會要打要罵的都隨你還不行嗎?別鬧了。你爸今天是來看……

凡瑀火了:我求他來看我了?操!我一個人在外頭這麽多年他現在來看算屁?!

凡父眼也紅了,氣的:你瞧瞧你說的什麽話?!你還知道在你外麵混了那麽多年?我看你現在是有人陪了敢情連家都不認了!

凡瑀不顧崔明阻攔,繼續挑釁:哈。你以為地皮上蓋棟房子就叫家?磚頭塊裏砸個洞就叫門?我回去幹嗎?再被你打成全瞎?!哈。對了!上次是大姐,這次是不是該換大哥了?

凡老氣的手都發抖,敲著櫃子台麵:別拿你姐姐說事兒!

凡瑀笑了:怎麽?不敢認了?怕了?

凡父惱了:我看你脾氣是漸長了!是不把我這個父親說的話當回事兒了!

凡瑀滿臉的鄙夷是怎麽也掩飾不住:聽你話?我是狗嗎?

崔明正要說凡瑀說的難聽,凡父先火了。

凡父在罵了句‘混賬’後抬手就給了凡瑀一巴掌。

凡瑀本來就是靠拐杖撐著,重心不穩的,加上凡父手勁也大,受力了自然會摔倒,但幸好扶住病床扶手才沒跌倒。

看到凡瑀搖晃不穩的身形,崔明心糾了一下。

右腿骨折剛打石膏,碰不得。別說站了,現在這樣拿拐杖杵著都夠勉強。

可還沒等崔明上前阻攔,就見凡瑀轉過頭,直視凡父,一臉倔強,冷聲道:

那也是你生的混賬。

凡父這回真惱了,抬腿就踹了凡瑀一腳,吼:跪下!

那沒打石膏的地方不代表沒傷啊!人剛出完車禍呢!崔明這回是真心疼了。

他把還要繼續跟凡父頂撞的凡瑀拉到身後,也不顧凡瑀掙紮,崔明對凡父說道:伯父您……

凡父怒視崔明:讓開!我教訓兒子沒你查手的份!

崔明趕忙道歉:是是是,可我也沒別的意思。你看,伯父您年紀大了,萬一動氣動到哪裏可得不償失,不像凡瑀,他命大著,出了次車禍就斷了條腿而已。你這要是出了事,那回頭大夥兒還不都得擔心死?凡瑀他這性子是討打,可是您兒子,加上這兒是醫院,人又剛出了車禍,您別跟他見識。

凡瑀剛要出聲,崔明就在凡瑀腰上狠掐了一把,頓時人就軟了。

扶穩凡瑀下滑的身子,崔明又開始勸凡家這位脾氣火爆的老頭:我說伯父你先消消氣。凡瑀不爭氣是讓您操心了,但您真得考慮下您身子,凡瑀才脫離危險期您不能跟著也進手術室啊。

凡父又指著凡瑀對崔明說:這畜生……

崔明立即插話說:他這性子是不好,是欠抽,這麽大人了,還這麽不聽勸是不可取。他不懂事,伯父不說您,我也覺得過分,是該打!可畢竟是一家人,動手多傷感情啊。您就當他車禍撞了腦袋還沒清醒呢。伯父您要真動起手來,凡瑀也就是受點皮肉苦,可您萬一弄不好還落個口實,這多不好啊,你說是不?

以上一段話:明則,訓斥凡瑀、勸導凡父;暗則,袒護凡瑀、責備凡父。

這他媽也不是個好鳥!聽完崔明的話凡父更氣了,這哪裏是勸人啊?丫的!看著崔明摟住凡瑀,明顯是在護著人的架勢,凡父臉色開始發青了。

而崔明學著崔文平日裏那眨眼的純潔樣兒望著凡父,一臉無辜。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關頭,阿辰和庾昀來了。

這次柴駿和凡瑀出車禍當事人誰都沒說,要不是劉青好心跟阿辰聯係了一下,到現在阿辰和庾昀還不知道這事兒呢。倆人提了一籃子水果來醫院,結果一來就瞧見病房裏三人那架勢。

也不知道是該進門呢還是該轉身走人呢。

阿辰和庾昀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凡父見到又有人來,看了凡瑀一眼丟下一句‘好自為之’後便揚長而去。

崔明還想看看凡瑀剛剛有沒有傷著哪兒,可見阿辰和庾昀一臉‘你誰啊你摟人摟的這麽親密的’崔明便以幫凡瑀去樓下取片子為借口,閃出了病房。

再然後嘛……不就是開頭那一幕嘛。

凡瑀站在水池台邊洗著手,崔明守在門口,小心翼翼地觀察凡瑀臉色。

洗完手後,凡瑀坐回到床邊,一口一個草莓咬著。那樣子與其說是在冷暴力,不如說他在跟自個賭氣。崔明看人那別扭的,是想笑不敢笑。

見凡瑀吃了有大半盆草莓後崔明還是忍不住了:“少吃點,涼,你身體受不住。”

凡瑀瞪著崔明:“你煩不煩啊你?”

“我煩,行不?都說草莓吃多了會娘娘腔……”

“滾!”

“我沒騙你,現在草莓都打雌性激素。”

這回拿草莓的手頓住了。

“呐。你看,你胃又不是很好,一次性別吃那麽多。”崔明端走草莓,拿來毛巾給凡瑀擦手,“自己的身子自個不注意誰來幫你?我幫你擦,來,乖~”

“乖你妹!”

“我妹我妹!”崔明突然笑了,“我還沒妹妹呢。倒是你,你家親戚真多。”

凡瑀沒說話。

見此,崔明試探性地問了句:“不成咱明個出院?”

“……”

“醫生都說沒大礙了,我看就把你接回家養著吧,醫院這地你肯定不願多呆。”崔明笑的格外開心,“嫌髒的你兩天都沒洗澡了,去我家我幫你……”

“滾!憑啥要去你家?”

“不去我家你還能去哪?”崔明算準了,已經滿城風雨了,他不相信凡瑀還能回家去住,“我說你就不能誠實點嗎?別這麽別扭。”

“你才別扭!”凡瑀炸毛,似乎是容不得被人說成跟阿辰那二傻一樣,“滾一邊去!”

“瞧。你這不是別扭是什麽?”

“你——”凡瑀拔高音量。

“哎。咱別吵行不?!”崔明哭笑不得,“那說好了?明天出院?”

“……”凡瑀頓了一下,說,“今天。”

多留一天凡瑀就覺得自己跟動物園裏的猴子似的。

醫院病房門口來來回回轉來轉去的人,家裏來的那些兄弟姐妹,還有今天來的父親,凡瑀是一個也不待見。這就好比把一隻放養多年的野慣了的野貓重新拎回家貓群裏,張牙舞爪的,攻擊性全開。

其實打住院起凡瑀脾氣就不太好,可以說是一天不如一天。

他不是不知道崔明玩的那些心思,可又能怎麽辦?木已成舟了。

這幾天凡家這邊該來的人都來盡了,那接下來是不是該換崔家那邊的人了?

這麽一想,凡瑀心情是糟的不能再糟了。結果今天趕巧,一股腦的全爆發了。

所以隻能說凡父挺背的,難得好心來看看兒子,凡瑀不給麵子也就算了,頂多說成是舊仇,可連著被崔明左一句右一句的暗諷,真是夠鬧心的。

其實凡瑀也不想跟父親頂撞,可每次看到父親凡瑀就會想起當時姐姐為了維護自己而被父親打斷腿的樣子。一想到這點,凡瑀就控製不住自己。

一來無法原諒父親,二來也原諒不了自己。

凡瑀母親去世時正趕上凡瑀大學畢業,當時跟男人在一塊的事情又被父親知道。凡父一氣之下就抄起手邊的手杖打了過去。

那會兒凡瑀自知理虧,也就沒躲。

可當眼睛被打傷血流不止後凡瑀大姐忍不住了,上前攔住凡父還要揮下來的手杖,跟著頂撞了幾句,結果就被凡父遷怒。

一個右眼視網膜脫落,一個小腿骨斷裂,然後同時被趕出了家門。

後來大姐便出了國,沒再回來。而凡瑀靠著臨畢業前實習時的優秀表現,加上導師的推薦,留在了醫院,不至於被趕出家門後無處可去。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大姐也不會被牽連。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大姐怎麽會被父親打斷腿?

全都是因為自己。

崔明正在幫凡瑀整理衣物時,就見凡瑀突然紅了眼眶,盯著天花板不吱聲。

崔明也有點不知所雲,還沒等他張口詢問呢,凡瑀就抓過他衣領把臉埋在崔明胸前,指尖死死地摳著衣料,不鬆開。臉埋在崔明胸前,似乎在說些什麽,聲音悶悶地,崔明聽不清楚。

“你這是……”崔明有點慌,也不清楚凡瑀這是在哭啊還是咋的,不正常了。

“媽的。”凡瑀把頭埋得很低,聲音有些糊,“我哭不出來。”

很想哭,可沒法哭出來。

八年了,從被趕出去,到今天再一次跟父親說話,已經八年了。

你罵我,我沒吭聲。

你說我不要臉,我認了。

你要打我。

行。

我跪著給你打。

可大姐呢?她不過是幫我說了倆句而已,就被你打成那樣。

從小到大我從沒忤逆過你,大姐從小到大從未頂撞過你。

憑什麽?

為人父,為人父。

你哪裏可以稱得上為人父了?

凡瑀埋著頭,崔明也沒說話。

拿手掌輕拍著凡瑀的後背,崔明突然發現手掌下傳來的溫度有些不真實。

單薄的衣料掩蓋不了消瘦的身形,突起的骨頭有些咯人。

那天到最後崔明也不知道凡瑀哭沒哭,衣服上倒是沒印記,可凡瑀眼睛卻紅了好幾天。